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唱古詩突然熱鬧了起來。央視有《經(jīng)典詠流傳》,天津衛(wèi)視做了《千年之約》,網(wǎng)上有“婷婷唱古詩”,人教社也推出了“語文吟誦”,年愈八旬的谷建芬老師的“新學堂歌”和臺灣老導演柳松柏的“唐詩新唱”也重新流傳起來,詩詞音樂呈現(xiàn)一片方興未艾之象。
這首先要感謝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大背景、大潮流,詩詞也要老樹開新花了。在這些景色各異的活動里,都可以看到主創(chuàng)者和參與者臉上洋溢的熱情,那種對傳統(tǒng)文化的追求和向往,令人感動。
但是,從學術上來說,這些古詩新唱還是性質有別的。我想簡單梳理一下唱詩的現(xiàn)象,以備大家參考。
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一向有雅文化和俗文化之分。
詩詞文賦,經(jīng)典蒙學,都屬于雅文化。雅文化從內容上說,追求的是獨立高潔的品格和濟世安民的志向,必須從詩教和修身的角度才能把詩的主題弄明白。從讀音上說,詩詞用的是上古和中古的雅言語音。
元明清時期的文人,基本上也是按照中古的韻部系統(tǒng)來創(chuàng)作詩詞的。所謂詩詞格律,與中古音的特點有密切的關系。比如中古音平聲低仄聲高,所以才會形成平仄相間的粘對格律。按照詩詞固有的詩詞格律去讀,才能把詩詞的真正含意和言外之意讀出來。從形式上說,這種按照漢詩文本來的規(guī)矩去讀和唱的方式,即是“吟誦”。
吟誦是國家語委2009年明確的一個新名詞,指的是漢詩文的傳統(tǒng)讀法。這個讀法不僅僅是可以唱的,而且是有長短高低、輕重緩急的規(guī)矩的。只有按照這些規(guī)矩去讀和唱,才能把詩文的真正意思表達清楚、理解明白。
比如現(xiàn)在流行一時的袁枚的《苔》,從梁俊老師的歌詞到網(wǎng)絡的解讀,都把這首詩當作一首勵志的詩。支教事業(yè)是崇高的,激勵志氣也是教育的大節(jié),這些都沒有問題。但是對這首詩的理解還是可以再探討。
這是一首古絕。古絕的特點,是基本合律,但總有一個地方不合。古絕在文體上屬于古體,但是在讀法上,可以參照近體的讀法:平長仄短、平低仄高。
“白日不到處”,三個入聲字加兩個去聲字,聲音非常決絕,速度很快,與后面“青春”的“春”和“來”兩個拖長的字形成了對比。這樣讀才能體會到白日不到之處是多么獨特的一個地方?!扒啻骸蓖祥L,才有一大片的感覺,所以才能說“來”。
現(xiàn)在大家都把“青春”理解為現(xiàn)代漢語的青春,這個義項在古代也是有的,只是不多見。
杜甫:“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也是“白日”與“青春”對舉,這個“青春”就是“春天”的意思,這也是古代“青春”最常見的含意。唐朝韓偓的《青春》:“櫻桃花謝梨花發(fā),腸斷青春兩處愁?!彼纬瘡堮绲摹肚啻骸罚骸扒啻汉鲥?,半嶺麗朝陽。”都是春天的意思。
在《苔》這首詩里,如果“青春”是年輕生命的勃發(fā)之類,那么“來”這個字就不好解釋了。我看到有人說“恰自來”是青春恰好自己就生發(fā)出來了,那這與“白日不到處”又沒有關系了,在哪里都是自己生發(fā)的,所以這個解釋不通。這句話實際的意思是說:在太陽都照不到的地方,春天該來的時候也一樣自然就來了。只要把“春”和“來”拖長,就會有春風、春天來天地的感覺了。
下一句讀高的是“如米小”,而不是“苔花”,強調的是其微小。最后一句讀高的是“也學”,而不是“牡丹”,強調的是其跟隨性。所以這聯(lián)說的是像苔蘚這樣的微小植物,也跟著牡丹一起開放,可見春天的力量。這是一首感悟天道的詩。
古代的文人詩,凡詠物一般就是兩個主題,要么是言志,要么是感悟天道。現(xiàn)在大家都把這首詩認為是言志的。言志詩,就是以物喻己。袁枚會把自己比喻成苔蘚嗎?不太可能。袁枚是位典型的才子,放浪風流,蔑視功利,他才不會去“學牡丹”呢。“學”這個字,含尊卑之別,不管是“學而時習之”還是“也傍桑陰學種瓜”,“學”都有不如人的意思。如果這是一首勵志詩,這個“學”字就把氣勢矮了半截。如果是“似”“共”這樣的字,還稍微好一點。袁枚以詩自任,不會亂下一字。
在《小倉山房詩集》卷十八這首詩下有注云:苔花,李山甫詩:苔花千點遍松陰。指出了“苔花”這個意象的出處。宋朝李山甫的這首《寄衛(wèi)別駕》詩是:
曉屐歸來岳寺深,嘗思道侶會東林。
昏沈天竺看經(jīng)眼,蕭索凈名老病心。
云蓋數(shù)重橫隴首,苔花千點遍松陰。
知君超達悟空旨,三徑閑行抱素琴。
在這里,“苔花”也不是青春怒放的意思,而是避世自潔的含意。
所以這是一首悟道詩。古代文人以內圣外王為人生追求,作詩彈琴,都為修身。古代文人是隨時在感悟天道的。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也是這樣的一個小小的生命系統(tǒng),好像是勉強維持著,但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它的生命的勃發(fā)現(xiàn)在就能看到,就能感受到。文人看到一草一木、一景一色,都可能聯(lián)想到天道運行,這樣來內省,來感受,來提升自己的境界。今天很多人作詩,只是合格律,只是會用典,但是沒有了那顆悟道之心,也就沒有了那雙觀照之眼,作詩就近于poet創(chuàng)作poem了。
袁枚還有一首詩:“各有心情在,隨渠愛暖涼。青苔問紅葉,何物是斜陽。”這也是感悟天道之詩,鳧短鶴長,各有所安。所以在《苔》這首詩里,雖然苔花可愛又可敬,但是作者感嘆的乃是天道運行。不管太陽照到照不到,春天都會來,不管是高貴還是卑微,萬物都會盛開。即如苔蘚,雖然不如牡丹,但是也一樣跟著盛開。
而且,古代也沒有如今人理解的勵志詩。古代文人勵志,乃勵獨立高潔之氣節(jié),或者濟世安民之宏愿,前者如王安石的《梅》,后者如唐寅的《畫雞》,不是如今人之勵志:我要盛開、我要實現(xiàn)自我。這樣去解釋古詩、引導學生,不是沒有價值,只是非也。
由這個例子可知,要理解一首古詩,需要了解它的讀法,即吟誦;又需要了解聲韻,即讀法的意義;更需要了解詩教,即文人作詩的目的。現(xiàn)在往往把古詩當成是大白話,不但從現(xiàn)代漢語的角度去理解,而且還從普通百姓的角度去理解,還從西方文學的角度去理解。那樣的話,學這些詩又有什么意義呢?
讀錯就會理解錯,唱錯更會理解錯。自文人作詩,就有民間唱詩。戲曲、曲藝所在多有。民歌中也有。我們在全國吟誦采錄中,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有《歸去來辭》等內容的民歌,但都是用民間小調的唱法,不合吟誦之規(guī)。這自然是詩教下達的一種方式,自有其價值。但是真正讀書人是不會這樣唱的。
吟誦之唱,是合乎各個文體的讀法規(guī)矩的。
上個世紀以來,傳統(tǒng)文化衰微,詩詞也難逃厄運。在這種情況下,民間唱詩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漢詩的音樂傳統(tǒng),功不可沒。其著者如楊蔭瀏先生改編之《滿江紅》,電影插曲之《木蘭辭》,鄧麗君的專輯《淡淡幽情》,后來王菲翻唱的《但愿人長久》,柳松柏先生和谷建芬老師,一個在臺灣一個在大陸,都對此做出了艱苦的努力。吟誦界也有陳炳錚、盤石、李明、張本義、勞在鳴等很多人作了很多吟誦曲,由姜嘉鏘、李元華、戴學忱等很多歌唱家唱響全國。
然而,時代已經(jīng)變了。在現(xiàn)在全國復興傳統(tǒng)文化的大背景下,在吟誦研究已經(jīng)成體系的情況下,應該從 “經(jīng)典詠流傳”這樣的唱詩形式向前走了。把古詩唱成西方音樂系統(tǒng)中的流行歌曲,很難說是在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也很難說是在傳承詩詞文化。對于詩詞復興的益處不大。帶偏的危險倒不小。
吟誦完全可以當代化,而又不失詩詞的格律和韻味,只是社會大眾對吟誦的認知度太低了,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古人是怎樣讀詩詞的。我們還有很長的宣傳之路要走。
正確的、良好的詩詞的傳承方式,也在探索之中。
人教社的“語文吟誦”項目,直接圍繞統(tǒng)編語文教材古詩文而作,其中也做了不少音樂探索,但是一來嚴格遵守了吟誦的規(guī)矩,二來從詩教和聲韻的角度理解詩歌,依義行調,所以是有價值的。
比如說大家很熟悉的《春曉》,這是國家統(tǒng)編語文教材小學一年級下冊的第一首古詩。在“語文吟誦”項目中,以吟誦的規(guī)矩嘗試音樂的探索,經(jīng)由小朋友歌聲的演繹,既動聽又利于理解。
古詩詞需要當代音樂化,也需要舞臺展示,才能樹立典范。但是,古詩詞不是表演作秀的目的,而是修身養(yǎng)性的目的,所以其展演形式要與當代的娛樂表演和才藝表演都有所不同,還要有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傳承。像“經(jīng)典詠流傳”那樣以個人才藝展演為目的,以明星為依托的老套路,對于古詩詞這樣的修身性傳統(tǒng)文化可能是不合適的。
在這方面,大家可以看看天津衛(wèi)視2018年春節(jié)晚會的“千年之約”。雖然這個節(jié)目也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但是,這樣一個大型舞臺表演節(jié)目,其朗誦、歌唱都是按照吟誦的規(guī)矩進行的,這是非常難得的。
著名朗誦家徐濤第一次展示了入短韻長讀法下的“朗誦”,也許應該叫吟誦的“誦”即“讀誦”更合適。在這種聲韻和詩教精神的把握下,徐濤的朗誦起伏得當,收放合理,聲腔的運用與詩意融合無間,這樣朗誦藝術才在古詩文領域真正找到了用武之地。節(jié)目還把吟誦、讀誦、唱詩結合在一起,做了有益的探索。如果有越來越多的導演像“千年之約”的導演一樣,對吟誦的舞臺藝術做探索和推進,我們會感到更欣慰。
迄今為止,古詩詞的音樂還沒有找到它最合適的當代形式。前路漫漫尚遠,希望大家一起努力。只是要把握好大方向,失敗才能成為成功之母。
古詩詞并不是不可以展演,而是要沿著傳統(tǒng)精神之路進行創(chuàng)新發(fā)展。要把古詩詞展示為一種修身文化、教化文化,而不是娛樂文化、個人抒情文化。
希望古詩詞的音樂,不僅在語文課堂上,找到自己的當代模式,也在音樂上和舞臺上,找到自己的獨特形式,不當西方流行音樂的附庸,承擔起傳承詩教文化的重任。
編者按:
對古詩詞的音樂探索一直都在路上,“我愛斯文”與人教數(shù)字合作推出的“語文吟誦數(shù)字平臺”,是以吟誦的方式對古詩詞音樂探索的一次嘗試;它涵蓋了統(tǒng)編語文教材所有古詩文和部分現(xiàn)代兒歌、詩歌,提供多樣化、規(guī)范而動聽的吟誦錄音,其中“普通話少兒吟詠”與“成人吟詠”均為配音樂伴奏的吟詠。
經(jīng)初步推廣,帶伴奏的吟詠受到了學校教師、學生、學生家長的熱烈歡迎,在調動學生學習古詩文熱情,加快學生理解、記憶等方面起到很大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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