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厥—回鶻”文化史中,喀喇汗王朝的統(tǒng)治時期被譽為“黃金時代”。伴隨著伊斯蘭教文學院、學校和圖書館的拔地而起,汗國的語言文學、數(shù)學、歷史、哲學、藝術、邏輯學、醫(yī)學、天文學、音樂等學科,都有了更深層次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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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汗王朝和高昌(西州)回鶻,都是原回鶻汗國的分支
得益于得天獨厚的地緣優(yōu)勢,東西方風格迥異的文化在這里發(fā)生了激烈的碰撞。在相對寬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大批文學著作橫空出世,如優(yōu)素甫·哈斯·哈吉甫撰寫的《福樂智慧》、阿合買提·玉格乃克撰寫的《真理的入門》、麻赫默德·喀什噶里撰寫的《突厥語大詞典》等,“喀喇汗朝人創(chuàng)造的文化體系,成為了近代維吾爾文化傳統(tǒng)的發(fā)端”。
以成書于1069—1070年的《福樂智慧》為例,內容涵蓋了政治、哲學、道德、歷史、地理、數(shù)學、醫(yī)學、軍事等諸多領域,堪稱古代維吾爾民族的大百科全書。其中,與軍事相關的篇章內容,不僅反映了喀喇汗王朝獨特的戰(zhàn)爭觀、用兵理論和軍事倫理觀,也有助于我們對古代維吾爾文化有更為全面的認識。
《福樂智慧》中文版封面
歷史上的回鶻汗國(744—840),是繼匈奴、柔然、突厥之后,第四個主宰大漠南北的游牧奴隸制政權,在我國乃至整個亞洲歷史上,都占據(jù)著重要地位。
回鶻汗國的疆域
學界普遍認為,回鶻發(fā)祥于隋朝(581—618)時期,其首領世襲瀚海都督一職。突厥崛起后,回鶻人被迫遷徙至唐朝境內,被安置于河西甘州、涼州(今甘肅張掖、武威及內蒙古阿拉善部分地區(qū))地區(qū)一帶,與契苾(鐵勒部一支)、渾、思結三部一起,統(tǒng)編為“赤水軍四部”。因回鶻部勢力最大,因此其首領兼任“赤水軍使”。
727年,涼州都督王君?(chuo)因為私怨,誣告赤水軍四部謀反。玄宗旋即將瀚海都督承宗等4人流放至嶺南,赤水軍四部陷入危機。
在生死存亡時刻,回鶻諸部一致推舉與承宗同族的瀚海司馬護輸為首領,在729年起兵襲殺王君?后,并逃回祖居之地,即漠北的鄂爾渾河(史料中的“嗢(wa)昆之野”)一帶,與留守當?shù)氐幕佞X部眾匯為一體,共同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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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爾渾河,蒙古國最長的河流,發(fā)源于后杭愛省的杭愛山脈
出于生存需要,回鶻人的戰(zhàn)爭觀有著很強的功利性,即以武力劫掠財富為主導,并不會把主要精力放在攻城略地上面。對此,《福樂智慧》寫道:
“圣明的君主從何處謀求財富?哪兒有兵馬/哪兒就有金銀”,“若要得天下,須有兵馬。若要養(yǎng)兵馬,又須金銀”,“兩件東西是社稷的支柱,一是純金/一是刀槍”。
回鶻具裝騎兵想象圖
這種“逐利”戰(zhàn)爭觀的另一面,無疑是強調“對內封賞”?!陡分腔邸穼懙溃?span>“英雄啊,愿你擄掠而又饋贈”,“(首領)要慷慨大度,饋人以衣食。匱乏時,再去戰(zhàn)場上找尋”。換言之,如果士兵在戰(zhàn)爭結束后沒能嘗到足夠的“甜頭”,軍隊首領一定會被“問責”。
肅宗至德二年(757)四月,屢次被安史叛軍所敗的唐朝,不得不再次向回鶻借兵求援。同年九月,回鶻葉護太子率領四千精騎入唐。為了盡快收復“兩都”(長安和洛陽),雙方約定“克城(洛陽和長安)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鶻”。
回鶻騎兵想象圖
九月底,回鶻與唐朝聯(lián)軍順利收復了長安。按照約定,回鶻本該入城劫掠,但作為“兵馬大元帥”的李俶(即唐代宗)親拜于葉護大子馬前懇請:“今始得西京,若邃俘掠,則東京之人,皆為賊固守,不可復取矣。愿(希望)至東京乃如約”。見李俶態(tài)度誠懇,葉護太子作出了重大讓步,沒有讓軍隊進行大規(guī)模劫掠。
在回鶻軍隊的支持,唐軍于十月順利收復洛陽。此時,唐朝不得不兌現(xiàn)承諾,允許回鶻縱兵劫掠。不過,在收到城中百姓們主動籌集的“羅錦萬匹”后,回鶻馬上終止了劫掠行為。
客觀地說,葉護太子的言行無疑是“仁義”的。但在回鶻人看來,無論是“每年輸絹二萬匹”的酬謝還是“羅錦萬匹”,均與“(兩都)金帛子女,皆歸回鶻”的約定相去甚遠。因此,在葉護太子歸國不久,就被自己的弟弟移地?。茨灿鹂珊梗┫莺χ滤?。
《牟羽可汗入教記(回鶻文)》殘片
不過話說回來,包括回鶻在內的所有游牧民族,對外作戰(zhàn)的本質都是單純地“逐利”。換言之,正是在這種戰(zhàn)爭觀的影響下,他們能得以在冷兵器時代做到“全民皆兵”,具備“為個人與組織謀利的能力”,用發(fā)展的眼光看,這是“自然選擇”的必然結果。
喀喇汗王朝建立后,汗國上下經(jīng)歷著由游牧文明向定居文明過渡的“轉型之痛”。局勢的持續(xù)不穩(wěn)定,讓統(tǒng)治階層對“治國”有了全新的認識。同樣,在《福樂智慧》中,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作者認知的變化:
“打江山要靠手中的刀槍,靠文治才能安民興邦”,“武功可以把江山開創(chuàng),文治方可使國家興旺”,“血染戰(zhàn)刀能使國君奪得社稷,揮毫濡墨能使國庫金銀充溢”。
坦誠說,這種“文武并進”的治國理念,與儒家文化中“以武為植,以文為種,武為表,文為里”的觀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福樂智慧》的作者優(yōu)素甫·哈斯·哈吉甫
同樣,盡管汗國的軍事體制有著比較濃重的部族兵色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陸續(xù)走向了軍政分離之路。比如《福樂智慧》中的“理想國”,實際上就是一種在“明君”治理下,“智者”、“賢臣”、“武將”三者相互協(xié)調的體制:
國君的事業(yè)須選賢與能,國君啊,這些人可分三種:一是賢明的哲人智囊(團);二是書吏,把圣諭傳揚(下來);三是勇猛威武的虎將,靠他們對付敵寇豺狼。
翻譯:何人所述?何人聽聞?月亮的家安在杜松枝椏
有趣的是,在《福樂智慧》的字里行間,似乎還表露出了“依法治國”的思想痕跡。坦誠說,這種思想和儒家文化中的“君為臣綱”理念,存在著不小的差異:
“制法者啊,要制訂良法,制訂了酷法,作法自斃”,“法度健全,國內大治,社稷鞏固,君王歡欣”,“暴政似火,能焚毀一切,良法似水,使萬物滋生”。
得益于得天獨厚的地緣優(yōu)勢優(yōu)勢,一直以游牧為生的回鶻統(tǒng)治階層,并沒有在“陣痛期”表現(xiàn)出激烈的“排異反應”。伴隨著國家局勢的穩(wěn)定和多元文化的大力發(fā)展,最終在這片土地上,孕育出了富有特色的畏吾兒文化。
在阿拉伯語中,“木卡姆”有“規(guī)范、聚會”等意;在現(xiàn)代維吾爾語中,“木卡姆”主要意思為“古典音樂”
作者優(yōu)素甫·哈斯·哈吉甫認為,軍隊是否擁有強大戰(zhàn)力,首先與將領的個人品質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第二十八篇“賢明論將領應具備的條件”中,他提出了將領必備的五大品質:
對敵時要猛如獅子,搏斗時要如虎爪
頑強如野豬力大如狼,兇如熊怒如牦牛
狡如紅狐,狠如公駝
警惕如喜鵲,目光銳利如山鷹
威如雄獅,還要像貓頭鷹那樣夜間不眠
在今天看來,《福樂智慧》中的比喻,與《孫子兵法》提到的“將者,智,信,仁,勇,嚴也”,可謂高度一致。
戰(zhàn)斗中的喀喇汗騎兵
關于“智”,作者強調:“將領應是英勇的錚錚鐵漢,應是頗有閱歷的堂堂兒男”,“將領應機警,是人間英才,切不可漫不經(jīng)心,遭人暗算”,“在戰(zhàn)爭中要足智多謀,用計謀能把獅子抓到手中”。
與“智”相比,《福樂智慧》顯然更看重“勇”。客觀地說,這與回鶻人的游牧屬性,有著一定關聯(lián):“戰(zhàn)爭中不需要膽小之人,膽小鬼如同女人一樣”,“膽小之人會毀了軍隊,軍隊毀了,壯士也會遭殃”,“戰(zhàn)斗中需要勇敢、強敵騎馳來應急奔向疆場”。
關于“仁”,他認為“做將領應該謙恭、和藹”:“對好人施,多多益善,使他們喜歡,不受苦辛”,“自由的人是恩德的仆從,你要廣施恩德,行事公正做人就要有(做)人的品性,人情的根基由此而定”。
喀喇汗王朝騎兵
關于“嚴”,他要求“對惡人要威嚴,使其震懾,對好人要溫和,使其歡欣”:“將領還須懂得執(zhí)行法紀,治軍斷不可沒有紀律”,“執(zhí)行法紀,才能統(tǒng)一號令,號令統(tǒng)一,才能克敵制勝,軍隊倘若渙散而群龍無首,君主啊,它必會毀壞殆盡”,對惡人需要威嚴和法紀,對好人需要倍加尊敬”。
關于“信”,它主張“要說真話,要言而有信”:“講人情、守信用、慷慨之人,必定會報答他人衣食之恩”,“要說真話,要言而有信,貴人食言,就會失去民心”。
同時,他還強調將領“應具有慷慨好施的品德”:“帶兵將領須慷慨大度,天下的英才齊集他身邊”,“他將一切財富分配給將士,廣交朋友,多結弟兄”,“要用戰(zhàn)刀去實現(xiàn)一切愿望,所獲皆分贈,使名聲傳揚”。
喀喇汗王朝的官兵
坦誠地說,喀喇汗王朝軍隊的法制體系并不完善。既缺乏專門的立法機構,更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一直都是將“自古以來”的習慣法,作為軍隊的道德約束規(guī)范。不過,考慮到汗國自帶的“游牧屬性”,這種軍隊習慣法在一定程度上密切了軍事行動與社會其他活動的協(xié)調和統(tǒng)一。
喀喇汗王朝軍隊,主要是步兵和騎兵,武器和護具大有為鐵制,作戰(zhàn)方式基本以密集隊形進行集團肉搏的正面沖突。從《福樂智慧》中,我們還可以一窺其極具鮮明地域與民族特色的作戰(zhàn)原則和技戰(zhàn)術。
1)兵力規(guī)模
《福樂智慧》指出,兩軍作戰(zhàn),數(shù)量不見得“越多越好”。 “兵不在多,而貴于精,武器也精良,才能相稱”“嚴明的軍隊以少勝多,人多的軍隊反不能取勝”。
2)作戰(zhàn)方式
《福樂智慧》認為,形勢有利時要強勢進攻或肆意進犯,形勢不利時應該立刻撤退,“見好就收”。“倘若兩軍對壘,我寡敵眾,莫急于應戰(zhàn),要另找途徑”“要麻痹敵人,發(fā)動夜攻,夜晚誰知你的兵員是寡是眾”。在情況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主動向對手“詐降”也未嘗不可。“倘若你的力量不足以取勝,要派使節(jié),尋求妥協(xié)的可能。要口頭上妥協(xié),保存自己,莫要急躁,切不可輕舉妄動”
由此可見,盡管喀喇汗王朝已經(jīng)進入了農(nóng)業(yè)文化時代,但依然繼承著回鶻傳統(tǒng)的作戰(zhàn)方式,即以游擊為主,并使用一定的軍事謀略。
(疑似)喀喇汗王朝戰(zhàn)旗
3)軍隊宿衛(wèi)
考慮到西域由草原、沙漠和綠洲組成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福樂智慧》認為,軍隊的屯兵宿營,應該以簡略實用為主:“軍營要扎在牢靠的地方,將士不可遠離,必須集中。要帶領先頭部隊靠近敵兵, 選擇水草豐美之地安營扎寨”。
4)軍機情報
《福樂智慧》主張,軍隊應該重視武裝偵察行動,將領應該合理運用偵查所獲的情報,對麾下不對進行有針對性的部署:“選派前鋒和探馬作為耳目,遠察敵情”,“努力從敵方抓來舌頭,從舌頭口里獲悉敵人軍情”,“莫讓敵人抓去'舌頭’......更莫讓敵人得悉自己的軍情”。
5)作戰(zhàn)指導
《福樂智慧》強調,作戰(zhàn)要速戰(zhàn)速決,反對持久作戰(zhàn),并認為“窮寇莫追”:“戰(zhàn)爭拖得過久,敵人會變得聰明”,“莫失良機,要像烈火般撲向敵人,拖延會招致失敗,你應腳下生風”,“敵人逃走,莫追得太遠,窮追會狠狠吃一頓皮鞭”。
作者認為,“追得太遠”會招致對方的拼死反抗,進而對己不利。絕境能激發(fā)士兵們的非凡潛力,甚至會扭轉戰(zhàn)局,反敗為勝。
喀喇汗王朝騎兵
6)后勤保障
在《福樂智慧》,關于后勤保障的描寫較少,只提及軍隊要為將士們供給必備的刀槍、戰(zhàn)馬、征衣,“(保證)馕、鹽和食物必須豐盈”,但沒有涉及糧草和戰(zhàn)車等問題。
坦誠說,西域獨特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大集團作戰(zhàn)出現(xiàn)的可能性。因此,軍隊“不重視”后勤,也就可以理解了。
7)戰(zhàn)后撫恤
在《福樂智慧》中,重點強調了要醫(yī)治被俘傷者、妥善安置已方陣亡者家屬等一些符合現(xiàn)代戰(zhàn)爭人道主義精神的做法:“對于傷員要加以治療看護,對被俘的將士,要營救他脫險”,“對于陣亡者,要提高其地位,對于他們的子女,要撫恤安慰”。
修建于喀喇汗王朝時期的清真寺
總的來說,伴隨著喀喇汗王朝社會結構的巨大變遷,人們的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價值觀以及社會文化,都發(fā)生了全面且深刻的變化。
在塔里木盆地南部的綠洲地帶,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新興的農(nóng)村和城鎮(zhèn),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也達到了新的高度。隨著時間的推移,作為“外來戶”的回鶻人,其部落群體意識逐步減弱,取而代之是國家意識和統(tǒng)一意識,原有的血緣關系逐步讓位于階級關系。
在新的文化體系下,喀喇汗王朝的戰(zhàn)爭觀也發(fā)生了變化。從“劫掠如風”到“莫要去攫取他人的財產(chǎn)”,就是個典型的例子。這種轉變,意味著汗國的統(tǒng)治階級,已經(jīng)將對外作戰(zhàn)的目標從攻城略地“轉化”為“占領城池”和“做占領地的主人“,這既是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也是國家“封建化”的發(fā)展趨勢。
單機游戲《仙劍奇?zhèn)b傳四》中的播仙鎮(zhèn)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回鶻的尚武文化與伊斯蘭文化的有機結合,使喀喇汗王朝擁有著極具特點的“擴張型戰(zhàn)爭觀”。
位于新疆吐魯番地區(qū)的高昌古城遺址
因此,描述對外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觀的詩句,同樣具有很強的宗教色彩:“用你的將士粉碎異教之敵,純潔你的心靈,求真主助力。要屯集重兵,發(fā)動圣戰(zhàn),圣戰(zhàn)中捐軀雖死猶生。焚毀其家園,搗毀其佛像,廢墟上把教坊、清真寺建成。擄掠其子女,做你的奴婢,繳獲其財物,使寶庫充盈。要推行教典,為穆斯林開路,如此你才有赫赫威名”。
坦誠說,這種“擴張型”的戰(zhàn)爭觀,對新疆近千年的民族史、宗教史、文化史發(fā)展,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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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布世界的穆斯林商人
文章臨近尾聲,簡單說說西域獨特的“絲路商旅模式戰(zhàn)爭觀”。喀喇汗王朝處在絲綢之路的要沖,當?shù)氐纳搪梦幕容^發(fā)達,各民族借助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緣優(yōu)勢,通過遷徙、貿(mào)易和戰(zhàn)爭等方式,不斷汲取著異域文化的精髓。因此,《福樂智慧》將君主與大臣之間的關系,比喻為“商販和貨主”。
“臣仆與國君的關系,就如同商販和貨主的關系。貨主為商販提供物品,商販將物品在世上流通。隨著歲月流逝積累利息,然后當面分成,各獲其利”。
在這種“利益共享”的戰(zhàn)爭觀影響下,西域各民族的視野更為寬闊,可以接納和包容來自中亞、西亞、歐洲等各地的各種文化。伴隨著文化交流范圍的擴大,讓當?shù)卦痉忾]單一的文化,逐漸演變?yōu)榫哂卸嘣攸c的開放型文化。這種海納百川、兼容并包的文化特質,在東西方文化交流中起了重要的橋梁作用,使這些古老文化相互交融,最終締造了西域近現(xiàn)代文明的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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