◎李存山
孟子研究院特聘副院長
中國社科院哲學(xué)研究所
研究員
北宋以后,在朱熹的學(xué)術(shù)成長時期,二程洛學(xué)主要分流為由楊時所傳的“道南學(xué)派”和由胡安國所傳的“湖湘學(xué)派”。朱熹在十四五歲時就曾讀二程和張載“兩家之書”,亦曾習(xí)禪學(xué),自二十四歲后受教于楊時的二傳李侗,“李先生極言其(禪學(xué))不是”,乃專心讀“圣賢言語”(《朱子語類》卷一〇四)。在師事李侗之前,朱熹亦曾師事胡憲(胡安國從子),故亦較早受到湖湘學(xué)派的影響。
楊時最初對張載的《西銘》提出批評,后得到程頤的糾正(參見《程氏文集》卷九《答楊時論西銘書》)。除《西銘》外,楊時及其所傳道南學(xué)派對張載的《正蒙》持排斥態(tài)度,而胡安國及其所傳湖湘學(xué)派則肯定《正蒙》。朱熹在受教于李侗時,“嘗看《正蒙》,李甚不許”,“李先生云:橫渠說不須看,非是不是,只是恐先入了費力”(《朱子語類》卷一〇三)。道南學(xué)派的這種態(tài)度,類似于二程從“先識仁”的角度批評張載之學(xué)。而湖湘學(xué)派則對濂學(xué)和關(guān)學(xué)都持開放態(tài)度,這與胡安國及其季子胡宏同程門弟子侯仲良有過密切的接觸有關(guān)。
侯仲良,字師圣,《伊洛淵源錄》謂其“河?xùn)|人,二先生舅氏華陰先生無可之孫,有《論語說》及《雅言》一編,皆出衡山胡氏”。又載其遺事,“或曰:江陵有侯師圣者,初從伊川,未悟,乃策杖訪濂溪。濂溪留之對榻夜談,越三日,自謂有得,如見天之廣大。伊川亦訝其不凡,曰:'非從濂溪來耶?’師圣后游荊門,胡文定留與為鄰終焉?!敝祆浔鎰e此遺事不實:“濂溪卒于熙寧六年,而侯子靖康、建炎之間尚在。其題上蔡謝公手帖,猶云顯道雖與予為同門友,然視予為后生。則其年輩不與濂溪相接,明矣?!保ā兑谅鍦Y源錄》卷十二)朱熹此說可商榷,周敦頤卒于熙寧六年(1073),此距靖康、建炎之間(1126~1130)有五十余年,若侯仲良在二十歲上下見晚年的周敦頤,不是不可能的。
《伊洛淵源錄》又載胡安國的《與楊大諫書》云:“侯仲良者,去春自荊門潰卒甲馬之中脫身,相就于漳水之濱,今已兩年。其安于羈苦,守節(jié)不移,固所未有。至于講論經(jīng)術(shù),則通貫不窮;商略時事,則纖微皆察。國勢安危,民情休戚,凡務(wù)之切于今者,莫不留意,而皆曉也。方值艱難之時,而使此輩人老身貧賤,亦可慨矣?!保ㄍ希┖钪倭甲员鴣y中脫身,“相就于漳水之濱”,當(dāng)即在靖康、建炎之間,其“游荊門,胡文定留與為鄰終焉”。正是在這一時期,胡宏拜侯仲良為師。
胡宏在《題呂與叔中庸解》一文中說:“靖康元年,河南門人河?xùn)|侯仲良師圣,自三山避亂來荊州。某兄弟得從之游,議論圣學(xué),必以《中庸》為至。有張燾者,攜所藏明道先生《中庸解》以示之。師圣笑曰:'何傳之誤,此呂與叔晚年所為也。’……按河南夫子,侯氏之甥,而師圣又夫子猶子夫也。師圣少孤,養(yǎng)于夫子家,至于成立。兩夫子之屬纊,皆在其左右。其從夫子最久,而悉知夫子文章為最詳。其為人守道義,重然諾,言不妄,可信?!保ā段宸寮肪砣┯纱丝芍钪倭紴槎讨说膶O子,亦二程的侄女婿,他從小養(yǎng)于二程家,是跟從二程最久的弟子。依此關(guān)系,其“悉知夫子文章為最詳”當(dāng)不是虛言。
胡安國、胡宏與侯仲良的密切接觸至少有兩年之久,湖湘學(xué)派對于“伊洛淵源”的認識當(dāng)深受侯仲良的影響。侯仲良早年曾拜訪過周敦頤,“自謂有得,如見天之廣大”,這對于北宋后濂溪著作的流傳實具有關(guān)鍵意義?,F(xiàn)傳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和《通書》,最早即出自侯仲良,而最早為其作“序”的就是胡宏。在胡宏作“序”的《通書》后,有祁寬寫的《通書后跋》:
《通書》即其(周敦頤)所著也,始出于程門侯師圣,傳之荊門高元舉、朱子發(fā),寬得之于高,后得之于朱;又后得和靖尹先生所藏,亦云得之程氏,今之傳者是也。逮卜居九江,得舊本于其家,比前所見,無《太極圖》?;蛟茍D乃手授二程,故程本附之卷末也。校正舛錯三十有六字,疑則闕之。(《周子全書》卷十一)
此“跋”作于紹興甲子(1144),當(dāng)時朱熹十四歲。祁寬是尹焞弟子,他先得《通書》于侯仲良所傳之高元舉,后得之于朱子發(fā)(震),又后來在尹焞門下得其所藏。侯氏和尹氏所傳《通書》在卷末都有《太極圖說》,而祁寬在九江周敦頤家所得舊本沒有《太極圖說》。“或云圖乃手授二程,故程本附之卷末也”,此“或云”很可能出自侯仲良(若出自尹焞,則祁寬當(dāng)直書其師之名)。尹焞是程頤晚年弟子,他所藏《通書》及《太極圖說》乃“得之程氏”。但二程和尹焞等一直沒有將《太極圖說》示人,若無侯仲良所傳,則朱震不可能于紹興五年(1135)在所上《進周易表》中包括《太極圖說》,而尹焞也仍可能將《通書》及《太極圖說》藏不示人。倘若真如此,那么《太極圖說》就可能湮沒不聞,而朱熹也就不可能將其作為“伊洛淵源”的開山之作。
侯仲良“有《論語說》及《雅言》一編,皆出衡山胡氏”。胡宏早年還編有《程氏雅言》,現(xiàn)傳《五峰集》中有胡宏所作《程子雅言前序》和《后序》,這兩篇序文不僅高度肯定了二程接續(xù)孟子以后失傳的儒家道統(tǒng),而且將其與王安石、蘇軾和歐陽修之學(xué)作比較,認為王、蘇、歐陽之學(xué)各有所偏,只有“西洛程伯淳、其弟正叔二先生者,天實生之,當(dāng)五百余歲之?dāng)?shù),稟真元之會,紹孔孟之統(tǒng),振六經(jīng)之教”(《五峰集》卷三《程子雅言后序》)。胡宏辨別北宋各學(xué)派的不同特點,他要繼承和發(fā)揚二程的洛學(xué),這是十分明確的。不僅如此,胡宏還最早提出了始自濂溪的道學(xué)(理學(xué))譜系,這對于朱熹有重要的影響。其《周子通書序》云:
《通書》四十一章,周子之所述也。……程明道先生嘗謂門弟子曰:昔受學(xué)于周子,令尋仲尼、顏子所樂者何事。而明道自再見周子,吟風(fēng)弄月以歸?!裰茏訂⒊淌闲值芤圆粋髦畬W(xué),一回萬古之光明,如日麗天,將為百世之利澤,如水行地,其功蓋在孔孟之間矣。……人有真能立伊尹之志,修顏回之學(xué),然后知《通書》之言包括至大,而圣門事業(yè)無窮矣。故此一卷書,皆發(fā)端以示人者,宜度越諸子,直與《易》《詩》《書》《春秋》《語》《孟》同流行乎天下。(《五峰集》卷三)
這篇序文明確了周敦頤“啟程氏兄弟以不傳之學(xué)”的地位,高度評價周敦頤之功“蓋在孔孟之間”,又說《通書》“宜度越諸子,直與《易》《詩》《書》《春秋》《語》《孟》同流行乎天下”,這為此后朱熹最終確立周敦頤的理學(xué)之開山地位奠定了基礎(chǔ)。
胡宏不僅表彰周敦頤之學(xué),而且表彰邵雍和張載之學(xué),從而提出了“北宋五子”的道學(xué)譜系。他在《橫渠正蒙序》中說:
我宋受命,賢哲仍生,舂陵有周子敦頤,洛陽有邵子雍、大程子顥、小程子頤,而秦中有橫渠張先生。先生名載,字子厚……與二程子為至交。知禮成性,道義之出,粹然有光,關(guān)中學(xué)者尊之,信如見夫子而親炙之也?!鴷鴶?shù)萬言,極天地陰陽之本,窮神化,一天人,所以息邪說而正人心,故自號其書曰《正蒙》。其志大,其慮深且遠矣。(《五峰集》卷三)
胡宏在這篇序中將周、邵、二程和張載并列,此即“北宋五子”的譜系,亦即朱熹所編《伊洛淵源錄》的譜系。據(jù)朱熹所說,《伊洛淵源錄》中有邵雍是“書坊自增耳”(《語類》卷六十),但這也正說明胡宏提出的這一譜系的影響之大,朱熹對此并未加以反對(只是在《近思錄》中排除了邵雍)。
胡宏作《橫渠正蒙序》的時間大約在作《周子通書序》稍后。湖湘學(xué)派重視《正蒙》,自胡安國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三上著錄“《正蒙》書十卷”,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九亦著錄“《正蒙》書十卷”,解題云:“崇文校書長安張載子厚撰,凡十九篇……又有待制胡安國所傳,編為一卷,末有行狀一卷?!卑矗?、陳兩書所錄“《正蒙》書十卷”,當(dāng)即胡宏在《橫渠正蒙序》中所說“今就其編,剔摘為內(nèi)書五卷、外書五卷”的合編。胡安國所傳的《正蒙》一卷,可能是其選編的《正蒙》語錄。概言之,《正蒙》在南宋初期的流傳,亦如《通書》及《太極圖說》的流傳,與胡氏父子有密切的關(guān)系。
朱熹說:“熹自十四五時得(二程和張載)兩家之書讀之”;又說:“熹自蚤歲既幸得其(周敦頤)遺編,而伏讀之初,蓋茫然不知其所謂,而甚或不能以句。壯歲,獲游延平先生之門,然后始得聞其說之一二?!保ā吨煳墓募肪戆耸弧吨茏油〞笥洝罚┌矗祆涫臍q時即祁寬寫《通書后跋》的紹興甲子年(1144),朱熹初見李侗是在紹興二十三年(1153),四年后乃正式受教于李侗。紹興三十年(1160),朱熹將周敦頤的《通書》寄予李侗,李在回信中說:
承惠示濂溪遺文……極荷愛厚,不敢忘,不敢忘。邇書向亦曾見一二,但不曾得見全本,今乃得一觀,殊慰卑抱也。……嘗愛黃魯直作《濂溪詩序》云:“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fēng)霽月。”此句形容有道者氣象絕佳。胸中灑落,即作為盡灑落矣。(《延平答問》)
朱熹所寄《通書》,當(dāng)即《太極圖說》附于《通書》卷末的版本。李侗肯定《通書》,亦如他對朱熹的一貫教導(dǎo),是從內(nèi)心存養(yǎng)以觀氣象的角度加以肯定。
李侗于隆興元年(1163)逝世。三年之后,朱熹有“丙戌之悟”(所謂“中和舊說”),此“悟”就是受湖湘學(xué)派的影響,認為“性”是未發(fā),“心”是已發(fā)。在“丙戌之悟”的當(dāng)年,朱熹編成《周子通書》,此為《通書》的長沙本,即依胡宏所定章次,《太極圖說》仍附于末章的版本。乾道四年(1168),朱熹校訂二程的《遺書》、《外書》、《文集》和《經(jīng)說》等著作。通過對二程關(guān)于心、性、情的諸種說法進行反復(fù)思考,朱熹又有“己丑之悟”(1169,所謂“中和新說”),放棄了“中和舊說”的以心為已發(fā)的觀點,而改為“心”有體有用,未發(fā)之“性”為體,已發(fā)之“情”為用,“心統(tǒng)性情”是也。朱熹說:“'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链ù苏Z,與橫渠'心統(tǒng)性情’相似?!保ā吨熳诱Z類》卷九十五)“程子論心,惟《答呂與叔書》最后一篇為盡。而張子所謂'心統(tǒng)性情’亦為切要?!保ā端臅騿枴肪砣?。“己丑之悟”是朱熹思想臻于成熟的一個標(biāo)志。
在“己丑之悟”的同年,朱熹重編周敦頤的《太極通書》。這次重編對于朱熹確立“伊洛淵源”的道學(xué)譜系和其本人思想體系的建構(gòu)具有重要意義。他提出:
蓋先生之學(xué),其妙具于太極一圖?!锻〞分?,皆發(fā)此圖之蘊。而程先生兄弟語及性命之際,亦未嘗不因其說。觀《通書》之誠、動靜、理性命等章,及程氏書之《李仲通銘》、《程邵公志》、《顏子好學(xué)論》等篇,則可見矣。故潘清逸志先生之墓,敘所著書特以作《太極圖》為稱首。然則此圖當(dāng)為書首,不疑也。(《太極通書后序》建安本)
朱熹把《太極圖說》移到《通書》各章之前,其文獻依據(jù)就是潘興嗣(清逸)所作《濂溪先生墓志銘》敘周敦頤著有“太極圖易說易通數(shù)十篇”,而其深意是他認識到濂溪之學(xué)“其妙具于太極一圖”,《通書》之言“皆發(fā)此圖之蘊”,且二程“語及性命之際,亦未嘗不因其說”。如前所述,二程的《李仲通銘》、《程邵公志》、《顏子所好何學(xué)論》實際上只是“祖述”了《太極圖說》中“二五之精”以下的內(nèi)容,而起始的“無極而太極”至“分陰分陽,兩儀立焉”是二程所要回避的。二程不言“無極”和“太極”,亦不言從“太極”到“兩儀”的天地分化過程。而朱熹在此所謂二程“語及性命之際,亦未嘗不因其說”,實已把二程以及道南學(xué)派的心性理論上達于本體—宇宙論,并且把二程之“理”解釋為“太極”。
從乾道六年(1170)到乾道八年,朱熹經(jīng)過與張栻、呂祖謙等人的往復(fù)商榷,修改完成了《太極圖說解》、《通書解》和《西銘解》。在《太極圖說解》中,朱熹強調(diào):
無極而太極,非太極之外,復(fù)有無極也。
蓋太極者,本然之妙也;動靜者,所乘之機也。太極,形而上之道也;陰陽,形而下之器也。
這是以二程的理本論來詮釋周敦頤的“太極—陰陽”說?!埃ㄌ珮O)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這在二程的理本論思想中是沒有的,朱熹以“有太極,則一動一靜而兩儀分”釋之,對“兩儀”沒有明確的解釋,后來說:“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兩儀是天地,與畫卦兩儀意思又別?!綔啘S未判,陰陽之氣,混合幽暗,及其既分,中間放得寬闊光朗,而兩儀始立?!保ā吨熳诱Z類》卷九十四)又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欣肀阌袣饬餍?,發(fā)育萬物?!薄疤斓爻蹰g只是陰陽之氣,這一個氣運行,磨來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許多渣滓,里面無處出,便結(jié)成個地在中央?!保ā吨熳诱Z類》卷一)這與二程的理本論不講“太極生兩儀”,而多從“天地設(shè)位,而易行乎其中”講起,是不同的。
朱熹把《太極圖說》作為“伊洛淵源”的開端,便使他所詮釋的理本論思想更多地加進了宇宙論的內(nèi)容。在《太極圖說解》中,朱熹肯定了程頤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故在“理氣先后”的問題上沒有提出“理生氣”或“理在氣先”之說。但張栻《答朱元晦》信中有云:“伯恭昨日得書,猶疑《太極說》中體用先后之論?!保ā赌宪幖肪矶﹨巫嬷t《與朱侍講》信中也說:“向承示以改定《太極圖說解》……所先欲請問者,如《易傳序》'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先體后用,先顯后微之說,恐當(dāng)時未必有此意?!保ā稏|萊集》別集卷七)觀此可知,在朱熹的原稿中本有“體用先后”之論。朱熹在同時期寫的《答楊子直》信中也說:“熹向以太極為體,動靜為用,其言固有病,后已改之曰'太極者,本然之妙也;動靜者,所乘之機也’?!保ā吨煳墓募肪硭氖澹┰诟亩ǖ摹短珮O圖說解》中已無“體用先后”之論,朱熹在《答楊子直》信中也說:“五行陰陽,陰陽太極,則非太極之后別生二五,而二五之上先有太極也?!钡祆湓凇短珮O圖說解后記》中針對“有謂體用一源,不可言體立而后用行者”,批評說:“所謂一源者,是豈漫無精粗先后之可言哉?況既曰體立而后用行,則亦不嫌于先有此而后有彼矣?!庇^此可知,朱熹當(dāng)時雖然沒有提出“理生氣”,但在他的思想中實已內(nèi)蘊了“先有此(理)而后有彼(氣)”的觀點。
此后,朱熹在與陸九淵關(guān)于“無極而太極”的辯論中提出:
周子所以謂之無極,正以其無方所、無形狀,以為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于有物之后,以為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乎陰陽之中……(《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陸子靜》)
所謂“在無物之前”、“在陰陽之外”即已包含了“理在氣先”的思想,故黃宗羲評論說:“此朱子自以理氣先后之說解周子?!保ā端卧獙W(xué)案·濂溪學(xué)案下》)陳來說:“朱陸之太極辯……標(biāo)志著朱子理在氣先思想的明確形成?!敝祆渫砟陜A向于理對氣的“邏輯在先”說,即所謂:
理與氣本無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時,卻如理在先,氣在后相似。(《朱子語類》卷一)
要之也先有理。只不可說是今日有是理,明日卻有是氣。也須有先后。(同上)
所謂“本無先后之可言”,是講理氣在時間上無先后;所謂“也須有先后”,是講理的“邏輯在先”性,理終歸是氣的“本原”。朱熹在《答趙致道》信中說:“若論本原,即有理然后有氣?!保ā吨煳墓募肪砦迨牛┲祆涞氖澜绫驹摚词且浴袄怼睘楸驹谋倔w—宇宙論。
朱熹在作《太極圖說解》的同時也完成了《西銘解》(在《西銘解》中貫徹了《太極圖說解》的思想)。這兩部書標(biāo)志著在朱熹的思想中“伊洛淵源”道學(xué)譜系的形成,也標(biāo)志著朱熹本人的思想體系的建立。乾道九年(1173),朱熹編成《伊洛淵源錄》;兩年之后,即淳熙二年,朱熹與呂祖謙合編成《近思錄》。在《近思錄》中,收入周敦頤、二程和張載的624條語錄,分為十四卷。其首卷講“道體”,開篇就全文錄入了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以此統(tǒng)率二程與張載所言的“道體”,然后又分設(shè)“為學(xué)大要、格物窮理、存養(yǎng)、改過、齊家、出處、治體、制度、處事、教學(xué)、警戒、辨異端、圣賢氣象”等綱目。這樣就把周、張、二程之學(xué)統(tǒng)合為一個思想體系,這個思想體系實際上也就是朱熹的思想體系,換言之,即是“濂洛關(guān)閩”的思想體系。
在編成《近思錄》的兩年之后,即淳熙四年(1177),朱熹又完成了他最精心撰著的《論孟集注》及《論孟或問》。先此,朱熹在完成《太極圖說解》和《西銘解》的乾道八年(1172)已編成《論孟精義》,此書“取二程、張子及范祖禹、呂希哲、呂大臨、謝良佐、游酢、楊時、侯仲良、尹焞、周孚先等十二家之說,薈萃條疏”(《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為解釋《論語》《孟子》之“精義”。五年之后,朱熹撰成《論孟集注》。關(guān)于《精義》與《集注》的區(qū)別,錢穆先生論之曰:
至朱子四十三歲,又成《論孟精義》……此時朱子在大體上,仍是從程門上窺二程,從二程上窺孔孟。惟于程門諸儒,已漸悟其有失師旨。
至朱子四十八歲時,《論孟集注》、《或問》成書。此時,朱子已認《精義》中說得沒緊要處多,故只約其精粹妙得本旨者為《集注》,又疏其所以去取之意為《或問》。至是而朱子始自出手眼,尤于二程門人諸家說多所擺棄。
所謂“朱子始自出手眼”,就是在朱熹完成了對“伊洛淵源”道學(xué)譜系的詮釋并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體系之后,乃自出己意而作《論孟集注》。
朱熹的《大學(xué)章句序》和《中庸章句序》署為淳熙己酉(1189)作,而此兩序“是由淳熙四年序定《大學(xué)章句》和《中庸章句》所作的序修改而來”。依此說,朱熹的《學(xué)庸章句》和《論孟集注》(合稱為《四書章句集注》)都作于淳熙初年,它們與《近思錄》是同一時期的著作。朱熹說:“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保ā墩Z類》卷一〇五)所謂“四子”不僅是指孔、曾、思、孟所作的《四書》,實際上還包括了朱熹為《四書》作的《集注》。在此意義上,亦可謂:“《四書集注》,乃《六經(jīng)》之階梯;而《近思錄》,乃《四書集注》之階梯。”也就是說,若要理解儒家的《六經(jīng)》,乃須通過《四書集注》;而朱熹所編《近思錄》,即他對周、張、二程思想的詮釋,乃成為他“自出手眼”而作《四書集注》的階梯。
《宋元學(xué)案》說朱子的思想“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這是與朱子集宋代理學(xué)之大成、形成了“濂洛關(guān)閩”的思想體系相聯(lián)系的;錢穆先生說宋代的“創(chuàng)通經(jīng)義,其業(yè)至晦庵而遂”,這也是以朱子完成了《四書章句集注》為其主要標(biāo)志的。
◎本文原載于《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xu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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