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用一個字評價晚清大佬,奕劻是貪,翁同龢是庸,王文韶是滑,張之洞則是巧。巧與滑不同,滑是無所為,巧則有所為,滑是貶義詞,巧則可視作中性詞。張之洞年輕的時候,便有“巧宦”之名,所謂巧宦,意思是會做官,此后往往緊跟兩個字“熱中”,意思是愛做官,用曾樸《孽?;ā防锏脑捴v,即功名心太重。結合張之洞的清流出身,可知這個“巧”字,得來何其不易。清流黨大都以諫諍為業(yè),直言讜論,鋒芒畢露,最是容易得罪人,故而如張佩綸、陳寶琛、寶廷等主將,政治下場都不大好。張之洞卻是例外,一路官運亨通,先封疆而后軍機,青紫被體,位極人臣,其秘訣之一,即在“巧”字。
怎么個巧法呢?我們不忙舉例,且來看一封彈劾張之洞的奏折。光緒十九年(1893),大理寺卿徐致祥——他也是清流黨出身,與張之洞系老朋友——具疏參劾湖廣總督張之洞,結尾一段云:“……臣統(tǒng)觀該督生平,謀國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剛,運籌似遠,實則志大而言夸,力小而任重,色厲而內(nèi)荏,有初而鮮終。徒博虛名,無裨實際,殆如晉之殷浩;而其堅僻自是,措置紛更,有如宋之王安石。方今中外諸臣章奏之工,議論之妙,無有過于張之洞;作事之乖,設心之巧,亦無有過于張之洞者?!?span>(徐致祥《糾劾疆臣辜恩負職折》)我覺得最后兩句,與其說是批評,不如視之為一種變相的褒獎,足可論定張之洞一生。
所謂“章奏之工,議論之妙”,可見于張之洞的清流生涯。清流黨中,張之洞與張佩綸齊名,被比作青牛(清流的諧音)之雙角。同為言官,二張風格卻大相徑庭,按我的總結,張佩綸慣于對人不對事,張之洞慣于對事不對人;張佩綸“好搏擊”“其奏疏深文周內(nèi),恒以諸臣恣縱、蔑視兩宮為言”(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傳》),張之洞“但談時事,不事搏擊”,就事論事,持平立論,正當?shù)闷鹦熘孪榈陌俗衷u語;所以張佩綸結怨無數(shù),張之洞卻能全身而退——應該說“全身而進”才對。時人以“亢直”為標準,揚張佩綸而抑張之洞,嘲諷他工于宦術,八面玲瓏,殊不知張之洞的風格,才是言官的正道。
再看“作事之乖,設心之巧”。由此來說張之洞的巧。晚清除了清流,還有“濁流”,指以李鴻章為首的洋務派,清濁對立,清流則以反洋務為宗旨。黨人之中,張之洞雖不是批判洋務最激切的一個,終究不能置身事外。然而,光緒七年(1881)他出任山西巡撫,迅速轉向洋務派,等到擔任兩廣總督、湖廣總督等,則成洋務運動的中流砥柱。這一轉身之速,令時人瞠目結舌,紛紛斥其善變。后來李鴻章曾對吳永發(fā)牢騷,痛斥清流黨:“天下事,為之而后難,行之而后知。從前有許多言官,遇事彈糾,放言高論,盛名鼎鼎;后來放了外任,負到實在事責,從前芒角,立時收斂,一言不敢妄發(fā);迨至升任封疆,則痛恨言官,更甚于人。嘗有極力訐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顧臺院現(xiàn)在,后來者依然踵其故步,蓋非此不足以自見。制度如此,實亦無可如何之事也!”(吳永《庚子西狩叢談》)“嘗有極力訐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我推測,此人即張之洞。即便不是張之洞,這番話,用在其人身上,亦無不可。要言之,從反洋務到辦洋務,張之洞的巧,表現(xiàn)為變通。所謂此一時,彼一時,與時俱進,此一地,彼一地,因地制宜,這也未必是什么缺點。
第二點表現(xiàn),則在折中,或者說平衡、調(diào)和,再說難聽一點,即騎墻、依違兩可。張之洞所處的時代,借用梁啟超的說法,叫“過渡時代”。這樣的時代,各種矛盾蜂擁而出,此起彼伏,諸如中與西、舊與新、滿與漢、皇帝與太后、立憲與專制、改革與革命等沖突,針鋒相對,蔚為壯觀,相比這些,清流與洋務之爭,反成小節(jié),不值一提。置身于種種矛盾之中,張之洞一貫以調(diào)和為宗旨。如針對中西之爭,他在《勸學篇》中大力提倡“中體西用”(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最早提出這一思想的是馮桂芬,最早提出這一說法的是沈壽康——試圖把中西糅合在一起,不論所受到的批判何其激烈,其苦心一目了然。
如果說在中西之間,張之洞的方法是允執(zhí)厥中,那么在新舊之間,他則換了一種策略。正如《張文襄公事略》開篇所述,張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舊”,說白了,當時代守舊,他則維新,當時代維新,他則守舊,這近乎反其道而行之,與時代頂牛,不過其本相還是折中;“彼其胸中,豈真有革新守舊之定見?特見于時勢之所趨,民智之漸開,知非言變法不足以自保其名位,而又慮改革過甚,而己益不能恣其野蠻之自由,亦出于萬不得已而為此一新一舊之狀態(tài),以中立于兩間。”
張之洞的折中,堪稱過渡時代的標識。過渡時代,居于新舊之間,此時所行政策,借用孫中山之言,“全新全舊,皆不合宜”,而當新舊并用,“非具新思想舊經(jīng)驗舊手段者不可”——這么說,是不是該稱“西體中用”呢?晚清七十年,最擅長新舊并用的政治家,首推曾國藩、李鴻章和張之洞。相形之下,曾國藩過于舊,李鴻章過于新,新舊結合最均衡的人,正是張之洞。所以我愿意在他身上加以“過渡時代的政治家”之標簽。
反過來講,張之洞一生成敗,皆系于過渡時代。他的時代,從洋務運動起步,至庚子新政終結,再往后,便跟不上時代車輪的高歌猛進。換言之,他是改革時代的守護者,等到革命時代,則成絆腳石。甚至,當改革進入立憲的深水區(qū),他已經(jīng)顯得力不從心,頭腦與眼界嚴重受限,“于憲法之理由,國家之元素,以及東西諸碩儒之政治學說,皆茫焉不知”(《張文襄公哀詞》,署名“無”,見《民吁日報》1909年10月7日)。譬如對于晚清興起的民權學說,他在《勸學篇》中斥為“亂政”,認為“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再如晚清的司法改革,無論司法獨立原則,還是罪刑法定原則,無論律師制度,還是陪審團制度,他都扮演了反對者的角色,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他竟也嗤之以鼻,以“圣賢修齊之教”的名義加以排斥。更有甚者,他對日本名詞、留學生等,俱懷敵意。據(jù)汪辟疆《光宣以來詩壇旁記》,有一天張之洞見下屬擬件,頓足罵曰:“汝何用日本名詞耶?”下屬反唇相譏:“名詞亦日本名詞也。”二人不歡而散。這么說,無意譏嘲,更非苛責,只是指出張之洞的局限性,他與過渡時代相互成就,同時相互制約。
梁啟超論過渡時代之人物,稱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造時勢,他所預期的造時勢的英雄,不是舊世界之英雄,不是新世界之英雄,“而惟望有崛起于新舊兩界線之中心的過渡時代之英雄”。這不是在呼喚張之洞么?且慢,梁啟超列出了此種英雄所不可缺之三種德性:冒險性、忍耐性、別擇性。通俗一點說,一是勇氣,二是毅力,三是眼光。張之洞大概只有第三點,最稀缺的是第二點,他長于開局,短于收尾,用老話來說,即“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所以他的事業(yè),空有局面而已。
至于第一點,還得說回張之洞的巧。且看一則故事。戊戌政變之后,慈禧太后有意廢光緒而立溥儁,廢立之說流傳開來,兩江總督劉坤一約湖廣總督張之洞一同上疏表示反對,張之洞原已答允,突然反悔,途中將折子追回,遂遭劉坤一譏笑:“香濤(張之洞字)見小事勇,見大事怯,姑留其身,以待后圖,吾老朽,何憚?!毙∈掠露笫虑?,可為定評。不妨斷言,張之洞平生,每逢大事,都要取巧,雖可規(guī)避風險,卻因缺乏擔當,導致其事功終歸有限。就這一點而言,他與李鴻章形成了鮮明對比。
假如張之洞具備李鴻章的擔當,也許有望成為打破過渡時代的英雄??上?,歷史從來沒有“假如”。他一生力圖造時勢,最終卻為時勢所困,力圖中流擊水,最終卻隨波逐流。在“國運盡矣”的哀嘆聲中,他病逝于1919年10月4日。這個時間點非常微妙。約一年前,光緒與慈禧相繼去世;兩年后,武昌起義爆發(fā)。如果說前者象征改革時代的終結,后者象征革命時代的開啟,死在這二者之間,正隱喻了張之洞的命運:過渡者。
2017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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