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集》精裝九卷，其中詩兩卷、小說一卷、散文六卷，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重新品讀，頗為感慨。在中國大陸，作家學者的多卷本文集已數(shù)不勝數(shù)。從文化史的角度看，北島的多卷本文集，應當說姍姍來遲了。
北島今年73歲。我和他相識已超過60年。我們是兒時鄰居。當時他還叫本名趙振開?！侗睄u集》有一卷名《城門開》，回憶20歲以前的經(jīng)歷，讓我感到特別親切。
三不老胡同一號是1950年代中期在鄭和舊宅建成的民主黨派機關(guān)宿舍，兩棟樓，八個門。在一片平房當中，十分顯眼。我們兩家都是在1957年遷入的第一批住戶，在同一座樓，趙振開家住4門443室，我家住6門612室。他父親趙濟年在民進工作，我父親在民建工作，不是一個單位。但1960年，趙濟年先生和我父親在社會主義學院共事一年，兩家更熟了。趙振開長我兩歲，弟弟振先和我同齡，妹妹珊珊，和我妹妹年齡相仿，兩家那時就有來往。我家人還找他母親孫大夫求醫(yī)問診。在孫大夫的晚年，我妹妹丁寧曾請她口述歷史，留下了一段珍貴的記憶。
文革中，我父親下放湖北沙洋五七干校，重病不治，回北京不久便去世，時年52歲。趙珊珊在湖北搶救游泳落水者，不幸遇難，年僅18歲。這成為兩家難以撫平的傷痛。
創(chuàng)辦《今天》，是北島走向輝煌的起點。最初的編刊地點就在443室的廚房里。當時我在山西大學讀書，寒假回北京探親，曾去他家拜訪，他送了我?guī)灼凇督裉臁?，還有油印詩集《陌生的海灘》和中篇小說《波動》。我拿了一些當期的《今天》到山西大學售出，賣了多少錢已經(jīng)記不住了。等我再次回京把錢交到他手上的時候，《今天》的持續(xù)已經(jīng)步履為艱。
1979年暑期，我還和愛好文學的大學同學，參加過一次北島在東四十四條76號舉行的作品討論會。北島在《新觀察》當編輯期間，我找他投過一次稿。后來，他在北京畫院宿舍安家，我和山西小說家李銳前去拜訪。李銳向他表示，你是先知先覺，我是后知后覺。李銳后來寫出《厚土》等小說，也得到馬悅?cè)坏那嗖A。
1990年代，北島進入漫長的飄流異國之旅，父親病重期間，回國探親相當不易。我只和他匆匆一晤，以后再無見面的機會。他的作品，只能遙遙相望了。
北島和諾貝爾文學獎的關(guān)系，是一個經(jīng)常引起議論的話題。諾貝爾獎的各個獎項評選過程保密，50年以后公布。但北島幾度得到提名，進入最后評選，卻不是空穴來風。1985年末，有關(guān)部門向上級報告過關(guān)于對瑞典準備授予北島諾貝爾文學獎事擬采取的對策，稱：近接我駐瑞典使館文化處函告，今年四月，馬悅?cè)槐煌七x為負責頒發(fā)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學院院士，瑞典一些報紙猜測，由于馬悅?cè)贿M入瑞典學院，北島有可能成為中國第一個諾貝爾獎獲得者。另，瑞典駐華大使今年四月在北京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稱，馬悅?cè)皇堑谝晃贿M入瑞典學院的翻譯家，這說明對中國文學的重視，中國作家有可能獲諾貝爾獎，得獎者可能就在我們中間（當時在場的中國作家只有北島一人）。……北島是個年輕詩人，曾辦過自發(fā)刊物，同外國一些駐華使館和一些外國人私人聯(lián)系密切，寫的詩有一定技巧，調(diào)子較低沉，有一些作品感情不健康，詩的形式晦澀難懂。瑞典方面要給這樣一個人發(fā)獎，顯然是對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yè)的一種蔑視。同時也是為了同我們爭奪年輕一代作家，助長他們靠外國人揚名的思想。北島在政治上當然沒有象索爾仁尼琴走得那么遠，瑞典方面選擇他可謂用心良苦。鑒上所述，我們建議采取下述對策：1、通知各地，應實事求是地宣傳諾貝爾文學獎、奧斯卡金像獎等西方國家的文藝獎。對這些獎，我們不承認它們是什么最高獎，具有權(quán)威性等等。要停止帶有吹捧性、企盼性的宣傳。2、在同瑞典文化界接觸中，若碰到對方提出北島為諾貝爾獎候選人一事時，應持輕蔑態(tài)度，可表示：給獎是你們的事，是否感興趣是我們的事，如北島這樣的詩人能得獎，中國至少有一、二百個詩人可以得獎。中國作家個人在私下同瑞典方面接觸時態(tài)度還可強硬一點，即可表示這樣的行動不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和中國作家所歡迎，只能降低諾貝爾文學獎在中國人民和作家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3、萬一瑞典方面正式宣布授予北島諾貝爾獎，我應采取冷淡、無視的態(tài)度，國內(nèi)不作宣傳報導。4、鑒于北島近來有一些正面的表現(xiàn)，對北島、顧城等年輕詩人，要做好爭取教育、團結(jié)的工作。5、目前我國一些著名作家如巴金、艾青等，受到外國政府、元首的獎勵，而我國沒有自己的國家文藝獎。我們希望中央考慮，條件成熟時，我國自己設立文學藝術(shù)方面的國家獎和國際獎，以利于發(fā)展文學藝術(shù)事業(yè)，擴大我國的影響。
報告反映了當時官方文壇的基本態(tài)度。1979年初，北島在《今天》的發(fā)刊上就宣告：“老一代作家曾以血和筆寫下了不少優(yōu)秀的作品，在我國五四以來的文學史上立下了功勛。但是，在今天，作為一代人來講，他們落伍了。而反映新時代精神的艱巨任務，已經(jīng)落在我們這代人的肩上?！碑斃弦惠呑骷疫€在全力洗刷“文藝黑線”罪名，北島和他的同道已經(jīng)蹚開了一條漢語文學的新路。
中國官方文壇，講究論資排輩，如魯郭茅巴老曹等。他們向瑞典方面推薦的是巴金、艾青，到了1980年代中期，如沈從文折桂，亦可接受。倘若北島獲獎，不啻禮崩樂壞。北島最終未能問鼎諾獎，他們松了一口氣。但高行健2000年獲獎，他們?nèi)匀徊豢?。所采取的對策，與1985年的預案頗為相似。
在我看來，如果選擇一位作家，代表轉(zhuǎn)型中國的文藝復興，北島比高行健更為適宜。首先，北島的作品在讀者中的實際影響遠遠大于高行健。高行健雖然也開啟了話劇新潮，有小說和現(xiàn)代派理論著作問世，但時間晚于北島，對文壇的影響力也遜于北島。古往今來，一個詩人能有幾個名句流傳于世，就很不簡單了。作為詩人，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并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個人”，已經(jīng)引起萬千國人共鳴，一代青年耳熟能詳。他不但創(chuàng)辦了《今天》，還介入星星畫會、四月影會，成為轉(zhuǎn)型中國藝術(shù)新潮的中樞性人物。當然，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北島雖然未能摘得諾獎桂冠，但四十多年來，他的作品和文學活動，已經(jīng)在世界上許多地方開花結(jié)果。他是中國的北島，也是世界的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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