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跟你告別
老娘住進(jìn)養(yǎng)老院以后,我一直想跟家里的院子告別。
這是誕生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一個院子。像村子里幾百個院子一樣普通。不同的是,這是屬于我的院子,承載著我?guī)资甑挠洃洝?/span>
跟一個院子告別,不僅僅需要勇氣。
院子大約二百平方,本來五間正房的面積,家里蓋了六間。原因是爺爺在蓋房子之前把檁條截短了。檁條準(zhǔn)備好幾年后,家里批到宅基地。爺爺不知道幾年的變化,村里房子變得寬大。原來的檁條只能蓋小房子。房子就從五間變成六間了。
院子跟其他人家的院子沒什么區(qū)別,對我來講,那里承載我半生的記憶。
我家的“四合院”
我爸曾經(jīng)自豪地說,我家是傳說中的“四合院”。
所謂的“四合院”就是東面的廚房、南面的雜物間、西面的豬圈和牲口棚、北面的正房。
東屋的廚房是一個平房,老家叫“平屋”。平屋是平頂?shù)?,下面做飯,上面可以曬糧食。上下平屋需要走“樓梯”。那是我第一次走有樓梯的房子。
秋天,新收的玉米運(yùn)回家,一袋袋扛到屋頂。不用翻曬,慢慢干透后,一家人會在農(nóng)閑時手動脫粒。脫粒這個活不累,就是手疼、屁股疼。手磨破皮也不能偷懶,偷懶吃飯時會莫名臉紅。一個上午下午久坐,屁股也會疼。起來走兩步,腿都是僵硬的。先是彎曲,走兩步才慢慢直起。如果干得又快又好,如果胡同口來了爆玉米花的老頭。娘會獎勵兩毛錢加一茶缸玉米粒,出去挨號爆玉米花。
夏天的夜里,院子里沒有風(fēng)。蒲扇搖到手酸,一家人都跑到屋頂。麥秸編的席子,躺上去有點扎。因為屋頂有風(fēng),也顧不了那點扎了。蒲扇還在手里,偶爾拍打跟上來的蚊子。晴好的天氣,躺著能看到滿天星星。
娘不是個會講故事的人,她的一生除了事故,也沒多少故事。她喜歡守著我們,看我們打打鬧鬧。老爸那時不老,他肚子里有故事,卻只在清晨跟娘在被窩里竊竊私語。雖然大娘八歲,卻永遠(yuǎn)是娘的跟班,我們的蒲扇拍打我們身邊的蚊子,老爸的蒲扇卻在娘的背后扇來扇去。
屋頂?shù)臎鏊苁嫣?,跟星星對視的我們很快就會睡著。總是在身上潮濕的時候被娘叫醒。然后被拖著睡眼惺忪地下樓梯??傇诘诙焱浽鯓踊氐娇簧嫌炙?。
后來不種地了,屋頂也沒有可以晾曬的糧食。關(guān)鍵是看星星的孩子們都離開了。屋頂被南瓜藤覆蓋。一年年新藤蓋舊藤。開始老爸還爬上去清理,順手摘下成熟的南瓜。老爸走后,娘已不敢爬上屋頂。南瓜也不好意思躲在屋頂,只在娘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結(jié)兩個。反正人少,也吃不多。
東屋的門窗換過一次。只是老舊的屋子,換上新窗有點別扭。像老去的女人,突然畫了眉眼嘴唇。
南屋其實開始沒打算做雜物間。只是后來沒有別的用處就盛了雜物。
那年蓋南屋是家里管飯。每天六七個人吃兩頓飯,都是我做大廚。我做飯的手藝應(yīng)該是那時練出來的。連著十來天買菜炒菜,不到二十歲的我干得像模像樣。那時小姨在我家,她燒火,我炒菜。春天蓋的房子,春天的韭菜炒豆芽,春天的韭菜炒蘑菇。我倆為了能吃到一口,多倒點水。給工匠盛完后,喝點菜湯也美得不行。
南屋在很多年以前就沒人進(jìn)去了。有一次我進(jìn)去看,里面全是家里早已不用的東西。每一件都有歷史,每一件也不是值錢大物。
西面是豬圈和牲口棚。
豬圈是人畜共用的廁所。平時是豬的房子,人們只是需要解決問題時才去。打小住城市的人一定不會上我們的“廁所”。這不是技術(shù),是竅門。男人好說,天生方便。女人怎樣才能不尿到自己的褲腳,真是一門學(xué)問。
老家上豬圈解手叫“上欄”。家里孩子不聽話,總被大人嚇唬:扔到欄上崖,跟豬一起睡。
那時豬圈真的養(yǎng)豬。一般的豬圈養(yǎng)一頭或者兩頭豬。春天抓了豬仔,冬天賣了錢過年。那時的日子很慢,豬長得也慢。豬肉都有厚厚的肥肉。是厚,但很結(jié)實的肥肉。豬肉燉白菜是真香,過年吃到的豬頭肉也香。
年景好的時候,家里會留下一套豬下水。洗洗煮煮,一套豬下水能過個好年。客人來了能吃,自家人也能解饞。院子里挖一個坑,放進(jìn)一口小缸。下水放在缸里,這是天然的“冰箱”。我哥七八歲時,偷拿一根豬腸子跑到街上吃,兩手攥著,滿嘴的油。那時他還說不清那個“豬”字,別人問他吃的啥,他說成“jv”腸子,就是“桔”的讀音。那時他不過六七歲,而我也就三四歲的年紀(jì)。
豬和人的糞和幾個月得出一次。這是我和老爸的營生。出糞得把豬趕出來,得有一個人專門看豬。豬一天到晚悶在豬圈,一出來撒了歡地跑。長鼻子到處翻翻拱拱。不僅對院子里的花草感興趣,也對雞狗充滿熱情。豬一出圈,真是雞飛狗跳。有時,豬也會奪門而逃,沖到大街上去看光景。我最怕豬跑了,我拼命追卻總是越追越遠(yuǎn)。我擔(dān)心追不上,豬丟了我也不敢回家。還不如我負(fù)責(zé)出糞,雖然重點,可糞畢竟不會跑遠(yuǎn)了,畢竟糞車把在我的手里。
豬圈后面是牲口棚。曾經(jīng)養(yǎng)過騾子和牛。
當(dāng)時,騾子和馬我能分清。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能分清,只是很多年不見騾子了。
最初養(yǎng)的騾子。騾子干活多,一家也用不了。我們五家養(yǎng)一個,五天一輪。輪到我家時,需要鍘草喂騾子。鍘的是玉米秸和豆秸,需要倆人合作。我膽子小,怕鍘到手,不敢往里放,只能站著按鍘刀。我家的鍘刀跟豬耳朵一樣厚,刀刃極鈍。陰雨天草返潮,皮得沒了靈魂。使勁按也按不動。記得那時使了吃奶的力氣,小肚子都使得木了。甚至雙腳離地,打著滴溜也按不下去。老爸總說我不舍得用力,他一說我就郁悶。他沒看見,帶著塵土的草鉆到我干凈的鞋里,我的委屈有誰知道。
不知道哪天起,騾子賣了。我們自己家養(yǎng)了一頭牛。
牛也吃玉米秸和大豆秸??墒桥s有著大大的肚子。牛眼很大,還是雙眼皮。我看牛的時候,牛也看我。有了牛,就有了牛車。牛車是木頭的車盤,膠皮轱轆。耕種和收獲的季節(jié),牛和車一天不閑,我們坐著牛車慢悠悠拉糞去地里,也慢悠悠把成熟的莊稼拉回家。
春天,晴暖的日子,牛會拉著我耙地。新翻的土地,陽光里有泥土的香味。我喜歡脫了鞋子,站在像梯子一樣的“耙”上。這是個技術(shù)活,需要身體來回扭動才能站住。耙底下是尖尖的釘子,掉下去會傷了腿腳。牛在前面,我一手拉著繩子,一手甩著鞭子。我不會用力抽打牛,我會大聲招呼。讓牛快拉,干完活我們一起在干凈的土地上打滾。
牛也在某一天被賣了。不再鐘情于土地的我們,不會留戀一頭老牛。
爺爺在時,每年還會在豬圈的門上貼上“六畜興旺”。只是沒有一樣牲畜的豬圈,貼上六畜興旺總有些滑稽。
北屋是正房。
最東頭住著爺爺。挨著的是飯屋,再往西是老爸和娘的炕,然后是我的床,最西頭是哥哥的床。
爺爺在那間屋子住了二十多年。那間屋子里是爺爺從他的老屋搬來的全部家當(dāng)。有他和奶奶的全部記憶。他的線裝書,他的老黃歷,他的老照片,他洗得一塵不染的舊衣服。
爺爺?shù)呐P室有一把椅子。他話少,飯前飯后都在椅子上安坐。一把木頭的折疊椅子,被他坐得透出木頭的光澤。他坐在椅子上看書,有時也會吟誦。他坐在椅子上寫字,他的書上有個筆名“林青山”。我記住這個名字時,也記住他對我一生的影響。
飯屋也是我們的餐廳。飯好了,一家人坐在飯屋吃飯。那時用的大鍋,灶火炒菜熬粥蒸饅頭,都有液化氣永遠(yuǎn)做不出的味道。
記憶里的豬肉白菜粉條是那時的味道。記憶里的鐵鍋蒸饅頭是那時的味道。記憶里的煎茄餅和燉蕓豆也是那時的味道。
春節(jié)時一鍋包子,剛出鍋燙得兩手來回顛。貼著鍋邊的包子還有黃黃的噶渣。春節(jié)的花生瓜子也是大鍋炒的,老爸會用細(xì)沙翻炒?;ㄉ献釉诩?xì)沙的陪伴下熟了,香透那些青澀時光。
我和哥哥會在飯桌上打嘴仗。他大我三歲,卻從不讓我。飯桌上沒少惹哭我,也沒少偷我藏在碗底的肉。也不知道何時,打著打著就長大了。打得各奔東西,打得一年也見不到幾次。
我的床挨著老爸和娘的炕。要好的年紀(jì),我自己換了窗簾,墻上掛著墻圍。那時偏愛粉色,連花瓶的插花都是粉色。在那個屋子里我寫了很多日記。那是我孤獨時最好的陪伴。我在日記里憧憬未來也發(fā)泄不滿。日記被老爸翻出,未來沒人看見,不滿總成為挨罵的理由。
我在那間屋子長大,遇到認(rèn)為會相守一生的人。我離開那間屋子,從此走上一生的路。遇到后來的坎坷和幸福。
哥哥的房間跟我挨著,他是男孩,比我的房間大。家里唯一的電視在他的房間,他可以開燈看電視,直到看到電視說了再見,飄起雪花。我是女孩,不能開燈看書,老爸說我費(fèi)電。會在隔壁大聲讓我關(guān)燈睡覺。我曾用鏡子折射哥哥屋里的燈光看書,記日記。我曾在哥哥屋子里透過來的燈光下睡著,做我想不起來的夢。
院子里有一口井。是老爸和娘挖的井。井用水泥封起,上面有一個壓水器。老家叫“壓井”。那時井水還甜,一家人喝水洗漱都用這個井水。夏天我們會買幾個西瓜,放在井里,吃時西瓜又甜又冰。也會用井水“冰鎮(zhèn)”啤酒,那是啤酒加冰也出不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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