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4月8日，作家蕭紅在香港離世。
消息很快傳到延安。作為曾經(jīng)與她共度過6年的革命愛侶，蕭軍似乎沒有太大的觸動。他在日記里平靜地寫下：“下午聽到蕭紅死了的消息，芬哭了”。
日記中的“芬”，是蕭軍彼時的妻子王德芬。
王德芬從未見過丈夫的前妻蕭紅，但還是難以自制地為這個苦命女子的早逝而哭。也許那一刻，她哭的是蕭紅，更是自己吧。
作為民國的“文壇獨行俠”，蕭軍曾被譽為抗戰(zhàn)文學(xué)的一面旗幟。正是在他的鼓舞下，一批又一批的新青年前仆后繼地投身到抗日救亡的斗爭中。魯迅先生稱其為新文學(xué)運動以來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
在朋友當(dāng)中，蕭軍為人仗義、性情率直，林斤瀾曾大贊他“有骨頭有俠氣，是條漢子”。
如此種種看來，蕭軍在那個年代是熱血的、愛國的，而且頗有膽識和擔(dān)當(dāng)。
可是正如硬幣也有正反面，生活中的蕭軍雖然是個廣受認(rèn)同的性情中人，卻不是什么好男人，最直接的證據(jù)就是他與蕭紅的那段失敗婚姻。妒忌、家暴、出軌……一個男人在婚姻里最丑陋的面貌，蕭軍樣樣都占全了，可是蕭紅在這段感情中卻長達多年隱忍不發(fā)。
因為蕭軍拯救過她。當(dāng)年處于絕境的蕭紅，是被蕭軍在哈爾濱的一個雨夜冒險搭救出來的。兩人很快陷入熱戀，并以夫妻的名義同居。
那時的蕭軍在蕭紅眼里是勇敢俠義的、熱情陽光的，所以蕭紅在人生最無助的關(guān)口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她。為了不讓蕭軍心中有所隔閡，她甚至把自己剛出生的孩子，狠心送給別人。
而后在蕭軍的鼓勵和幫助下，蕭紅也走上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文壇從此有了“二蕭”的佳話?？墒鞘捾姏]想到的是，天賦異稟的蕭紅也快在創(chuàng)作成就上超越了自己。
有人評價“二蕭之中，顯然是蕭紅的藝術(shù)成就更大，因為蕭紅是用天才在寫作，而蕭軍則是用經(jīng)歷和技巧在寫作”，此番論斷也激起了蕭軍極大的好勝與不滿。
自負(fù)的他難以接受拯救過的弱女子有朝一日凌駕于自己之上，于是他開始對蕭紅拳腳相向，并以頻繁出軌的方式，彌合自己早已失衡的內(nèi)心。足見蕭軍性情中自卑敏感又暴虐、大男子主義的另一面。
就在蕭軍這樣的“步步緊逼”之下，不堪重負(fù)的蕭紅終于在1932年與他分手。離開的時候，蕭紅甚至還懷著蕭軍的孩子。
蕭軍就這么不留余地地被蕭紅甩在了身后，然而對于這段婚姻的破裂，蕭軍沒有任何惋惜?？梢哉f，他早已厭倦蕭紅，巴不得她早點離開，唯一讓蕭軍有點不甘心的是蕭紅離開他后，很快就與端木蕻良走在了一起。
前面說到，蕭軍是個自卑又自負(fù)，勝負(fù)心很強的人，在感情上其實亦是如此。
1938年春天，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不久，蕭軍受邀前往大后方蘭州支援抗戰(zhàn)文藝工作。期間，他對年輕漂亮的當(dāng)?shù)毓媚锿醯路乙灰婄娗?，兩人認(rèn)識不過數(shù)日，蕭軍就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這種狂熱的沖動，很難說不是為了要和懷著孩子再嫁的蕭紅“一較高下”。
王德芬是個很有革命情懷的蘭州姑娘。她原本在江蘇上學(xué)，1938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就義無反顧回到家鄉(xiāng)，投身抗日救亡運動。
她不僅在學(xué)校擔(dān)任義務(wù)教師，還和哥哥姐姐們成立了“王氏兄妹話劇團”，進行抗日救國演出。
兄妹三人出演的抗戰(zhàn)話劇《放下你的鞭子》一度讓蘭州各界為之震動，王德芬在其中扮演的“香姐”更是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彼時的王德芬年僅19歲，青春靚麗，天真爛漫。蕭軍抵達蘭州后，與同行的友人暫住在她的家里。兩人不期而遇。
蕭軍初見就對這個漂亮的姑娘很是動心，次日就送了她一份特殊的禮物——那是一個雅致的花瓶，瓶頸上纏繞著幾道鮮紅的朱紅串珠，里頭斜插著一長一短兩支刺梅。
那嬌艷欲滴的刺梅，就如同一顆小小的石子，看似不經(jīng)意，卻攪動了少女王德芬心中的一池春水。
作為浪漫文人，蕭軍的感情是熱烈而直白的。在那之后，他常常約王德芬出去散步、游玩。交談之中，他總是興致勃勃地向王德芬講起自己過去傳奇的經(jīng)歷與見聞。
王德芬眼界大開，健談的蕭軍很快在她心中留下了熱誠善良、爽朗豪氣又幽默風(fēng)趣的好形象。
有了這些“蓄謀已久”的鋪墊，蕭軍很快更進一步。在一次到林間游玩之際，他不由自主地和王德芬熱情擁吻，并鄭重提出，希望她能陪同自己去武漢。
這疾風(fēng)驟雨般的示愛，讓毫無戀愛經(jīng)驗的王德芬誠惶誠恐。她在寫給蕭軍的信中寫道：“你使我多么受驚了哦！沒出息的！你怎么就不能遏制自己的熱情呢？”
她冷靜地審視自己，“我并不愛你，只是很喜歡你”，她羞怯、不安，甚至有點恐慌地說：“希望你不至于拿我尋開心?！?/p>
站在王德芬的視角，蕭軍是大名鼎鼎的進步作家，是魯迅先生的得意門生，他傳奇的人生和自己儼然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梢娺@段感情之初，她并非全然沒有理性。
王德芬的父母在發(fā)現(xiàn)兩人的情事后，很快對蕭軍下了“逐客令”。蕭軍雖然是名作家，但他的桀驁不馴、用情不專同樣也是出了名的。加上那年蕭軍已經(jīng)32歲，二老絕不允許女兒和這樣一個男人相好。
王德芬隨即被父母禁足在家，蕭軍卻鍥而不舍。王德芬的姐姐曾是蕭軍的粉絲，同情二人。在她的幫助下，蕭軍暗度陳倉。
“只要我一接近你，就感到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溫柔包圍了我，真的會變成一個孩子了，像一只羔羊似的伏貼在你的懷里，任你撫摸吧，我會在這撫摸中睡得香甜而美麗！愛的！”
短短一個月內(nèi)，像這樣瘋狂而滾燙的情書，王德芬就收到了38封。
王德芬不由自主地給蕭軍回信，訴說自己內(nèi)心的思念與掙扎。到后來，她索性做出決定：只要能和蕭軍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什么生活都能過，她要與蕭軍相伴終生！
蕭軍也見勢與王父攤牌：“我只屈服于'真理’，卻不能對'暴力’低一低頭的”“德芬已經(jīng)是我的，我也是德芬的，即使刀放在脖子上也要愛到底”。
最后到底是親情戰(zhàn)勝了理性。王德芬的父母心疼女兒。蕭軍在這場談判中大獲全勝，他和王德芬歷經(jīng)阻攔，終于走到了一起。
兩人結(jié)婚后，蕭軍決定離開蘭州，王德芬義無反顧地追隨丈夫。臨走前，蕭軍曾對她的母親發(fā)誓：“我一定會對德芬負(fù)責(zé)到底的！”
可是海誓山盟言猶在耳，感情卻在漫漫長路中驟然降溫。兩人上路僅僅十天過后，隨著蕭軍路遇一位前往延安的女學(xué)生粉絲，他對王德芬的熱情就冷卻了下來。
兩人在成都住下后，蕭軍整日除了上班開會，就是串門會友，很少在家。即便在家也是看書寫稿，對王德芬視而不見。
事實上，在追到王德芬不久后，蕭軍就后悔了，正如當(dāng)年與蕭紅發(fā)生關(guān)系后很快就厭倦后悔了一樣。
他嫌棄王德芬文化程度不高、頭腦簡單，和自己在精神上缺乏共鳴，并且討厭她哀怨流淚的樣子。
可是對于王德芬來說，蕭軍就是自己孤注一擲過后的全部。在離家千里的成都，她舉目無親，蕭軍是唯一的依靠。她知道丈夫嫌惡自己，卻又無處可去，只能放下自尊和個性，一次次卑微地給他寫信，祈求理解和同情：
“愛的，不要再對我那么陌生冷淡吧，我需要你的愛，它會給我以力量，它會給我以鼓勵，同時它也能使我的身體健康起來的。”
“希望你別和我認(rèn)真吧！那會苦壞了你！家是不可愛的，晚年回來也好，只希望你在外面能快活！你不要多疑我對你有什么不滿，那都是多余的想法。”
王德芬就像當(dāng)年的蕭紅一樣，以極盡隱忍的姿態(tài)承受著蕭軍冷暴力的折磨。直到苦捱了近半年之后，她懷上了蕭軍的孩子，生活才有所好轉(zhuǎn)，可是爭吵和冷漠依舊是他們婚姻中的家常便飯。
有人告誡王德芬，“蕭軍將來一旦遇到好女人，他就會丟開你，一個人不要忘掉歷史?。 ?/p>
這一點，作為枕邊人的王德芬再清楚不過。蕭紅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她無一幸免。可是她終究沒有蕭紅的能力，沒有她那份底氣和魄力。王德芬說：“他被許多女人愛過的，相比之下，我就顯得太幼稚太無能了”。
1942年，31歲的蕭紅含恨離世，王德芬放聲痛哭。大抵是物傷其類，同病相憐，她哭素未謀面的蕭紅，何嘗不是哭當(dāng)下的自己？如果說出走的蕭紅是王德芬在這段不幸婚姻中試圖反抗的夢，那么蕭紅死了，王德芬的夢也就碎了。
蕭紅曾在《蕭紅自述》中寫道：“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p>
在這段婚姻中，王德芬其實就是蕭紅筆下過度犧牲的女性。此去經(jīng)年，盡管王德芬還在艱難地維系著這段夫妻關(guān)系，但是幾年過去后，風(fēng)流的蕭軍還是再次移情一位女大學(xué)生，并為此向已經(jīng)為他生下5個孩子的王德芬提出了離婚。
或許應(yīng)該感謝時代的狂風(fēng)暴雨造就的陰差陽錯。
在五六十年代的動蕩中，縱橫文壇政壇的蕭軍一次次遭到?jīng)_擊。但是無論丈夫受到怎樣的對待，王德芬始終堅定不移地說：“我不怕牽連，我不離婚！”
那段暗黑歲月里，他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搬家、抄家，許多東西都遺失損毀了，但是王德芬始終珍藏著蕭軍當(dāng)年寫給她的情書，一封未丟。他一時的真情，成了王德芬到頭來用一生去捍衛(wèi)的永恒。
遺憾的是，直到晚年，蕭軍才懂得妻子經(jīng)年的情意。身陷囹圄之際，他在給孩子們的信中這樣寫道：“好好關(guān)心你們的母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諒解我的人。盡管我們思想常難以一致，我們的生活習(xí)慣，為人作風(fēng)各不相同，但我們卻是不可分解的一對！”
1988年6月22日，蕭軍病逝。在他的葬禮上，王德芬的一聲“蕭軍老伴……”讓人肝腸寸斷。
當(dāng)年促成兩人相愛的姐姐王德謙曾問王德芬，這輩子是否后悔跟了蕭軍走，王德芬說：“我從未后悔跟過他?！?/p>
可是，王德芬真的沒有后悔過嗎？我想是有的。她真的始終如一地愛著蕭軍嗎？站在人性的角度，我更愿意理解為一種“不得不愛”。
當(dāng)理想愛情的美夢破碎，最初的心動成為她往后余生面對婚姻的僅存信仰。所以她只能千方百計，去尋求、去保存當(dāng)年那可憐的一切蛛絲馬跡，反證自己的愛情是對路的，反證自己的真情沒有錯付，非如此，不足以面對漫漫余生中的悔恨時刻。
在追求個人愛情自由和維持集體家庭穩(wěn)定之間，王德芬窮其一生，選擇了后者。我不支持這樣的犧牲，但我佩服這樣的勇氣。
她在接受刺梅美麗的同時，也接受了刺會傷人的事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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