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友誼:魯迅與郁達夫
撰文:楊斌
“我和達夫先生見面得最早, 臉上也看不出那么一種創(chuàng)造氣, 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wù)?。?div style="height:15px;">
——魯迅
“至于我個人與魯迅的交誼呢,一則因系同鄉(xiāng),二則因所處的時代,所看的書,和所與交游的友人,都是同一類屬的緣故,始終沒有和他發(fā)生過沖突?!?div style="height:15px;">
——郁達夫
1
魯迅和郁達夫,一位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另一位是“頹廢作家”;一位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另一位是五四運動中后起的新秀而逐漸影響巨大的中堅,兩人表面看起來反差很大,實際上交往頻繁,相知很深,而且始終沒有沖突。這在魯迅的交游當中,絕對鳳毛麟角。他倆的友誼,當時就互相稱許。魯迅生前列郁達夫為“知人”。而郁達夫在魯迅逝世后不久的1937年1月1日在廈門對文學(xué)青年鄭子瑜等說:“人們認為我和魯迅思想不同,性格迥異,卻不知道我和魯迅是交誼至深,感情至洽,很能合得來的朋友?!?nbsp; “思想不同,性格迥異” 八個字和 “交誼至深,感情至洽”八個字恰成鮮明對比。究其原因,郁達夫本人歸結(jié)為同鄉(xiāng)和同類;而魯迅,則認為郁達夫是“知人”。知人者,大約即知己。他倆的自我歸納,雖然揭示了沒有沖突的原因,但仍然不能說明兩人在旁人和后人所看到的親密關(guān)系。
關(guān)于郁達夫和魯迅兩位看起來反差很大實際上相知很深的朋友之誼,改革開放以來陸續(xù)有討論發(fā)微,尤以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為頻繁。姜德明和許子?xùn)|、唐達暉等人為此話題的開拓者和奠基者,均有專文討論。 他們主要從革命運動和革命文學(xué)出發(fā),全面搜集討論了有關(guān)史料,在政治上和藝術(shù)上對兩人做了評判,提出了魯迅和郁達夫親密交往不是“泛泛之交” ;“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 ;除了人格和博學(xué)外,兩人交往的基礎(chǔ)是他們對于共同的思想觀念和對中國政治的基本判斷;是同一戰(zhàn)線的伙伴,具有共同的斗爭方向;當然,他們之間存在著文學(xué)和藝術(shù)觀的分歧。以許子?xùn)|的文章為例。他指出,“兩位作家的思想態(tài)度、生活觀點與氣質(zhì)性格都很不相同,其文學(xué)風(fēng)格、藝術(shù)情趣與表現(xiàn)特色更迥然相異;然而, 他們自相識之日起,一直交往頻繁,情誼甚篤” ; 兩人有著“基本接近的社會政治觀”是兩人友誼的“重要的前提”;同時兩人既是作家,又是學(xué)者,“貫通古今”,“融會中西”,這是兩人“產(chǎn)生共同語言的因素之一” ;而“正直的人格,真率的品質(zhì),是兩位作家精神上最關(guān)鍵的相通之處?!?nbsp; 許強調(diào),“同魯迅的友誼,對郁達夫一生的文學(xué)、生活道路都產(chǎn)生了影響?!?nbsp; 他們的論斷規(guī)模宏大,但限于書寫的時代,政治的評判一馬當先,尤其對于郁達夫的分析帶有相當濃厚的政治色彩,對其積極主動性估計不足。后來者也大致接受了上述論點,認為思想和政治一致是兩人友誼的基石。
不過,政治的共同點畢竟只是友誼的可能性。須知,同志不見得是戰(zhàn)友;戰(zhàn)友不見得是朋友;朋友也不見得是摯友。因此,魯迅和郁達夫的深交必然還有政治之外的其它因素。張毓茂認為,“但他們產(chǎn)生特殊友誼的決定性的因素,在于兩位作家心靈深層有著更密切的契合之處,”“最使魯迅與郁達夫相互傾心的是他們心靈中共同具備的真誠、坦率和磊落的光輝人格。” 這是就兩人的心理而言,是很有道理的。
新世紀以來,兩人的友誼繼續(xù)受到關(guān)注,雖然多數(shù)泛泛而論,但也有一些發(fā)見。朱崇科強調(diào)了“他們的身上也相當神奇地籠罩著諸多神似點:比如,他們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極少見的可以憑借稿費和版稅自力更生的作家;他們和日本的關(guān)系都不可切割且意味深長;同在日本留學(xué),都曾棄醫(yī)從文,然后都回國執(zhí)教,先后進入過北京大學(xué)和中山大學(xué),甚至連他們的死似乎也和日本人相關(guān),可謂悖論重重、撲朔迷離?!?nbsp; 又有人指出,魯迅和郁達夫的交往,只有“魯迅與許壽裳、瞿秋白、馮雪峰的友誼堪與媲美”。 更有個別學(xué)者注意到“魯迅與郁達夫的關(guān)系,不同于一般的朋友關(guān)系,而是近乎親人” ; “年長15歲的魯迅在各個方面:年齡閱歷、影響力、思考的深度和處事的成熟度等等似乎都是兄長”。 這些說法,都把魯迅和郁達夫友誼的特殊之處從“志同道合”的政治話語中釋放了出來,值得贊賞。
必須指出,除了世界觀、價值觀的相同相通以及作為學(xué)者興趣和職業(yè)的相同,魯迅和郁達夫的親密無間還需要從家庭、經(jīng)歷和心理去考察來還原兩位偉大作家人格的豐富性。實際上,仔細分析兩人的交往,我們發(fā)現(xiàn)的不僅是友情,還有親情。魯迅和郁達夫的友情、親情是超越一般的志同道合,既有相同又有互補。相同包括上述已經(jīng)論及的人生經(jīng)歷、思想、政治、立場、品格和道德,也包括婚姻戀愛以及扶植青年等行為。故魯迅稱郁達夫是自己的“知人”,也就是“知己”。這個稱呼,魯迅后來只給了瞿秋白一人而已。 而郁達夫無論在魯迅生前還是死后,都對其尊崇不已。互補則不僅是上述論文提到的兩人文學(xué)藝術(shù)的差異性,或者其它方面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兩人心理和情感的互補。兩人的友誼,遠遠超過了文友、學(xué)友、朋友、同志、同鄉(xiāng),他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鑒于過去的相關(guān)研究,主要從研究魯迅的角度出發(fā)考察,強調(diào)“魯迅在政治上和文學(xué)事業(yè)上給郁達夫以信任、支持和關(guān)懷,” 忽視了友誼是雙方的交往和互動,對于郁達夫的視野和作用關(guān)注不夠。 因此,本文一方面汲取有關(guān)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則側(cè)重從郁達夫的角度出發(fā)來探討他和魯迅的交往。
2
魯、郁二人中西學(xué)功底深厚,才華橫溢;他們職業(yè)相同,興趣相近,政治立場一致,思想意識相通,這些都是兩人交往良好的基礎(chǔ)。不過,雙方互為知己,還必須從兩人的家庭和經(jīng)歷去尋找因素。
郁達夫和魯迅的知交,筆者以為極其關(guān)鍵的一點是兩人出身境遇和人生經(jīng)歷的高度相似。他倆出生家道中落之際,家境貧寒,父親早逝或患難,母親獨力支撐。童年失怙,少年清寒,飽經(jīng)鄉(xiāng)鄰冷目和親友的疏遠,青年留學(xué)東瀛,故同病相憐,完全能夠了解對方或剛毅或懦弱或堅韌或敏感或疾惡如仇或時冷時熱的脾性。少年時的疾苦和掙扎,同樣激發(fā)了這兩位稟性大不相同的浙江人的同情和善良,對于社會不公的嫉惡如仇,對于年輕人扶持不遺余力、不計得失。
與之同時,魯迅是中落家庭的長子,處處沖在前面,照顧下面的兩個弟弟,雖然家庭親情感情深厚,可長子的身份使得他把親情溫情藏在心底,不在表面流淌。人們看到的是他的嚴肅、剛毅、冷峻和鐵甲;殊不知,在冷面之下是壓抑著的噴薄的巖漿,是滿腔的熱誠。而郁達夫則是三兄弟最小的一個,從小被忽視,身體很差,經(jīng)常患病,養(yǎng)成了羞怯、敏感、猶疑和懦弱的性格,渴望溫情和照顧。
其次,魯迅和郁達夫都被迫娶了“母親的媳婦”,這成為他們一生的負擔(dān)。他倆都是在日本留學(xué)時,由母親挑選了媳婦,迫于母命而成婚。而后,兩人都邂逅了自己心目中的愛人,雖然郁達夫和王映霞的婚戀轟轟烈烈天下皆知,而魯迅和許廣平則低調(diào)結(jié)合。郁達夫和王映霞的婚姻沒有得到大哥的祝福;而魯迅和許廣平的結(jié)合也沒有得到許廣平兄弟的支持。大略而言,魯、郁兩人的感情和婚姻道路大致是一樣的,故魯迅對于郁達夫的婚姻和叛逆十分了解和同情。
此外,魯迅和其弟周作人反目,成為魯迅一生內(nèi)心的隱痛。而郁達夫恰恰填補了這個空白,從心理上取代了周作人的地位,因此,魯迅對郁達夫的關(guān)心和愛護,遠遠不止五四新文化先驅(qū)對于后來者的關(guān)愛,也不止于兩位同鄉(xiāng)好友的親近,更有一位大哥對于小弟的疼愛和容忍。而郁達夫?qū)︳斞敢彩恰白钭鸪缱羁尚刨嚒?。魯迅和郁達夫,不僅僅是志同道合者,更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
從郁達夫來看,他自小缺乏父愛,雖然有兩個哥哥,但潛意識里一直渴望一個敦厚可親的兄長的關(guān)懷。1898年,郁達夫二歲時,父親去世。郁達夫三兄弟,他是老三,家中最幼小,而且和兩個哥哥年齡相差甚多。大哥郁華(1884-1939),字曼陀,清末以官費留學(xué)日本,回國后一直在司法界。他留日的時候,把郁達夫帶了過去,從而改變了郁達夫的一生??墒?,郁華比郁達夫大12歲,基本上是兩代人。父親早逝,大哥則替代了父親的角色,他雖然對小弟的才華十分欣賞,但對郁達夫要求很嚴,對于郁達夫的生活習(xí)性也頗為不滿,包括郁達夫和王映霞的愛情與婚姻。郁達夫?qū)τ诖蟾缬袝r也頗有微詞。比如,當年郁達夫把妻兒(孫荃和龍兒)留在北京,龍兒不幸病死;郁達夫認為長兄照料不力,當時十分不滿。郁華雖然也寫詩文,而且認為小弟最有才華,可以他畢竟不是文學(xué)中人,所以和郁達夫在生活上、興趣上以及價值觀上相去甚遠。旁人也觀察到,“他們雖是兄弟,”“似乎有著頗大的差異。” 二哥郁浩,字養(yǎng)吾,比郁達夫大五歲,清末從杭州陸軍小學(xué)堂畢業(yè),一直在軍隊任職,1930年前后回鄉(xiāng)行醫(yī)。二哥郁養(yǎng)浩雖然出席了郁達夫和王映霞結(jié)婚儀式,可是他同樣和郁達夫志趣相差很遠。從這個意義上說,郁達夫?qū)τ趦晌恍珠L,雖然有血緣關(guān)系,可是并沒一起成長的家庭和兄弟的經(jīng)歷和情感,更沒有知己的感覺。因此,他和魯迅交往,馬上被魯迅的冷峻外貌下的寬厚、寬容、理解、幽默與贊賞所吸引;而郁達夫的才華、敏銳、率真、熱情、敏感以及幽默也被魯迅欣賞,被魯迅稱為“知人”。
再者,魯迅和郁達夫秉性看起來反差甚大,可是,細細看來,也有相同相通之處。魯迅內(nèi)心深處,包裹著隱藏著熱情、敏感、以及寬厚和柔軟。郁達夫是家中的小弟,前面有大哥二哥,大哥對雖然關(guān)愛扶助,可是不免嚴厲。因此,作為小兒子和小弟的都達夫,表面看起來就軟弱游離冷熱無常,缺乏果斷和堅毅。可是,在浮滑多疑的背后,也包裹著、隱藏著一個堅韌不拔、自強自立、拼命死干的郁達夫。郁達夫自己說:“我平生的吃苦處,就在表面上老作玩世不恭的樣子,這是我的死癥,我心里卻是很誠實的,你不要因為我表面的態(tài)度,而疑到我內(nèi)心的誠懇?!?nbsp; 1955年內(nèi)山完造回憶郁達夫“為人淳樸, 毫無矯飾之情” ,這是很好的注釋。
魯迅的長子長兄身份,都達夫的幼子幺弟身份,在同病相憐的平臺上,正好互補。他倆的性格都是兩面和雙重的,相似而相別。簡單地說,魯迅的隱性,正是都達夫的顯性;而郁達夫的隱性,正是魯迅的顯性。特別是在周氏兄弟失和之后的1927年秋,魯迅和許廣平結(jié)合,郁達夫和王映霞結(jié)合,兩對夫妻都恰在上海定居,兩人和兩家來往密切。在潛意識里,郁達夫成為魯迅失去弟弟后的小弟;而魯迅,也成為郁達夫心目中敦厚兄長的代替者。從心理上說,他倆其實互為影子,是各自鏡子中所看到的自己,故能相互理解相互同情,這是魯迅的其他朋友所不具備的 ; 同樣也是郁達夫的其他朋友所不具備的。
因此,對“創(chuàng)造社里的人物”頗不以為然的的魯迅,卻對創(chuàng)造社創(chuàng)社三巨頭之一郁達夫印象不錯。 他說,“我和達夫先生見面得最早,臉上也看不出那么一種創(chuàng)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wù)?;對于文學(xué)的意見,我們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罷,然而所談的大抵是空話。但這樣的就熟識了”。 “隨便談?wù)劇倍笆熳R”,這是魯迅典型的白描手法,隱藏著的是魯迅對郁達夫的欣賞。我們不妨以《魯迅日記》中記載的交往人物來分析郁達夫?qū)τ隰斞傅姆至俊?div style="height:15px;">
《魯迅日記》記載人物約1950人, 包括外國人246位;剩下的1700多人包括親屬、 師長、同學(xué)、同事、同鄉(xiāng)、青年學(xué)生、工人以及陌生的訪問人和求助人;1918年前記載的有390多人,主要是同學(xué)、同鄉(xiāng)和教育部的同事 (約200人);1919-1927年間記載的約600多人;主要是青年學(xué)生 (約120人);1928年后記載約900多人, 主要是文藝工作者 (約300人)。
郁達夫和魯迅第一次見面時1923年,因此不算是魯迅早年的朋友,不在1918年前的日記中出現(xiàn)。不過,1923年3月相識后,這年魯迅記載了8次和郁達夫的會面或通信; 1924年也有8次;1925年因為郁達夫南下,魯迅只記載了一次來訪;1926年3次;等到1927年10月魯迅從廣州移居上海,兩人就熱切來往了。1927年前十個月,魯迅未曾記載郁達夫;從10月到12月,則記載8次;從此之后至1933年,兩人頻繁來往 (1928年57次,1929年53次,1930年23次;1933年22次)。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郁達夫拜訪或者致信魯迅,計郁達夫訪魯迅120多次,魯迅回訪4次;郁來信27次,魯迅回信21次;郁達夫邀魯迅共飲6次,魯迅邀請郁達夫2次。此外,王映霞在《魯迅日記》中出現(xiàn)31次,有時和郁達夫同時出現(xiàn),有時單獨出現(xiàn)。無論如何,王映霞是以郁達夫夫人的身份出現(xiàn),其來信、來訪都體現(xiàn)了郁達夫和魯迅兩人、兩家的情誼。不妨簡單地做一個算數(shù)分析。
郁達夫在《魯迅日記》中共出現(xiàn)211次;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看,郁達夫在《魯迅日記》中的記載,僅次于魯迅的親屬(兩個弟弟、許廣平、周海嬰、周建人夫人王蘊如)以及魯迅早年就交往同鄉(xiāng)、同學(xué)、學(xué)生如許季黻、李小峰、孫伏園、許欽文、李霽野、徐宗偉、宋子佩、曹靖華;郁達夫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則和齊壽山、臺靜農(nóng)、李霞卿、荊有麟、沈雁冰、許羨蘇、章矛塵、內(nèi)山完造、增田涉、山本初枝、韋素園、韋叢蕪、黎烈文、林語堂、鄭振鐸等人相當,勝過魯迅早年的朋友和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者錢玄同、蔡元培、馬幼漁、胡適和錢稻孫等,也勝過魯迅的弟子和親密戰(zhàn)友胡風(fēng)和馮雪峰以及其他接觸頻繁的其他青年如章衣萍、徐懋庸、黃源、蕭軍、蕭三、高長虹、曹聚仁等。
這個單純的數(shù)字統(tǒng)計,當然不能說明郁達夫的分量??墒?,從另一方面說,和魯迅爭論過的新文化運動中的名人和青年有章士釗、陳西瀅、傅斯年、林語堂、顧頡剛、梁實秋、徐志摩、高長虹、郭沫若、周揚、沈從文、張資平、施蟄存、穆木天等等;但是和郁達夫,魯迅始終沒有批評和爭論過,甚至還有一些旁人不曾享有的偏袒。1927年后的魯迅,是魯迅晚年最寶貴的十年光陰。他和許廣平結(jié)合定居,有了海嬰,生活算是安定;而他此時思想成熟,文字老辣,其雜文達到最高峰,對中國文學(xué)和革命的貢獻也最多。郁達夫和他深交恰恰是在這一段時期,兩人有過多次合作以及無數(shù)次交談??梢?,郁達夫是魯迅晚年交往最頻繁的密友之一,是魯迅屈指可數(shù)的摯友!這是不爭的事實。
魯迅入郁達夫日記是在1927年10月5日,正好是魯迅從廣州初上海的時候?!傲鶗r余到四馬路去赴約,席上遇見了魯迅及景宋女士諸人,談了半宵,總算還覺得快活?!?nbsp; 10月6日,“中午請魯迅等在六合居吃飯?!?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