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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山月之

脈東寒月

文/武陵山客

我們當年跨校下鄉(xiāng)接受“再教育”的川東武陵山區(qū)，拿現(xiàn)在的話說屬國家級貧困地區(qū)。武陵俗語“養(yǎng)兒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又有民謠曰：“尖尖山，二斗坪，包谷粑粑脹死人；你要想吃干飯（白米飯）啥（She），萬不能萬不能！”可知歷史上的川東酉陽、秀山、黔江、彭水地區(qū)是一個黃蓮多于蜂蜜的地方。

川東本不是我們學校下鄉(xiāng)對口的地方，我們應去川北的南江縣。1969年3月2日，中蘇兩國軍人在烏蘇里江上中俄交界處的珍寶島發(fā)生戰(zhàn)事。10月19日晚10時半，中央下達緊急備戰(zhàn)命令，11時30分市革委、重慶警備區(qū)下達通知，要求未下鄉(xiāng)知青在兩天內到學校編組訓練，然后統(tǒng)統(tǒng)到農村去。

我們是以跨校方式去川東武陵山區(qū)落戶的，當時我們只是想離家近一點，畢竟父母已是六十多歲的高齡，生瘡害病也好及時回家，對父母有個照料。

離開重慶，時值陽歷十一月初，城里還秋意未盡，但武陵山區(qū)已寒氣凜然。我們落戶在川東的黔江縣石會區(qū)西泡公社，這里是大山下的一片丘陵地帶，川湘公路319國道彎曲蜿蜒著在黔江縣與彭水縣交界處經(jīng)過，公路旁很少有三五聚集的農戶。

公社黨委書記向老當（當?shù)厣鐔T稱謂，即老當權派之意）在虎家埡路旁的農戶家，站在灰桶（農村一種木桶式的取暖工具）上迎接了我們，有接收任務的各生產隊干部早已在屋里等候。

虎家埡，川湘公路黔（江）—彭（水）段旁的一處有幾戶農戶居住地，西泡公社在虎家埡下山溝幾里遠的凹地里。之前西泡公社已安置了幾批重慶來落戶的知青，我們這批是城里人用“敲鑼打鼓”動員下鄉(xiāng)的，應是被掃地出城的最后不自覺接受再教育份子。

脈東大隊大隊長姜正才和脈東七隊隊長高世文，到虎家埡“接收”了我們這三個從城里來的學生青年。從虎家埡到我們落戶的脈東大隊第七生產隊還要走近十里山路，路途中高隊長與我們拉起了家常：脈東七隊地處丘陵，田187畝，地211畝，幾乎田土各占一半，人口200余人，算是當?shù)丶却笥直容^富裕的生產隊。

生產隊有面房、榨油房、磚瓦窯，每年收獲稻谷十幾萬斤，桐油幾千斤，只要能天天出工，一年的結余買一塊手表是夠的（當時一塊上海牌手表120元）。幾年前的那場“自然災害”，有的生產隊餓死幾乎大半，我們脈東七隊現(xiàn)在還人丁興旺，擁有一兩百人口，這在西泡公社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姜大隊長說，國家很快就要修一條鐵路（即渝懷鐵路）到你們城頭，鐵路就從我們院子前面過，到時你們回家就方便了。公社還計劃在脈東大隊與彭水連界的灰溪河上修座小水電站，到時我們隊就要照上電燈了。

脈東七隊的知青接待工作還沒趕上趟，我們三個知青暫時被安置在一個叫院子的大隊長家里，待大隊長兄弟新筑的土墻房子完工后我們再搬進去。名為院子，實為散佈的五家人戶，隊長家三兄弟，一家朱姓父子倆，一家三口人的李姓農戶，據(jù)說李姓是解放兵。

知青對這里的社員已不是新鮮事，大隊早前已接待了知青。我們的到來，到給生產隊增添了麻煩，按規(guī)矩知青應分配自留地、柴山，由于制度的原因，生產隊已無土地可劃給知青作自留地，生產隊的自管林也分給社員作了柴山。

無奈之下，只好把一馬姓地主份子趕進大山里去，他家的自留地和柴山就給了我們。據(jù)社員講，馬姓地主的帽子是由于當時農戶煮飯點火都用火鐮，而他家用上了洋火（火柴），為完成上級下達指標，“地主“這頂帽子自然非他莫屬了。馬地主很會種菜，自留地里的萵筍苗蔥蔥油油，開春后這些萵筍苗即長成粗壯重一斤以上的大萵筍，鄰近的知青也與我們共享了馬地主留下的果實。

生產隊柴禾并不豐裕，馬地主留給我們的柴山實際只是一小片灌木荒草坡。大隊長講，1958年前我們所居住的院子周圍林木密匝得不透亮，樹干一兩人都抱不住，山貓（豹子）有時也到院壩來轉悠。大煉鋼鐵時將這些樹砍去燒了，社員的自留柴山也是近幾年才長成的松樹。

現(xiàn)在社員用柴也不富裕，常要到與彭水縣交界的灰溪河巖坎或大山上去打柴補貼，隊上也無法給你們調劑柴山，只得另想法。在社員大會上，通過了對我們知青給予特殊照顧的決定，允許我們砍隊上的死桐梓樹，這些死桐梓樹原本是生產隊用作榨房榨桐油和瓦窯燒瓦用的。當時的川東是我國桐油的主要產區(qū)之一，我們落戶的生產隊桐油是主要副業(yè)收入，一年要收二三十萬斤桐籽果，榨房將桐梓加工成桐油后由合作社收購，社員年終分配里桐油收入占了很大部分。

燒瓦是生產隊的另一項副業(yè)，幾年前生產隊用一條母黃牛換了名叫黃泥埡的“蓋上”三座山頭林木，作為燒瓦用燃料。當?shù)厝朔Q以平緩起伏小丘的大山頂為“蓋”，到蓋上打柴要來回走幾十里山路。到蓋上去打柴雖辛苦但很有樂趣，初春的蓋上雪白的野櫻桃花鋪山蓋地，初夏櫻桃成熟，隊上的細娃就會隨大人一道去蓋上采摘櫻桃，一時半會摘個一小背簍毫不費力。

隊上的桐梓樹不會為眷顧知青就去慷慨就義，故我們常隨社員到大山上去打柴。打柴很辛苦，天不見亮就出門，天黑盡了才回來，累得骨頭都像散了架。我們沒有勞力，隊上也不派工幫助我們，一次只能打七八十斤，燒不到幾天又沒有了。

武陵山區(qū)寒潮來得特早，剛入十冬月白頭霜就頻頻光顧，白霜仿佛是化妝師，一夜間就給田野、禾苗、枯草撒上了一層白粉。進入冬月，我們也進入難熬的時節(jié)，山野田土被白雪籠罩，柴無法打了，當接不上火時只好去砍死桐梓樹。

冬天的桐梓樹葉子已落光死活難辨，我們像喬太守點鴛鴦譜，隨便指一棵靠路邊的桐梓樹就判它死刑，肢解后雪地里留下一片狼藉。社員不滿我們的劣跡，向隊長反映，隊長也只能諾諾而已，我們卻反而在社隊干部面前發(fā)牢騷說：“好吃懶做，隊上照顧；勤勞勇敢，隊上不管”，我們接受再教育已表現(xiàn)得夠好的了。

雖如此，在書記、隊長的“右客”（農民稱自己的妻子為右客）帶動下，社員不時給我們背來青菜、咸菜、辣椒玉米粉子馇面，這個就既包含有社員的關懷也有私下的情感。

融化后的雪水使鄉(xiāng)間的小道又濕又滑，路面經(jīng)行人踩踏過爛得如山巒起伏，經(jīng)一夜冷凍后這些“山巒“變得鋒利堅挺，光著腳板身著單薄的鄉(xiāng)民走在這樣的路上還能行走如飛，大概是長年赤腳磨練出的功夫吧，但顫抖的身軀卻掩蓋不了寒冷帶給他們的饋贈。

面對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鄉(xiāng)民仍樂觀地開導我們：“熱火（暖和）不過棕包腳”“扁擔無毛，勝過皮袍”。這是說，腳上無鞋可用棕樹皮包上當鞋保暖，沒冬衣御寒就挑上幾擔糞或干上一通活，身上就暖和得如穿了皮袍。

但這件“皮袍”總不能穿著不脫，冬夜的饑寒交迫可不是一首歌。為熬過漫長的冬夜，農家時常用燒“火向”來消磨脫去“皮袍”打“清?！钡臅r光。鄉(xiāng)民所說的“火向”即為城里人說的烤火，而“打清福”則是晚上沒食可進，空著肚子等待天明。少有的不“打清?！?，每人也只有兩筷子面條，因一戶農家一年還可分到幾十斤小麥，做成的干面條除自用外，也是鄉(xiāng)里人走人戶的禮品。

武陵山區(qū)為高寒地區(qū)，每家農戶在堂屋里都挖了個大小如方桌的土坑，用作冬天燒火取暖。天黑了，一家人圍著火坑燒火驅寒，待身上暖和了才上床睡覺，否則夜寒難眠。勞累一天的男勞力常在火向時在火塘旁的長矮凳上瞌睡，凍僵的手腳伸入火中都不知道，直到燒壞痛醒。剛到生產隊時見到不少人手指腳趾畸形殘缺，以為是爹媽給的，后來才知是火塘作的孽。

生產隊的211畝坡地（含柴山、桐梓林），當?shù)厝朔Q為油谷子地，該地由黝黑谷子般石粒組成，到是很肯出紅苕、洋芋、包谷。山區(qū)水田不肥沃，那年月化肥還很金貴，畝產不過三五百斤黃谷，上了公糧后所剩無幾，故農戶主食為玉米、紅苕、洋芋。紅苕最豐產，是農家半年糧。

當每年正、二、三月青黃不接時，農戶以自留地里的春洋芋作主食，不多的幾斤谷子要留著春耕農忙時用，因那時勞動強度大。洋芋不經(jīng)餓，又少鹽（鹽定量供應），幾天吃下來腳趴（Pa）手軟虛弱無力，但鄉(xiāng)里人仍稱它為“救命大王”，因春洋芋幫助他們度過春荒。農戶在春荒時節(jié)還將胡豆葉收集來做菜飯，出于好奇，我們也學農戶，體驗一下吃胡豆葉飯的感覺。這種飯吃后，你會立馬清口水直流，真切體驗到什么叫撈腸刮肚。

一年中僅有可數(shù)的幾次純白米干飯，即使在農忙時，米飯中都要加入玉米粉，吃純白米飯是一種奢侈，唯一能享受這種“奢侈”的是剛學開步的嬰孩。拌玉米粉的米飯農戶稱為粉子飯，這種飯在鍋里燜熟后很香，它很耐餓，城里人是無緣享受的。

我們落戶一年后生產隊開始年終分配，一個勞動日僅值八分錢。雖然每年收獲谷物十幾萬斤，桐油幾千斤，毛算下來收益還可以，但上了“皇糧國稅”后所剩也難使一兩百人口過上舒心的日子，此時才明白高隊長的“自然災害”后生產隊還保持“人丁興旺”背后的苦澀。脈東七隊能保有這份“雄厚”的家底，得益于大隊書記、大隊長、民兵連長，上至公社武裝部長家屬都在脈東七隊。

在我們院子背后小山梁上是脈東七隊的保管室和大隊的糧倉，大隊的糧倉里保存著全大隊收集攏的幾十萬斤國家統(tǒng)購黃谷（統(tǒng)購黃谷9分錢1斤），那年頭農民吃盡了地面上能吃的一切，只得放眼到山梁上的糧倉，倉里的黃谷成了脈東七隊一兩百人口的希望所在。

樹林中隱約房舍處為原生產隊糧倉

脈東七隊的幸運是，不出生產隊社員就可盜竊國家糧倉，這樣的集體盜竊得到了大隊干部的認可。糧倉是用木板嵌鑲用條石撐底的懸空庫房，為取得倉里的黃谷，農民想出了“漏倉屁眼”的怪招。那年月農村實行的是集體食堂，農家不得生火作飯，鍋盆也被砸碎，但每家向火（即烤火）的火鉗還未上繳。

農民用燒紅的火鉗將倉底木板烙出一個洞，倉里的黃谷就流出來了，當每家每次能分到一小碗谷子時，即將眼孔堵上，外面看不出任何痕跡。這種快活的盜竊，都是在深夜進行，此時家家戶戶都等候著偷盜成功的時刻，一旦獲得谷子，立即就去殼熬粥救急，如果到了白天再生火，一來肚子不待時，二來炊煙也將引來附近饑民的打劫。隊上制定出規(guī)舉，誰要向公社告發(fā)誰就分不到谷子，在生存和道德面前，人們選擇了“盜竊”求生存的自然法則，畢竟人之不存焉來道德。

在這樣的背景下，脈東七隊餓死的人全公社最少。當大隊長講起這樁往事時，臉上顯露出得意的苦澀笑容。

不是西泡公社每個生產隊老天都給予了這樣的幸運。319國道上給城里人運糧的汽車，從脈總山下狹窄彎曲的坡道經(jīng)過時，如若蹣跚的老人在上緩行，生活無計膽大的“刁民”就像當年棗莊的鐵道游擊隊，在這段公路上飛車盜糧。他們從車上掀下一袋袋黃谷，分給了家人和鄉(xiāng)親，自己卻進了牢房。幾年后接受再教育的知青，也曾在這段路上飛車來往于彭水的郁山鎮(zhèn)和彭水縣城之間，其實質已非夕比。

西泡公社木瓜場糧庫

“文革”前新政下的中國，正是大講“階級斗爭”“憶苦思甜”與資產階級爭奪“接班人”時期。為培養(yǎng)“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學校請來老革命、中印邊界反擊戰(zhàn)的解放軍英雄、貧下中農等，對學生進行階級教育、“憶苦思甜” 教育。

大概是在1964年，我所就讀的重慶43中學請來南坪公社羅家灣生產隊貧下中農帥XX作憶苦思甜報告，不知咋的他分不清“苦”是有階段階級性的，說：雜燴那個災荒年餓得遭不住煙桿·····帥xx的話雖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但還猶如昨天，在心中留下至今都難以磨去的印痕。

在西泡公社當知青的頭一年，生活再艱苦，副食供應方面再稀缺，幾乎還是保持了城里人水平。但每當進入漫長的夜晚，群山消失，黑暗拌著孤單，無助與寂寞蠶食著心志，無由得淚水長流。捫心自問：我們接受這樣的再教育，難道是我們僥幸生長在城里，借新政的光比我們的父輩多認得幾個字，知識成了我們的“原罪”？為“原罪”，我們就得遠離故鄉(xiāng)，離棄白發(fā)蒼老的父母，為“知識”付出代價？一顆傷感的心，伴隨著一首首傷感的知青歌，度過了在武陵山區(qū)當知青的長夜：

離別家里不知多少年了懷念故鄉(xiāng)，

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遍寂寞和凄涼；

什么時候才能回到我夢中的家園，

清清的月冷冷的風故鄉(xiāng)揉斷腸。

星光暗淡唯有夜半起床遙望故鄉(xiāng)，

望了又望心里只是一遍心酸和迷茫；

什么時候才能見到我白發(fā)的爹娘，

無情的世界難言的惆悵前途在何方？

—— 《望故鄉(xiāng)》

文中圖片作者提供。

作者近照及簡介：

武陵山客，本名何清福，網(wǎng)名松柏，1949年出生，重慶市人。文革爆發(fā)時為重慶市第四十三中初中畢業(yè)生，共青團支部書記。文革中參加造反，屬反到底派。后下鄉(xiāng)當知青，1972年“頂替”退休的父親到長江電工廠當工人。1973年推薦到重慶大學成為“工農兵學員”，畢業(yè)后回廠技術科任職，后為高級工程師、中國機械工程學會熱處理分會第三屆感應熱處理技術委員會委員。1982年獲國家發(fā)明四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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