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修定法要 《大學(xué)》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等五步功夫，系于知止之后。定、靜、安、慮、得五者, 依次敷列,謹(jǐn)嚴(yán)有序。其意即圣學(xué)之要，在知事理當(dāng)然且復(fù)至善之極地，能止而勿遷,則自心有定所而志有定歸，心志一定，即能得靜境, 使心不妄動，便得心安之境，自此以下，均系言定靜之功效。
就《大學(xué)》內(nèi)圣外王一貫之旨趣言，其理實為天經(jīng)地義而無可非議者。唯若全就心性內(nèi)養(yǎng)功夫而言，亦即是就煉養(yǎng)心性以期超凡入 圣之圣功內(nèi)景而言，則應(yīng)由修靜以入定。即是應(yīng)為“靜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且其“安而后能慮”之慮，亦應(yīng)作無慮之慮解;此即所 謂不慮而知，不思而得者是!與誠者天之道及從容中道之道合。其 “慮而后能得”之得，尤應(yīng)作無得之得解，此即所謂不有而有,無得而 得者是!此與不勉而中及不思而得之道合。
須知：不知之知，方為大知；不慮之慮，方為圣慮。不有之有，方為大有；無得之得，方為神得；一無所慮。則無所不慮!一無所得，則 無所不得。千古來解家，多只依文尋義，逐字求解，故始終未能“透出天地外，不落世塵中”也。心安性定，心定神閑；用能“曲肱而枕之，樂 自在其中”矣。定于一，且系超動靜之絕對定；于焉靜則內(nèi)外皆靜，定則內(nèi)外皆定；不隨物化，不逐境遷，常惺惺，常寂寂；常寂寂，常惺惺； 住混沌中，由內(nèi)外兩忘，而入于內(nèi)外雙泯境界中。當(dāng)此時也，虛靈一耀，即易與先天相接通；因之而一通一切通，一化一切化，一悟一切 悟，一得一切得矣。道家修先天道者，多從此處下手。
靜中觀萬物，萬物莫不靜；定中觀天地，天地莫不定。是故此心一定，便可與天心相應(yīng)，并可神人相感!蓋在真定境中，宇宙天地萬 物人我，豁然會通，而合為一體矣。經(jīng)世治平等帝王事業(yè)，直草芥與糞土耳!何足道哉?修道人之所以能渺天子而賤王侯者，即個中別有 天地在也。故孔子曰：“富貴于我如浮云”。能看開一切，方能放下一切；心不能定于內(nèi)，而常動于外，則即一微塵，亦看不開，放不下，何 況名利、死生、家國、天下之大哉?最后，再為簡述修定法要。
一曰守竅入定法，亦即守一入定法，為三家治心通法。萬念紛飛，我守其一；妄心散亂，我守其一。制心一竅，外不入內(nèi)，內(nèi)不緣外， 一念不起，一意不生，即得定境。守竅之功，妙化萬千，唯究守何竅，易得定心，則常因人而異授，隨師而異指，不可一概而論也。
一曰制中入定法：制中入定法，亦即守中入定法。竅可隨師而指，人身諸竅，莫不可守，中則只一，不可有二。此在道家丹道派中， 謂之竅中竅，又稱圣竅，即遇明師，亦非得其人不傳也?？鬃雍惴Q中庸不可能也，即此之故。此“中”，須于陰陽動交中得之，須自證始知。 《中庸》曰：“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 有所不能焉?！庇衷唬骸熬又?，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即此中道之傳也。歷代解者，多只是解字解句而已!因此全系指天地萬物大本天(疑為“大”)根之道而言，故可由一塵之微，而可至乎天地也。制此一 “中”，即可得此心與天地悉皆定之神妙境地。
一曰敦艮定法：敦艮入定法，為儒門特有之定法?！洞笠住蕖吩唬?“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弊⒃唬骸棒?，止也。一陽止于 二陰之上；陽自下升，極而止也。”言修行人，當(dāng)止其所當(dāng)止，而止亦止，行亦止；靜亦定，動亦定，斯為常止常定。故曰：“時止則止，時行 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又曰：“艮其止，止其所止。”“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止其所者，止于至善之極地也；故曰不出其位。迄乎 上九則曰敦艮吉。注曰：以陽剛居止之極，敦厚于止者也。此訣首守之余下，元陽自生而上升，至其極位而止，再守之于上。陽剛至極，一 陽在天，群陰自伏，定而勿失，自全其純陽至善之境；是故最后曰： “敦艮之吉，以厚終也?！贝藶閺厥紡亟K之動靜行止皆定之不二定法。 且遠(yuǎn)較佛家之四禪九次第定為殊勝。
一曰隨緣定法：隨緣定法，即隨心定法，亦為儒家特有之定法?！洞笠住るS卦》首曰：“隨。元亨，利貞無咎?！庇衷唬骸半S之時義大矣哉! 隨者，從也，順也。使心住心位，境住境位，以物付物，以心付心；二六時中，行、住、坐、臥，皆得定心，故雖隨而實止，雖隨而實定。此心自 有主宰，則天地悉皆歸，萬物紛紜，萬事雜陳，何能動得分毫。因其來而與之俱來，因其往而與之俱往；上之下之，左之右之，無不宜之。此 即孔子所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之象也。入萬塵而不染，處萬變而不動，應(yīng)萬事而不亂，適萬死而不懼，要皆由心中自有主宰，故能隨 萬緣而自定也。隨萬緣而定，則自無所住而不安。正《中庸》所謂：“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 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也。”能無入而不自定，則自能無入而不自得矣。自定者，自定其天地之尊；自得者， 自得其天地之大，故能“曲肱而枕之，樂自在其中矣”。此為孔顏之樂，亦即孔顏之定。宋儒常教人尋孔顏樂處，唯有于此中求之。定法 尚多，舉此以略示一二耳。
十、修觀法要
修觀之法，首見諸《易》?！兑祝^象》曰：“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薄断缔o》曰：“圣人 設(shè)卦觀象。”又曰“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狈耸现嬝?，即用仰觀、俯觀、近取、遠(yuǎn)取而來。此為儒家最古修觀之要義。道 家除用觀法外，尚有存想法、定觀法、道觀法。佛家止觀法門修觀法，有空觀、假觀、中觀諸法。要不外為對治此心也。治心散亂用止，治心 昏沉用觀?；蛴^法象，而得了然于萬法歸一，萬象歸一?；蛴^理數(shù)，而得了然于萬理歸一，萬數(shù)歸一；或觀此心生滅，而得了然于萬生歸 一，萬滅歸一。最后，歸一之一，復(fù)歸于無。天地萬物，自虛無中來，仍復(fù)歸于虛無中去。觀得了無一物，了無一法，了無一身，了無一心；覓 物物不可得，覓法法不可得，覓身身不可得，覓心心不可得。不但想無其想，念無其念，且亦觀無其觀，心無其心，此為上乘觀心法。
坐看云起時，可得賞境之樂；坐看心起時，則可得賞心之樂。故《易》兩曰“觀我生”，又曰“觀其生”，生生之機，其中有妙義存焉!提 斯此心，觀念頭起處，復(fù)觀念頭滅處，觀念念相續(xù)，觀念念相生；觀念念遷流，觀念念不住。于焉而用凝神寂照功夫，真心寂守功夫，久久 純熟，此心便自漸漸收束，照守雙用，則妄心自然停止；妄念自然不生，內(nèi)外兩冥，能所俱泯，而入圣定境界，亦即《大易》中之“寂然不 動”境界。此圣定境界，并非死滅境界，故能感而斯應(yīng)，感而遂通。斯時之心，為無心之心；故斯時之應(yīng)，為無應(yīng)之應(yīng)，而斯時之感，為無感 之感。故曰：我一無心，自然通神。此為由觀我心法即觀自心法，再上一乘而入于無心觀法也。心生境自生，心息念自息。以無心觀萬物， 萬物悉歸無矣。最后，再簡舉一二修觀法：
一曰觀物法要。人生一世，總在境物中行。不能得觀物之要妙，便將為物迷，隨物轉(zhuǎn)而不能轉(zhuǎn)物，為境轉(zhuǎn)而不能轉(zhuǎn)境；境亦物也。邵 子言觀物法最精要，其《皇極經(jīng)世》中《觀物篇》有曰：“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人之至者，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 觀萬身，一世觀萬世者焉。”又曰：“以天地觀萬物，則萬物為物，以道觀天地，則天地亦萬物。”邵子之所謂觀，非常人之以目觀，而系以心 觀也；非觀之于外，而觀之于內(nèi)也。返觀觀自心，內(nèi)觀觀自性；寂觀觀其神，冥觀觀其生；此為修觀之妙要。堯夫又曰：“夫所以謂之觀物 者，非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笔ト酥阅芤蝗f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 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于其間哉?無我無物，物我兩冥。天地自運，萬物自生，而我能以無我之心，行于其 間，則隨在皆有浴沂風(fēng)雩詠歸之樂矣。故《易》曰：“天地之道，貞觀者也?！?/strong>
一曰觀中法要：觀中法要，與守中法要有異；體同而法異，理一而功不同也。于守之中可見本體，于觀之中可見氣象；于守之中可見 天地氤氳，于觀之中可見天地生發(fā)。一身之生發(fā)，則其小焉者矣。陳北溪謂：“象山教人終日靜坐以存本心，無用許多辯說勞擾?！庇鄤t間 恒教人“靜坐以觀本心”。只是存本心，為圣學(xué)初法，必加觀本心功夫，方為圣學(xué)活法。是故羅仲素、李延平師弟教人于靜坐時“靜看喜、 怒、哀、樂未發(fā)之中，未發(fā)時作何氣象。”后儒多宗之用以為參究功夫。此觀中法，即觀本心法與觀天地法。他力主“學(xué)問之道無他，但默 坐澄心，體認(rèn)天理而已；若是雖一毫私欲之發(fā)，亦退聽矣”。不雜一毫私欲之心，即是本心，延平極崇《中庸》，尤重實修功夫，并以觀未發(fā) 之中為圣學(xué)頭腦。曾云：“圣門之傳《中庸》，其所以開悟后學(xué)無余策矣；然所謂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者，又一篇之指要也。若徒記誦而 已，則亦奚以為哉?必也體之于身，實見是理，若顏子之嘆，卓然見其為一物，而不違乎心目之間也；然后擴充而往，無所不通，則庶乎其 可以言中庸矣。”
做圣人，非徒在識字明理而已，尤須從功夫鍛煉上去變化氣質(zhì)，從氣質(zhì)變化上去實證體會，方能期其能心與道合、形與神化，而直超 圣域也。唯胡居仁對此獨持異議，曾云：“羅仲素、李延平教學(xué)者靜坐中看喜、怒、哀、樂未發(fā)以前氣象，此便差；既是未發(fā)，如何看得?只存 養(yǎng)便是。”又云：“呂與叔蘇季明求中于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前，程子非之；朱子以為即已發(fā)之際，默識其未發(fā)之前者即可；愚謂若求未發(fā) 之中，看未發(fā)氣象，則動靜乖違，反致理勢危急，無從容涵泳意味。” 此則為敬齊于靜坐實證功夫，未到中程境界，故認(rèn)未發(fā)氣象，如何看 得？卻不知默坐澄心，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神；用神觀功夫，久久功候到時，層層境界，關(guān)關(guān)各別，不少氣象， 可教你親自體認(rèn)得到。
未發(fā)時或未發(fā)前，一片清明，則確有一片清明氣象；一片空靈，則確有一片空靈氣象；在靜坐中，當(dāng)了無一物時，確有了無一物境 界；當(dāng)靈光獨耀時，確有靈光獨耀境界；當(dāng)虛室生白時，確有虛室生白境界；當(dāng)天地、萬物、人我打成一片、渾然一體時，亦確有此一種渾 然一體無可分別境界!凡此非功候到，便無能親證；非親證，便無法以言語文字教汝信得實也。譬如吾人坐看云起時，或坐看日出時，太 空中確有云起時與日出時景象可看；且當(dāng)云未起前與日未出前，亦確有一種未起未出前景象可看；一片漆黑，便是一片漆黑；一片光 明，便是一片光明；一片清虛湛澈，便是一片清虛湛澈；空空洞洞一塵莫有，便是空空洞洞一塵莫有。亦即所謂無物之物，無相之相者 是!唯未發(fā)之中，全須在先天境界中方能體證；此種體證，亦可以說是無體之體，與無證之證；唯有默體默證，自體自證而已。在此有如 啞子吃蟠桃，只許自知，而不可言說矣。
因儒家中人，十九不重實做功夫，只求認(rèn)字解句掉文說理；在躬行實踐與氣質(zhì)心性之變化上，毫不注重，此所以千古來自孟子而后， 圣人之所以不世出也?故特于此段，多贅數(shù)語，冀能有以挽頹風(fēng)而敦圣學(xué)。
一曰觀照法要：觀者觀竅，照者照竅。觀心體時，則照心體；觀神穴時，則照神穴；觀黃中時，則照黃中；觀命府時，則照命府。或先觀 而后照，或先照而后觀，或觀照同時?；蛴^照錯行，或雙寂以為用，或雙修以為功。至若用照，道家中人，恒多用凝神寂照法，與回光返照 法，均為修證上之要緊功夫。
一曰冥觀法要：冥觀法要，為三家之共法，由神秘主義哲學(xué)而產(chǎn)生。凡形而上道體之修證，與形而上哲學(xué)之徹悟，均須由冥觀法入 手。在此儒家多用冥觀太極法，冥觀無極法；道家多用冥觀黃庭法，冥觀玄關(guān)法。人與天合一，人與神合一，心與道合一，心與萬物合一， 個人與天地同流，與宇宙同體等等，一切最上乘境界，及不可思議不可言說之神秘境界之成就，也即是二三家圣人所標(biāo)舉之人生最高絕對 境界與極限境界，均可用冥觀法修證之。由忘我而至于無我，由無我而至于無物、無念、無境、無心；再進而至于我與物冥，心與境冥，神 與道冥；天人同冥，斯為至極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