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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豆 腐

年 豆 腐

文/孟計青

如果你是個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繁峙人,而且你還是個出生在農村里的農家小娃娃,你肯定和我一樣,一進臘月,就心急火燎地盼著家里的大人給早早做年豆腐。不必諱言的是,那時候人們的吃用都賴,做一鍋年豆腐,是當年里除了豬羊肉外,最好吃的東西了!更何況,從做出年豆腐的那天起,以后的臘月天,還有來年正月的上半月里,中午做飯的菜鍋里,多多少少都能見到凍鮮豆腐。那個年代里,嘴里能嚼上塊凍鮮豆腐,是很滿足的口福了!

做豆腐得提前排好鍋次,好在我們村是個比較大的村,五個生產小隊里,每個小隊里都有一座豆腐坊。平時做豆腐,隨便跟承包豆腐坊的社員打聲招呼,想哪天做就能在哪天做。進到臘月里,六十多戶人家的生產隊,做豆腐的鍋數一下多了起來!除了沒兒女的光棍漢,剩下的戶數,幾乎每家人家都要做一鍋年豆腐。而那種人口多的人家,做兩鍋年豆腐也是有的:一鍋用水泡起吃鮮豆腐,一鍋放在院里凍起吃凍豆腐。附近幾個小村的人家也常到我們村做年豆腐,一個臘月里,每座豆腐坊每天都要做三四鍋。那時候沒有電,豆?jié){手工磨,風箱手工拉,一鍋做下來,沒有三個多小時是不行的。做豆腐,你必須提前和豆腐坊的人約好時間,排上鍋次。豆腐坊收費,本隊的社員可以用兩個勞動工分來補償,非農戶、市屬戶,外村來的加工戶,一鍋工錢一塊錢。誰要做豆腐,大湯鍋下灶寢里的燒柴你自備,磨豆腐的小石磨也得你來轉,轉不動或沒有轉磨的人,你得雇人來轉。

通常的人家, 做一鍋豆腐要用十八九斤或二十斤黃豆。黃豆先上碾將豆破成兩瓣;破好兩瓣后,用簸箕把豆皮煽干凈;把兩瓣的黃豆倒進水桶里,倒一鍋略帶熱度的溫溫水進水桶里,讓豆慢慢浸泡;浸泡到黃豆能用手蹍就能蹍成糊糊狀時,就是上磨磨豆?jié){的時了。

 父親是個大忙人,白天不想耽誤生產隊平田整地的勞動,做豆腐的時間大都排在臘月某一天的黑夜里。臘月天的黑夜,氣溫能比白天低幾度!天上星星布滿時,父親擔上泡了半天多的豆渣渣,一只手提著一盞玻璃罩的小馬燈,一只手拽著擔杖繩,從我們家擔著去豆腐坊。父親前頭走,我在后頭跟。我用帶著小棉手套的一只手拽著父親擔黃豆瓣的水桶梆,一只手拿著一只鐵皮做的小茶缸,小衣兜里裝著一把小鐵匙,目的是在豆腐坊里早早喝一缸豆腐腦。平時間我最怕父親擔杖鉤和水桶梁磨擦出的吱咕聲,特別是你還鉆在早上的被窩里睡大覺的那時侯,刺耳的吱咕聲,總能把你從做夢的酣睡中吱咕醒,醒來后,你是一肚的懊氣和不高興!還是這種吱咕聲,一到跟上父親到豆腐坊做年豆腐,聽到這聲音,就像今天人們參加宴會時聽到的迎賓曲那么好聽!

從我們家到豆腐坊有三百米,而且是從坡梁上下到平地的那種路,中間還得在坡梁上來回繞兩個彎。兩個彎走下來,才能走到豆腐坊,有十幾米的坡道很顯陡。陡坡上每夠大人邁的一步的落腳點上,總有一塊腳踏石鋪在那里。因為坡度陡,又在黑夜里,下坡時,大人、小孩總得小心翼翼!那個年代的風也硬,天也冷,行走在這二十多步腳踏石上,你得盡量貼進父親的身子,盡量讓他的身體遮擋住正面吹來的冷風,不然的話,數九的黑夜里的冷風,會吹得你臉蛋脹脹的疼!就是這種陡坡,這種天氣,仍然擋不住我想在豆腐坊里吃一缸未出鍋的豆腐腦的熱切心愿!

豆腐坊是兩間掏在西面靠崖下的土窯洞,兩間窯洞從中間由一個打通的小窯道連通著。北面的那一間,儲著燒火用的柴和碳;南面的那一間,兩口超過一米二的大湯鍋最顯眼:一口固定在由土坯砌出的大鍋臺上,一口安在用木頭架起的支架上。豆腐坊里的味道真難聞:漿水的酸臭味,地皮上的霉潮味,窯頂和墻壁上散發(fā)出的煙熏火燎味,三種味道形成難聞的混合味,嗆的人鼻孔和喉嚨有種說不清的發(fā)窒感!再看豆腐坊的窯頂和墻壁,黑黢黢的面上如同用黑漆噴過!墻壁的旮旯上,拉拉綹綹地垂著線頭似的摞摞塵;雜亂的地面上,不時有蠖螋和皮板蟲在行走!大掃帚掃過的窯頂,縷縷道道,像是夏天黑夜里閃電射出來的七枝八節(jié)的電光。兩個給人加工豆腐的社員,黑胡拉碴,衣服臟得黑明發(fā)亮。就是這樣的環(huán)境,也就是這樣的兩個不怎干凈的人,要加工我們家的年豆腐!

往往是,要做豆腐的人到了豆腐坊,正好是上一家的豆腐在槽內往出壓水的時候!父親把我抱到炕上頭,返出豆腐坊,回家去給豆腐坊背燒火用的玉米桿。

 玉米桿背來后,下一步就是到南頭井擔三擔深井水,兩擔倒進有鍋臺的大湯鍋里,一擔倒進大水甕里。我們村的豆腐好,好就好在有南頭井這樣的好井水。南頭井是口深水井,深度超過十三丈。白天里,南頭井最不缺的是擔水的人,常常是,擔水的人用水桶排上隊才能手搖轆轆搖起水。夜里擔水的人稀少,三擔水擔好后,才用了一個多小時!水擔好后,承包豆腐坊的兩個社員,一個人拉起風匣燒起水,一個人把一盤小磨放到支在地上的另一口大湯鍋上的大案板上,手持一柄長長的木頭勺子,從一個碩大的能放下二十斤豆瓣的大瓷盔里,有一下沒一下地給我父親轉起的小石磨里添著黃豆瓣。唿嚕嚕,唿嚕嚕!豆瓣在父親雙手攥著的一根夠一米五長的磨桿揻轉下,一股一股地從磨上變成了白糊糊的生黃豆汁??粗寝D起的一圈又一圈的小磨,不到十分鐘,我頭都暈了起來!我瞇縫住雙眼,從跨在炕沿的邊上,挪到炕溫發(fā)烙的靠近窗臺的那一邊,靠在一卷黑臟的被褥上,無聊地聽那石磨發(fā)出來的唿嚕嚕的單調聲音,打發(fā)著等待吃豆腐腦的漫長時間。

 二十斤的黃豆,父親一個人磨了一個多小時才將它磨完。磨好的豆?jié){,做豆腐的師傅將燒開水的半鍋,倒進磨成豆?jié){的另一個大湯鍋里。鍋里沖起的白沬,迅速膨脹出二寸厚的一層虛沬。掌瓢的師傅,上下攪動,來回劃拉,不大一會,把這二寸厚的虛沫拍打和勾兌進一鍋冒著熱氣的豆汁中。父親和另外的那個燒火的社員,拽住過豆渣包的四個角,站在鍋臺上,過起豆渣。一瓢一瓢的豆?jié){倒進豆渣包內,兩個過豆渣的人,配合著往進倒豆?jié){的社員,熟練地這個胳膊抬高,那個胳膊放低,來回轉動著包里頭的豆渣。豆渣像一顆滾動著的雪球,越滾越大,大到直徑夠五十厘米那么大的一個形狀時,盛豆?jié){的鍋里再無可舀的豆?jié){時才不再增大。兩個過豆渣的人,還要抬高放低地擺弄一陣,最后才把一個團的圓圓的豆渣包綰上疙瘩,放在鍋蓋上,用一塊石頭壓住,慢慢把包里的豆汁壓出,直到壓到有一滴沒一滴時才停下。然后,給父親的肩膀上放一塊鉆著像豬奶頭一樣多眼的壓豆腐的壓板,把豆渣包往這個壓板上一放,父親抗上它,往家里送去。父親送豆渣走后,那個燒火的社員,給灶寢里填滿燒柴,拉長風匣,盡量把火燒旺,一直燒到鍋里的豆汁呔呔的沸翻起來,才停住風匣。隨著遮眼的熱氣從鍋口升起,豆汁的豆香味也在迅速地彌漫在整個豆腐坊內,之前那些不好聞的味道,漸漸被沖淡。從鍋口撲過來的熱氣,撲到窗孔上,隔著院外的冷氣,在窗孔上形成了無數顆米粒大的小水珠,小水珠互相踫撞吸引后,逐漸匯聚成黃豆大的水珠,從窗欞檔上落在窗臺上,濺在堆在窗臺前的被褥上,濺在我的后脖頸窩上。那個拴著大圍巾的掌瓢社員,怕把呔呔響著的豆?jié){溢出鍋外,從冷水甕里,舀上一瓢冷水,朝鍋里“沙”地一聲澆下去,呔呔的豆?jié){立馬平靜下來。這時掌瓢的師傅,把嘴上含著的旱煙鍋往嘴叉的一邊一撩,把漂在豆汁上面的泡沬泊出、倒下,盡量地融進沸滾的豆汁里,直到泡沫完全溶進豆汁,你再看不見一點泡沫,就晾起滾熟了的豆汁。這時侯,兩個做豆腐的師傅,跨在炕沿上,一個對著煤油燈吱起了水煙,一個睞瞪住雙眼,噴吐著旱煙鍋里的小蘭花。晾冷的豆汁上面,慢慢出現一層結住的皮,這張皮用茭箭桿挑起后,就是正月里人家們祭祀和請人吃飯用的豆腐皮。豆腐皮最多可以挑三張,再往多挑時,豆腐的精度就受到了破壞!挑過豆腐皮后,掌瓢的社員拿起水瓢,從水甕里舀起冷水,把水慢慢倒進鍋內,倒至人用手指放到豆?jié){里不覺燒疼時,馬上從上一鍋做豆腐舀在漿水甕里冷卻了的發(fā)黃的漿根水,轉著鍋邊,細細地勻勻地點進豆汁里,就點就來回在鍋里繞著慢8字。掌瓢的師傅往鍋里點兌漿根水時,燒火的師傅在灶寢里送進幾根玉米桿,風匣不響,文火燒起。這時侯,灶寢里燒起的干柴,順著灶寢口冒出一股一股倒吸出的煙氣,熏陶在家里面!我嗆得咳嗽出聲來!豆汁在酸漿根水的作用下,先云云的變出一片雪花樣的乳片來,隨著添加進的冷漿根水的不斷增多,雪花狀的乳片逐漸變成了棉花狀的團塊;團塊互相凝結,漿水和豆腐不斷分離,原來發(fā)白的豆腐漿水逐漸變黃變清,直到豆腐像一團山上升起的嫩云,抱團地堆積在清泠泠的黃色漿水的一角里,豆腐腦成功了!見到這種豆腐腦,做豆腐的師傅,拿起大瓢,把一些分離在一邊的黃澄澄的漿水,舀至那個存漿根水的水甕里——下一鍋點豆腐的原料就是它!

眼巴巴等了三個小時的豆腐腦能吃了。豆腐上槽前,父親拿起一把大鐵鏟,從一坨堆積的玉一樣瓷實的豆腐腦中,切出幾塊,倒在我拿來的鐵茶缸內,放在我的臉跟前??粗鄣秒u蛋青似的豆腐腦,半夜中迷糊瞌睡的倦意一掃而光。吸嗒著滑滑的、軟軟的香味十足的豆腐腦,我只記得我當時是用一種十分感激的敬愛眼神,看著我辛苦的父親,看著那兩個做豆腐的社員,是他們三人勞作了將近三個小時,才把這鍋年豆腐做成!

豆腐腦上槽壓夠半個小時后,掌瓢的社員撩開豆腐包,拿起一塊木板,放進槽里,用一把很長的專切豆腐的豆腐刀,將槽內的豆腐一分為二;又用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板,將一分為二的大豆腐,切成一把手能托得住的一塊一塊的小塊豆腐。這些工序做完后,還把那塊剛才壓豆腐的壓板覆在槽內,至此,一個人提著豆腐槽,一個人拽著有壓板的豆腐包,向盛著壓出的豆?jié){水的木頭架上的大湯鍋里悠進。木槽提出去了,豆腐包內的豆腐進到大湯鍋里了。這時,父親把兩只各加了少半桶水的水桶放在往出撈豆腐的社員眼跟前,撈豆腐的社員抖開豆腐包,取出壓板,把豆腐一塊一塊地撈進我們的水桶里。

從豆腐坊回家的路上,我給父親提起了馬燈。我在前頭走,父親擔著豆腐在后頭行。小娃娃的我,不知道有多少要說的寡話想和父親說;父親一路應答也應答不迭我的話。上那段有腳踏石的陡坡時,我?guī)缀跏且恢皇滞兄仄恢皇纸o父親掌著馬燈。父親拽著兩根擔杖繩,斜側著身子,盡量保持著兩只水桶的平衡,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后半夜的天氣,寒風凜凜刺骨,我和父親都沒有感覺出冷。那么冷的天,回到家里時,父親和我的額頭都出汗了。母親摸摸我的冷鼻子,笑著罵了我一句小饞鬼,從暖壺里倒出半暖壺水,擺了一塊熱毛巾,按住我的頭給我擦抹了一氣。完后,把毛巾遞給了父親。接著,母親從水桶里撈出兩塊冒著熱氣的鮮豆腐,放到一個小盆里,切了一些蔥,滴了幾滴麻油,吆喝醒我的哥哥和姐姐,一家人在后半夜,吃了一頓涼拌豆腐!

五十多年過去了,那時候用石磨和漿水做出來的年豆腐,是純綠色的不添任何化合物的年豆腐?;叵肫饋恚€能記起它泛著豆香的原味來。特別是那冷冬的黑夜里做豆腐的場面,要多溫謦有多溫馨,要多暖人有多暖人!唉!這會要有那種豆腐腦,估計我能喝三碗!

那時候的年豆腐,香!

文字編輯:楊榮   圖文編輯: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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