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在故鄉(xiāng)
1.清晨起來聽見喳喳喳的叫聲,跑出后門四處張望,只有麻雀嘰嘰,不見黑衣白肚皮的喜鵲姑娘。又喳喳喳,再抬頭,原來在二樓樓頂。腳下是媽媽種的菜地,待我小心穿過葵花林,繞過韭菜畦,跳過蔥壟站到對面的桑樹下,剛剛看到喜鵲姑娘的黑頭發(fā),她喳一聲,飛過電線桿,朝著賀蘭山飛去了。
塞上的喜鵲,肯定不是小時候住在老家杏樹上的那一只,而今站在桑樹下的中年女人,是不是當年喜鵲窩下的那個小姑娘?
2. 清晨梳洗完畢,看見昨夜發(fā)的面頂起了鍋蓋,我研細小蘇打揉面炸油餅。自從媽媽搬到塞上這個小鎮(zhèn),步行五六分鐘就能到街上買到饅頭油餅,她不再像在老家那樣變著花樣做面食。買的油餅好吃,買的饅頭軟和得很。她寧愿整天呆在菜園里鋤草搭架,伺候菜蔬瓜果。
老家過年,總要炸一頭號鍋油餅,涼了裝在瓦罐里放在西房炕沿上,一家四個拿去走親戚,也有親戚四個四個拿了來。過完年,瓦罐里是各家不同品相不同味道的油餅。有年正月,我饞病犯了,每天午后偷一個站在大門背后偷偷吃掉。大人都知道這個秘密,誰也沒戳穿。
今晨在油煙中想起往事,想起一首歌: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
3.在這兒爺爺照樣抽水煙,我?guī)淼母什菟疅熈⒃诖差^柜上,和燈盞,水煙瓶一起,是爺爺?shù)酿B(yǎng)生三寶。鐵觀音盒蓋子里放著削好的引火棒。到街上打牌回來,爺爺揉一撮煙絲塞進煙管,燃起燈盞上點著引火棒,咕嘟嘟吸著,瓶里的水隨著翻滾鳴叫。在老家,爺爺是耕地、割麥、碾場回來拉著提提神又去干活;在塞上,爺爺是打牌回來吸著解解乏趕快躺下歇息。
抱著麥粒的爺爺和揣著硬幣的爺爺,神態(tài),體力,對自我的肯定,對生活的滿意度深埋在滿臉的褶皺和渾濁的眼睛里。
這只燈被時間的風吹著,倒過去,倒過去,倒向那個黑暗的所在。沒有別的方向,只有一個方向。晚輩們拉起手想堵住風,風擠過肩膀擠過胳膊與胳膊的縫隙,吹過發(fā)絲,把爺爺高大的身軀吹彎,他薄衫下的腰椎像巖石。
爺爺,你燈盞里的煤油還剩幾成?
4.老家的燈盞是奔馬牌墨水瓶做的,瓶蓋打個小孔,戳半截鐵皮卷的空心細筒,穿進一截捻好的棉花粗線,上面露一個頭,下面半截拖在瓶底,倒上煤油,劃根火柴一點,亮了,這便是燈。
沒有月亮的夜晚,燈站在一尺多高的柳木燈臺上,燈臺站在一米多高的燈桌上,燈桌立在炕頭下爺爺睡覺的那一邊。靜夜里,要是我們姐弟不鬧騰,燈花爆出的嗶啵聲很清晰。
奶奶哄我睡覺,唱的是“嗷嗷,睡覺覺,睡得起來了要饃饃?!睙粲袄?,她的身子搖啊搖,我的心思搖啊搖。我能有什么心思?只不過是在這古老的搖籃曲里假裝睡著了,讓她一次又一次把我抱在懷里,貼著她的心肝,拍著我的肩膀唱啊,搖啊,搖啊,唱啊。“饃饃哩?貓叼了。”貓哪能叼到饃饃,饃饃高高掛在房頂呢。貓在燈影里打著呼嚕,喊著冤屈,為證明自己的清白,把嘴巴深深埋在前腿下面。
弟弟要是玩起來,那可野得多了,他忽上忽下,把爺爺當拖拉機開。爺爺?shù)母觳彩撬膿u把,一搖就要冒煙圈,煙圈在燈影里,像舞臺上放出的煙霧彈,由亮處飄向暗處。燭煙被他風一樣忙碌的小身子撲過去,搖搖地快要熄滅,但終于活了過來,他穩(wěn)坐在爺爺肚子上,嘴巴突突吐著唾沫,一輛大型“拖拉機”嘟嘟開動了。
更小的時候,我們倆搶過奶奶的奶頭,等大一點,奶頭被我獨霸。弟弟不屑睡“搖籃”,我也不敢去開“拖拉機”。我們各自玩著自己的游戲。
那時候,爺爺奶奶的燈火照耀著我們,我們的生命之燈也才剛剛?cè)计?,煤油滿滿的,燈捻子長長的,豆點一星火,在寂靜中飄飄忽忽,越燃越勁爆,給老宅帶來無盡的光亮和歡笑。
后來有了電燈泡,可電燈泡不能點煙啊。燈臺下崗了,燈桌和燈盞以元老級的身份,一直呆在炕沿下。耕完地,割完麥,劈完柴火,爺爺總要點亮油燈,取下水煙瓶過過癮。
爺爺在銀川十幾年,老宅的燈盞穿上了一件由煤油和微塵互相滲透積成的外衣,那外衣越穿越厚,終于由單衣變成棉衣了,燈捻子再沒亮過,沒有了火苗,燈盞只是盞,不再是燈。
燈捻子停留在彼時,再沒燃也沒短,爺爺最風光的日子,也停留在彼時。那時他玩命務(wù)農(nóng),精耕細作想改變家族命運,哪想到改變家族命運的是他的孫子。在爺爺奶奶的捻子燃了七十多個年頭時,他被孫子的越野車載到塞上,從此不用犁耙,鐮刀,鋤頭也能吃香喝辣了。
但爺爺臉上,再也沒見勞作時的那種英武之氣。
5.我打開手機的指南針,站在爸爸的房間找北,“早晨起來,面向太陽,左邊是北,右面是南?!毙W里唱著背這句話時,太陽從對東面的山頭升起,麻黃咀在北邊,南川村在南邊,我們家就在學校西邊。東西南北,清楚明白。一到塞上,太陽怎么從西邊出來了?
來銀川,到小鎮(zhèn),回通渭,都是兩個弟弟換著接送。鎮(zhèn)北堡——影視城——溫泉小鎮(zhèn)——銀川南站——火車站。我只是從一個地點去另一個地點,從來不知道朝南或者向北,反正有兩個弟弟呢。
小弟看我拿著手機傾斜著轉(zhuǎn)圈,笑著說我不會找北。羅盤也得放平了才找得準,他把我的手機放在桌子上,指針慢慢停下來,我朝著指針指的方向伸開胳膊,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我的手臂正好指向房子的兩個角。爸爸解釋說,這兒的樓房不像老家的,是四角為正。來來回回無數(shù)次,總算找到了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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