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湖大哥
文/老 怪 李治忠，天性豪爽，仗義正派，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協(xié)助當?shù)卣鉀Q各種農(nóng)事紛爭，江湖人稱“大哥”、“地下縣長”。 一 我的大哥李治忠，一九四四年一月四號，生于重慶巴縣（現(xiàn)巴南區(qū)）界石公平五同村一李姓農(nóng)家，二0二二年六月四號壽終正寢，享年七十九歲；我的大嫂張吉珍，一九五五年出生于重慶綦江一張姓農(nóng)家，二0三年八月二十六號壽終正寢，終年六十八歲。從此，大哥大嫂結(jié)伴去了一個再不需我們，甚至不再與我們相見相聚的快樂新家，我以后也再聽不到大哥大嫂叫我不同一般意義的“兄弟”了。其實，大哥的大名，我當年與另一位叫王兵的同學(xué)剛到隊上就知道了，與我同姓名治忠。一九七二年五月，初下鄉(xiāng)時，因為大哥當時還在縣里“學(xué)習(xí)班”所以我們不認識。那年我剛滿十七歲，認識大哥是在生產(chǎn)隊歡迎新知青到隊的第二天上午出工時，在地里首次相識的。
我們生產(chǎn)隊當時是全縣最大的生產(chǎn)隊，由先前四個隊組合而成，社員近五百人，全隊以蔣、李為主姓，故別稱“講理”生產(chǎn)隊。說到當時，知青的名聲在社員們心目中很不好，于是有不少社員說“知青崽兒要是敢犯橫，讓李司令回來收拾他們?！币驗楫敃r出工人多，我根本沒注意到一個離我不遠處的干活人。只聽得有人大喊了聲“李司令，你旁邊那個崽兒就是北碚來的知青，你的家門?！贝蟾缣ь^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曉得了，好好好”。就因為大哥一句“好好好”，這個曾有人揚言要“收拾”我們的人，后來我竟與其好了幾十年未中斷，尤其聽到大哥對外人說“我們比親兄弟還親”時，就特別開心。記得當時我曾問過大哥，他怎么就一眼看上了我這個小老弟，大哥回說，其實他早在隊里開歡迎知青會當天上午就回家了，晚上沒露面，只是在家里小閣樓窗前看著，當他看到有人給我和王兵各遞一小凳，王兵吹拍好久才坐下，但我卻隨便而坐，憑此認定我們對路。原來如此，從那以后，我不僅有了大哥，還有了干媽、大姐、二姐。再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大哥有了更多的了解。 二 大哥六歲時其父去世，幼時雖聰明伶俐，但卻體弱，于是干媽便將其拜先父好友，江湖武師，本鄉(xiāng)武者曾白均（六十年代初期至九十年代中期，曾任過重慶武協(xié)理事）先生，本鄉(xiāng)虎頭寺主持，本正大師（山東人氏，俗名姓張，人稱山東和尚，據(jù)傳是張學(xué)良表親，出生武世家，曾是山中醫(yī)學(xué)院的一代高才生，抗戰(zhàn)起事，棄醫(yī)從軍，曾任張學(xué)良警衛(wèi)連長，抗戰(zhàn)后因不忍內(nèi)戰(zhàn)故出家），因本正大師與曾白均先生向來相交甚好，于是兩不顧師不從二的門派之分，共同教大哥（主從曾白均）功夫。時值稂食極端困難年代，常常有上頓無下頓，更做不到日食一雞蛋，兩位師傅也常常是食不裹腹。在此之下，盡管大哥習(xí)武略有怠慢，但學(xué)功課卻仍沒放松。大哥自小品學(xué)兼優(yōu)，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成績一向名列前矛，尤其在讀巴三中（現(xiàn)巴南區(qū)全善學(xué)校）高中時，除被當選學(xué)生代表以外，特別是高中下學(xué)期，六篇作文其五篇在年級宣讀。用大哥自小一起讀書的同學(xué)，曾白均老先生兒子，同時也是大哥的同門師兄，曾一群先生話說：“如果治忠不因為餓肚子，可以做個不錯的武者；如果治忠沒有遭遇文運，可以做個不錯的學(xué)者；如果治忠當時要能上兵，可以做個不錯的軍人。”事實是，所有“如果”全都成了后來結(jié)果，一場舉國文運終結(jié)了大哥的人生路，好在他心態(tài)寬敞，樂觀通達，要換別人早不知慪死了多少回。當年每跟大哥一起時，聽他說文學(xué)講武林掌故滔滔不絕，講軍事頭頭是道，絲毫不像個農(nóng)夫子，但大嫂卻總愛笑話大哥，說他“一雙臭手做農(nóng)活，上下翻飛操嘴皮”。一九六六年，大哥剛高中畢業(yè)，舉國文運開始了，時任大隊書記兼婦女主的干媽，僅以六百元價錢，忍痛賣掉一間祖屋，全力支持大哥響應(yīng)號召。
哪想到，外出僅半年，六百塊錢竟便被大哥全都“樂善好施”了。文運最極烈時，因大哥一向能打會說善寫，幾近“全能”，故被眾人舉薦為派斗學(xué)生小司令，隨后又出任工總司大司令黃廉武裝警衛(wèi)排長。文運后期，因大哥屬文運“打、砸、搶”人員范疇，被送往了學(xué)習(xí)班。好在整個文運派斗中，雖說大哥先貴為小司令，后又任大司令警衛(wèi)排長，但并無過權(quán)、錢、色之過，更無所謂“血債”之說，所以最終獲釋，否則日后不可能成為一代“江湖大哥”。一九七三底年，我因獨生子女免下鄉(xiāng)文件回城了，但與大哥的情誼卻沒因此中斷。 三 一九七四年，大哥結(jié)婚了，大嫂張吉珍來自重慶綦江，與我同歲，山里人性格，為人豪爽仗義，跟大哥臭味相投，難怪大哥要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遺憾的是，我當時因種種原因竟沒能回去。一九七八年八月，我離隊后第一次回鄉(xiāng)探親。車到南泉時，上來四個農(nóng)民模樣的中年人，開始我沒在意，但當忽然聽見他們提及大哥時好奇了，問他們咋認得大哥，對方問我是誰，咋也認識李治忠，我回說是他兄弟，對方一人說他知道李治忠沒兄弟，我說有，我就是，他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對方盯著我看了一陣后恍然大悟，“哦，想起了，大哥是有個小兄弟，小名叫啥啥啥的，以前隊上落戶的知青，就是你呀?！蔽尹c頭承認，我就是大哥那個叫“啥啥啥”的小兄弟，于是大家立馬歡快起來，七嘴八舌講開了，我特別因四人稱我“幺哥”時，心中好是高興。
“幺哥不錯，跟大哥一樣，是守道義的人?！薄澳钱斎?，江湖大哥名頭大，方園幾十里誰不認得'老革命’，他還是我們的縣長哦?！睂Ψ揭娢耶敃r有些發(fā)傻，小聲跟我說“是地下的”。我沒想到大哥居然還有個“地下縣長”的名頭。到家后，我把路上經(jīng)歷對大哥講了，大哥大嫂聽后也很是開心。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后，鑒于大哥曾是原巴三中高中六六級高材生，現(xiàn)名巴南區(qū)全善學(xué)校長曾親自特邀大哥回校任教，但均被醉心江湖的大哥婉拒。三十歲那年，我總算婚了，帶著老婆(幾十年后，她說跟我跟得腸子都悔青了)回鄉(xiāng)認親。一九八八年六月的一天，我再次回鄉(xiāng)看望大哥及干媽，時逢干媽的四弟（道士先生）也來家里，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干媽家見到四舅，據(jù)說四舅在當?shù)睾苡行┟麣?。四舅說他早聽過我的好些龍門陣，覺得我夠意思，是個跟他們對路的人。見四舅對我有好感，于是我請他為我算命，他同意了。我當即報出生年月：一九五五年四月六號(陰歷前三月十四，寅時生)。四舅聽后說：“你嘛，前三月十四，青黃不接糧，寅時不沾光，是只難見天光的餓羊，命不好，秤命二兩四錢。批兩句吧，此乃先易后難，出外求人之命。送你四讖——此命推來骨自輕，求謀作事事難成；妻兒兄弟應(yīng)難許，別處他鄉(xiāng)作浪人。四舅說的是，我家祖藉山西，父親自六歲離家，十六歲從軍后就再沒回過，我兩爺子自然是“別處他鄉(xiāng)作浪人”了。四舅的另四句是這樣說的——命相命推命費周，骨里骨外骨難收；兄弟六親全無靠，一付老命后來愁。四舅又說對了，我是父母獨養(yǎng)子，活該“兄弟六親全無靠”。三天后，四舅要返回了，我送他下山。正要下山時，四舅不讓我走了，說是有幾句話要單對我說，我當時覺得好生奇怪。四舅說我命里帶兇兆，來年八月(陽歷九月)難過，輕傷身，重喪命?？吹剿木艘荒樥J真，我仍舊半信疑，問能否化解，四舅回說，如果到時能跟他呆一整月，也許能化解，否則不能?；氐礁蓩尲遥笊└艺f，干媽在里屋哭，問明原因才知道，原來他們早聽四舅說過我的事了，我只是最后知道而已。干媽希望我來年九月回鄉(xiāng)住滿一個月，并說四舅的話歷來很準。事實證明，四舅的話真的很準。第二年九月的一天，一個我絕對不防的人給了我兩買賣，一買賣穿了我右手掌，因傷及神經(jīng)，二十八年才好，另一買賣在我脖子上，險些要命。我無意在此宣傳迷信，僅僅只是講兩段小故事而已。我原本還想請教四舅，曾有相師送給我的那段“一世辛，二世酸，三世還要苦上天”的話，想問問我今世底到算幾世，但估計四舅會跟那位相師一樣說不能說，于是就沒再問。 四 一九九五年春節(jié)后的一天，大哥來信說干媽病重，如我不能趕及時回，以后可能沒機會了，雖然當時我父親也因病重剛搶救過來但仍在病危中，母親催我“既然認了媽，那就趕緊走，最好三天內(nèi)趕回?！币痪啪帕昶咴碌囊惶?，我?guī)е鍤q兒子回鄉(xiāng)拜認大伯、大伯媽，另及兩位哥嫂。 一九九九年三月的一天下午，這是我歷次回鄉(xiāng)以來，自覺所遇收獲最大的一次。第三天下午，我居然碰到當時的地上縣長來大哥家會“地下縣長”，在大哥示意下，我只好暫時離開。每次回來，我總要刻意去看看廚房后面那眼大哥當年所說的，“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光”的小水井。外出轉(zhuǎn)山轉(zhuǎn)悠一小個時回家后，地上縣長已然離去。我止不住好奇問大哥地上縣長來家干啥。大哥的話聽來有些答非所問，“他是我高中老同學(xué)，過去也是我手下的派斗兵，江湖小社會，社會大江湖?！睋?jù)大嫂說，大哥得意時曾有手下十萬眾，大哥在一旁笑而不言。早前雖說我也?；剜l(xiāng)，但每次總是回了不想走，走了又想回，一走一回終難釋懷。大哥是個極講原則的人，若遇生活困難，從不向兄弟們開口，農(nóng)忙時，因人手不夠，大哥絕不會叫弟兄們，而是寧愿與人換工做活。
二00一年三月，大嫂小心摔傷腰桿，大哥沒招喚任何弟兄，而是自己背扶大嫂舉債求醫(yī)，行遍重慶各醫(yī)院及私人診所。二00四年一月八號，時年六十的“江湖大哥”卸任了，近百手下前往恭送。因大哥有特別囑咐，大家只好放棄進城操辦，僅請了鄉(xiāng)下專門操辦餐飲的“一條龍”，在隊上原曬谷場歡聚，我事前得到大哥通知，曾專程回家與眾歡聚。二0一四年四月的一天，我接大嫂打來手機，說當?shù)卣媱澰诤笊介_建重慶最大物流基地，叫我回去好好看看老山老水老熟人。我尊命而行，但近十年過去了，老山老水依舊，而老熟人則少之又少了。自二0一五年退休后，我?guī)缀趺磕甓蓟剜l(xiāng)看望大哥大嫂，與他們一起講那些永遠講不完說不盡的故人舊事。 五 二0一五年四月的一天，我回鄉(xiāng)看望大哥大嫂。晚飯后，我隨大哥外出轉(zhuǎn)山時，話題言及文強。大哥第一次親囗對我講述了他與文強曾有過的一些往事……文強時任巴南區(qū)公安局長期間，因一些社會事務(wù)，曾專程前往拜見大哥。因首次來大哥家，文強竟不敢相信眼前房子老舊，室內(nèi)物件破敗的住所，居然是響當當?shù)摹敖蟾纭奔?，慨嘆大哥這個行道二十年，既無惡習(xí)且還極盡另類的“江湖大哥”?！拔膹姼郎吓笥岩粯樱Q我為大哥，從沒為難過我。當然了，我又沒做讓人為難的事。文強曾經(jīng)暗示過不少生財之道，我還用教，笑話，不然早就骨不是骨，肉不是肉了。行走江湖二十年，我只守兩個道：法道、家道。”我問大哥，聽人說，文強犯事后，有關(guān)人等也來家里拉南罩北講了些不關(guān)癢痛的事后走了，以后再沒來。大哥聽后只給了我一個淡淡的笑。原來大哥的“傳奇”絕非傳說中的傳奇，而是真正的傳奇。我對大哥說：“大哥，我次都求過你好多次了，總想聽你親口講講你的江湖故事，我不能總是道聽途說聽別人說你那些打三擒五的事吧。”大哥聽后依舊笑而不答。我急了，“大哥，我早不是你幾十年前說那個'不是知識青年，而是無知少年’的小崽兒了，我真能寫出你的江湖故事來，曾經(jīng)鼓勵過我的三位文創(chuàng)先生，北蘭先生是第一個肯定我的人，她說我的文字適合寫小說；她老公仲梅先生鼓勵我：只管耕耘，莫問收獲；她大哥北陵先生更是語重心長：寫，總比不寫強。都說戲上有世上有，世上有的戲上未必有。大哥是個特別的江湖人，你的好多江湖傳奇絕對是戲上沒得的，我想為大哥寫篇以《江湖人生》為題的江湖故事。”大哥這次終于開口了?！捌鋵?，我偶爾也讀些江湖類小說，看些江湖類影視，好多都假的要命，不值得相信。沒有真經(jīng)歷過江湖的人不懂得啥叫江湖。一說江湖就是腥風血雨，哪來那么多的腥風血雨喲。小說不夸張沒發(fā)行量，影視不渲染沒收視率。大江湖比小江湖可怕多了，更不是一句'腥風血雨’解釋得了的。小江湖不知要比大江湖規(guī)矩好多倍，你知道的并不比我少?！?nbsp;六 談話間，我忽然想起了馬叔，于是問大哥如何看待馬叔?！啊恫菝松肺依显缜熬妥x過。你下鄉(xiāng)第一年，我因事跟趙正信去合川回來路過北碚時，你曾介紹我見過馬叔，的確是個精壯如牛，高大威猛的漢子，幸好他不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好，大哥，我跟你講一個《草莽人生》中沒寫到的，馬叔當年的事?！薄瓦@樣，馬叔剛一進場便打走了，隨后成了本場同類的新一代″大哥大”，“前任”是馬叔兩年后，隨場就業(yè)時的新鄰居，我的羅叔(羅紹華)。兩年后，馬叔獲釋?！八月?。我跟馬叔背景不同，認知不同，人生不同，行事風格不同，所以他后來會成牢頭獄霸，不成都不該。那里面不認善，只認惡，馬叔是個善多于惡的好人?！薄敖≌f，江湖影視，好多都假的要命……小江湖不知要比大江湖規(guī)矩好多倍”大哥的話沒錯。比如我就曾親眼目睹過大哥派發(fā)所謂“江湖令”，其場面的確像不書上、影視中那樣夸張與神秘，一切“派令”均在談笑中完成，然后各自告禮而別?！靶值?，不是大哥不相信你，你在前的兩部長篇傳奇小說我看過，還行吧，特別是贊譽我的兩個武林師傅和師爺，我高興，但我的事情不能寫。走道二十多年，我不敢說都特別干凈，但至少能把握住不犯國法不害家。雖然我有不少兄弟私下叫你幺哥，但你畢竟不是江湖中人。算了兄弟，收心吧。”沒法了，“江湖大哥”下了“封口令”，假打的“幺哥”只能收心。大哥天性豪爽、仗義、正派、有血性，是一個少見的，既另類又無可指責的江湖大哥，我自從走上社會以來，性格上多受大哥影響，用大哥的話說——作人就要有血性，作人就要響當當。去年大哥走后，大嫂來電，說大哥體諒我，終前不準大家跟我說，同時大嫂又告訴我，大哥說兄弟過的很艱難，鄉(xiāng)下老屋一定要給我留間房，到時兄弟需要回來也有個睡覺的地方，我聽后除了哭泣，只能說謝謝大哥大嫂。我的大哥走了，《江湖人生》徹底落空了，僅能在此以改名《我的江湖大哥》一文深表懷念之情，永遠懷念。尊敬的大哥大嫂，兄弟祝你們往生安好，快樂幸福?。?！
作者近照作者簡介;李楊康（老怪），自由作家。祖籍山西，1955年生于重慶，新三屆知青，喜歡寫作，已出版長篇婚姻家庭小說《苦樂緣》（單本）、長篇社會題材小說《恩仇劫》（上下部）、系列人生故事、知青回憶錄、中、短篇小說、小小說、文學(xué)短劇本等。另有長篇社會題材小說《天下軼事》（上下部）寫作中。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