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嘆息
記得張愛玲在散文《私語》里寫過,當她逃出家門,“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倍丝痰奈?,跟著閨蜜小姑,盯著谷歌地圖的手機導航,坐公交,問路,終于找到康定東路,左邊瞧瞧右邊看看尋找87號時,每一腳踏下去都伴著一次心跳,居然有種久違了的約會感覺,仿佛那邊等我的是初戀情人。
老人躺在臨街鋪子的藤椅里搖著扇子,孫子騎著腳踏車繞著藤椅轉圈圈。晾衣桿上掛著襯衫褲頭,張愛玲筆下的弄堂風光似曾相識又不太相似展現(xiàn)出來。腳被高跟鞋折磨著,顧不得疼了,我的步子越來越快,想到張愛玲出逃后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車夫討價還價,隔著七十多年的時光,我暗暗替她擔心起來——要是在討價時被抓回去再次關起來,甚至像她所想:朦朧地死在家里,埋在園子里。那是多大的損失啊!
手機結束了導航。我,終于站在大鐵門前——“康定東路87弄2—3號”,當年張愛玲就是挨著墻一步一步摸到這扇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閃身出去”的嗎?
隔著鐵門看見里面兩張辦公桌后坐著一老一少倆工作人員。閨蜜推開鐵門問話去了,小姑急著要我站在鐵門前拍照。剛拍兩張,穿著警服的年輕工作人員將閨蜜送到鐵門邊,他說這就是張愛玲故居,正門在前面。
好聲好氣將我們打發(fā)出來。我們繞到前面,正門右邊是康定路87弄3號的綠牌子,左邊貼著“社區(qū)服務中心”。我們三人輕輕走進去,右手第一間的房子是閱覽室,地板是新鋪的,過道立著報欄,墻壁上是新近的攝影作品。唯有斑駁的木質樓梯扶手和磨損的木質樓梯,留著民國的氣息。
抬頭望上去,張愛玲是不是就站在這地方接受后母的質問,挨了后母一巴掌?當少女的她本能地要還手而被倆老媽子拉住時,后母卻“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比缓笫撬赣H“趿著拖鞋,啪達啪達沖下樓來,揪住她,拳足交加……”她的父親居然罵她:“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备赣H為了自己的女人打自己的女兒,打到“耳朵震聾——坐在地上——躺在地下?!彪y怪她的文筆那么冷,對人性了解那么深。
我撫摸著圓柱,遙想多年前的那場家庭暴力,貴為千金又能怎樣?生母出洋難得一見,父親躺在煙榻上整日抽鴉片,后母不息事寧人,反而“一路銳叫”引來一場暴打。站在這暗沉沉的老洋房里,我慶幸我有一個溫暖的家,更加懷念西北黃土高原那個小山村,寬敞的四合院里,我的少女時光,藍天高遠,白云悠閑,炊煙裊裊,親情溫暖。
閨蜜和小姑已經(jīng)去了二樓,我探頭探腦,想在一樓找到張愛玲被禁閉的房間,然而,大多的門緊閉著,黃銅門把手冷冷地將我拒之千里;開著的一間有老年人在靜靜閱讀。我是一個闖入者,似乎在窺探別人的生活。
回身上樓,一個個,還是被磨得光亮的黃銅把手冷對著我。張愛玲抓周的房間,她和弟弟騎腳踏車的陽臺根本沒辦法找。穿過連接前后樓的走廊,后面的一個大房間里,幾位身材苗條的中老年婦女抬頭挺胸立腰,練習模特步。
我們三個人在樓梯上上下下,流連忘返。于正午時分走出來,回頭看,老洋房當年的氣派還在,而老年的張愛玲卻在美國洛杉磯一次又一次搬遷,最后在異國他鄉(xiāng)結束了她的傳奇人生。
閨蜜前面催促著,怕沒有寬裕時間逛城隍廟,小姑穿慣了高跟鞋,鏗鏘有力地跟在閨蜜身后。我強打起精神追上去,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2017.10.23
圖:車書慧
文:靈渺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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