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林斌
公元1616年，東西方兩顆文學(xué)巨星相繼隕落：英國的莎士比亞和中國明朝的湯顯祖同年辭世。湯顯祖因為創(chuàng)作了長篇傳奇劇《牡丹亭還魂記》，而享有盛譽，不僅在中國戲劇史而且在世界戲劇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人們稱贊《牡丹亭》是東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用昆腔演唱的《牡丹亭》長達(dá)55出。全劇連續(xù)演下來，要花上幾天時間。這部杰作本質(zhì)上是詩劇。湯顯祖以詩的激情演繹了少女少年杜麗娘和柳夢梅之間至純至美的愛情悲喜劇，熱烈贊揚“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愛情。故事發(fā)生在南宋初年贛粵交界處的南安太守官邸的深宅大院里。杜麗娘是太守杜寶的獨生女兒，杜寶視之如掌上明珠，專門請了個老儒生陳最良做塾師，教授詩經(jīng)之類的經(jīng)典，一心要把女兒教養(yǎng)成淑女的典范。杜夫人每天讓丫環(huán)春香侍奉在女兒身邊，只允許她在閨房、繡房、書房之間來往，甚至不讓她午睡，生怕花妖鬼魅勾攝她的魂魄。太守夫婦如此愛女兒，愛得近乎殘酷。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生活的杜麗娘，就像金絲雀被關(guān)在黃金編織的籠子里。即便如此，女孩兒青春的萌動與覺醒，仍然無法遏止。當(dāng)春天的氣息吹進(jìn)閨房，麗娘對鏡自憐，唱出如此動人的心曲：“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爆F(xiàn)實的生活是如此荒謬，這樣一位妙齡女子居然沒有見到過任何一個青年男子，在她生活的院子里，能接觸到的男性除了她的父親，就只有年過六旬的陳最良。她根本沒有機會博得青年男性的賞識和喜愛，她只能自憐自愛。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的父母從來沒有讓她涉足后花園。當(dāng)?shù)谝淮紊砼R偌大的園林時，她的情思禁不住如潮水般奔涌而出?！绑@夢”一出中的【皂羅袍】如此令人震撼：“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從）不提起。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边@是對春天的贊美，又是對青春的嘆息。如此美麗的春天沒有人觀賞，如此靚麗的青春無人愛憐？杜麗娘長嘆道：“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湯顯祖強化了大自然之美對于女主人公心靈覺醒的巨大感召力。杜麗娘游園之后回到閨房午休，做了一個美妙的夢：一位多情的少年郎手舉柳枝向她招手，讓她為柳枝題詩。麗娘驚喜之際，順從地被那少年抱到湖山石邊牡丹亭畔，對她百般溫存撫愛。身旁的花神“惜玉憐香”，保護(hù)著這一對相擁相抱的戀人?？墒菈粜阎?，那美好的一切，都化為烏有。麗娘落入無邊的煩惱之中，于是她到花園里去尋夢。然而，“尋來尋去，都不見了”。牡丹亭，芍藥欄，這般荒涼冷落，杳無人跡。麗娘的痛苦不只是尋不到夢中的情郎，而百倍于這痛苦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惆悵無處訴說。湯顯祖好似高明的心理醫(yī)生，層層剖析女主人公的身心變化，從無邊的憂傷，而終于一病不起，令人信服地感受到，走向極端的禮教像毒霧一般窒息了活潑的青春。杜麗娘在日漸憔悴之時，為自己描繪了一幅自畫像。她猜想那夢中手持柳枝與自己幽會的郎君，一定姓柳。于是在自畫像上題詩，表白她對美滿婚姻的憧憬。在春香的幫助下，麗娘將自畫像密封在匣子里，埋在后花園湖邊的一棵梅樹下。杜麗娘為情而死，但死亡并沒有終結(jié)她對愛情的追求；相反，她的幽魂愈發(fā)迫切而強烈地去尋覓夢中的情人。她的幽魂到了陰曹地府，她的美麗驚呆了判官和鬼卒，她查了生死簿，又查到了夢中情人的名字，她的執(zhí)著感動了鬼蜮的掌權(quán)者，判官遂將她放還人間。
自由戀愛很美好，但男人還得有些文韜武略
湯顯祖繼承并發(fā)揚六朝志怪和唐人傳奇的怪誕放浪的筆法，安排一個活生生的青年秀才柳夢梅從廣州赴京趕考途徑南安，在風(fēng)雪交加之時落腳在太守府后花園里的梅花觀。其時，杜寶已于三年前奉詔到淮揚抗金前線擔(dān)任安撫使，只留下塾師陳最良和石道姑在梅花觀為亡故的女兒守墓。柳夢梅偶然間在湖邊的梅樹下拾到杜麗娘的自畫像，這一情節(jié)成了愛情悲劇向喜劇轉(zhuǎn)化的關(guān)鍵。癡情的書生面對似曾相識的畫中人百般贊美，那畫中人居然在深夜時分來到他下榻的房間，他們相互愛慕，極盡魚水之歡。如此幾個夜晚，杜麗娘向柳夢梅吐露自己的身世，于是，二人對天起誓曰：“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诓恍凝R，壽隨香滅。”麗娘要求夢梅將她的墳?zāi)咕蜷_，把她從棺木中輕輕扶起，她將起死而回生。柳夢梅不負(fù)麗娘的重托，如法掘墓開棺，死去三年的美人兒依然“異香襲人，柔姿如故”。柳夢梅引領(lǐng)麗娘匆匆離開是非之地，赴京城臨安考試。杜麗娘復(fù)活之前，她和柳夢梅都沉醉在夢境里；一當(dāng)麗娘回到人世間，他們甜蜜的夢醒了。湯顯祖用多出戲描寫這一對生死戀人經(jīng)歷一番磨難之后，他們的婚姻才得到世俗的承認(rèn)。已經(jīng)得中狀元的柳夢梅被高升為丞相的杜寶打入牢獄，認(rèn)定他是盜墓賊；而麗娘到底沒有得到父親的認(rèn)可，以為她是妖孽。不過，由于皇帝的恩準(zhǔn)，這對戀人，最終成為正式的夫妻，從而將愛情可以起死回生的主題推向圓滿。
這個結(jié)局無疑是古典戲曲的老套子。但這個老套子，卻切實地折射出科舉時代窮書生們的普遍心態(tài)，那就是通過寒窗苦讀考取功名，才能娶到自己心儀的彼此相愛而家族顯赫的女子。有趣的是，當(dāng)初杜麗娘生生死死愛著柳夢梅之時，并沒將財富地位作為愛的條件。這是一種純情，是人們向往的境界。但當(dāng)杜麗娘從幻想之境回到現(xiàn)實之境，她則十分贊賞柳夢梅考取狀元的志向。這似乎是劇作者在潛意識里透露：自由總是有邊界的，兩情相悅是婚姻的基礎(chǔ)，而愛情又應(yīng)該是一種推動力，推動男人去建立功名，從而保障自己的婚姻。也就說，自由戀愛很美好，但作為男人，還得有些文韜武略，不然，很難有好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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