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剛剛過了五點(diǎn),軍校廣場上穿著統(tǒng)一的鮮艷服裝的健走隊伍就已經(jīng)舉著旗子放著快節(jié)奏的音樂魚貫而過了。又一個艷陽天氣里的這個時刻,結(jié)束不久的夜晚的清涼還在空氣中彌漫,樹蔭和陽光的光影界限分明,但光與影中的氣溫界限還很含糊,人在其中依舊有無所不在的舒適。這是早起的人們出來活動最貪戀的好感覺。
穿過這樣布滿了早起者的軍校廣場的樹蔭,通過角落上連著拐了兩個直角的小門,離開廣場,突然走到陽光里的十字路口上的時候,才會再一次發(fā)現(xiàn),清涼適宜的好感覺只在樹木比較多的廣場上彌漫,到了沒有植被的街道上就差了很多。差了很多也還是比上午強(qiáng)、比中午強(qiáng)。
這也是早市之所以能自發(fā)形成的一個理由。
東苑街是有菜市場的,菜市場在白天的時候人來人往很是興旺。但這個時間只有門口的早餐點(diǎn)排著隊,老人們排隊給全家買豆腐腦和油條、包子,幾個小姐姐帶著戶外裝備,坐在臨街的小桌邊一人一個桶形的快餐盒,就著一碗面吃一屜包子。她們在早餐之后的啟程,迎來的是可能是郊外徒步也可能是西部登山的一天,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抑制不住的憧憬。
這樣的憧憬在這么早的早晨,在菜市場還沒有什么人的時候很是顯眼。菜市場沒有人,是因?yàn)樗诮ㄖ飪?nèi)部,不專門走進(jìn)去就不會看到里面品種眾多的蔬菜瓜果、主食副食、作料調(diào)料的琳瑯滿目。店鋪門口直接對著街道的水果店就很占香,櫻桃甜瓜芒果葡萄蘋果梨杏和滿滿一大車西瓜都直接呈現(xiàn)在所有路過的人眼前,原來沒有買水果的打算,就只是因?yàn)榭匆娏?,看見了覺著很誘人,于是就順手買了,這樣的買家占比很高。同樣的道理,那些直接擺在路邊賣的蔬菜就比市場里面賣的菜要更好銷售一些,早晨出來鍛煉的人,穿著褲衩背心戴著耳機(jī)的人,在回家的路上順手就會買了菜帶回去。那些專程在早晨來買菜的老人則是兩者兼顧,出來買菜的同時還帶有出來遛彎的性質(zhì),出來買菜就是遛彎了。據(jù)說科學(xué)證明早晨的空氣是一天之中最不好的,但是大家還是普遍認(rèn)為早晨起來走到外面,就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因?yàn)榇蠹业拇_都又呼吸到了新鮮空氣的明確感覺。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再看看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也依舊還是讓人覺著沒有看夠的世界。
于是,東苑街菜市場前面的慢車道上,一溜排開,賣自產(chǎn)蔬菜的老頭老太太早已經(jīng)在你到來之前就坐在小板凳上吆喝了。西紅柿兩塊五,大小適中,紅得也均勻,但是摸一下也還是比較硬,還不是過去那種好吃的西紅柿的手感;可在一個這么小的攤位上擺著小一堆兒,就顯得有了幾分可信的特征。自家院子里摘的杏五塊錢一袋,一袋三斤;賣杏的說是自己家的杏甜,不像他們批發(fā)來的那樣打農(nóng)藥。
韭菜兩塊錢一把,沒有碼,讓去掃賣豆腐的碼,賣豆腐的說沒有零錢。我說我買一塊豆腐,一塊豆腐三塊三,掃了五塊三,他立刻就拿出來兩張一塊的票子。一點(diǎn)兒也沒有為剛才自己說的沒有零錢的話不好意思,他憑著經(jīng)驗(yàn)知道這一句沒有零錢就能給自己的豆腐帶來一單生意。
等轉(zhuǎn)身把這兩塊錢遞給賣韭菜的時候,所有的韭菜都已經(jīng)被一個女人給包圓了。我的那一把另外在一個塑料袋里,他說你要是找不回零錢來人家就都買了。我笑了笑說,我先買的。他和那個女人就都表示認(rèn)可,先來后到是沒有辦法的公理。
大家交流都用著濃重的保定腔,全程沒有障礙??谝魧⑺匈I的和賣的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互相想象對方一定就是在這附近的人,而絕對不是外人。這是只有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才會有的好感覺,在任何其他地方,都難以產(chǎn)生這樣因?yàn)楣餐谝舳鴣淼慕涣黜槙掣小?/span>
仔細(xì)體會,這種交流的順暢感之中,我還是愿意承認(rèn),除了口音,還有本地的一定的特殊氛圍:平易,不見外,陌生人的商品買賣之間倒是有一種熟人乃至親人式的關(guān)懷問候的意味。家長里短之類的話盡可以在這樣的場合里說起來,買主和賣主都會很配合。大家普遍沒有北邊不遠(yuǎn)處的那座大城市類似上下級之間的那種莫名傲氣,也沒有東北邊不遠(yuǎn)另一座大城市普遍的碼頭氣,當(dāng)然也不會有因?yàn)檎Z言不通而在南方那些明顯更具平等氣氛的城市里覺到的不便。當(dāng)然,在一個也許外人看來充滿了缺陷的地方,只因?yàn)樗悄愕募亦l(xiāng),才會生出這樣的錯覺吧。
年復(fù)一年,這種故鄉(xiāng)感因?yàn)槔先私≡诙掷m(xù),漸漸地一次次回來的時候珍惜的感覺就已經(jīng)潛滋暗長起來,使人覺著原來尋常平常的買菜之類的小事情也變得可以跳出來,跳到無人機(jī)的視角里來俯瞰了。
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輪回又到了端午之前,早市上賣艾草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兩個攤位了。很多賣菜的老人都會同時帶來一捆艾草,幾棵一捆,賣兩塊錢。高高的艾草對生的長條形的葉子正面是暗綠的,背面是淡白的,散發(fā)出來的濃郁的藥香彌漫在整個街邊市場,在早晨的空氣里持續(xù)不散。
掛艾草的習(xí)慣曾經(jīng)在社會上普遍中斷過很多年,這些年來逐漸恢復(fù),和這些賣艾草的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艾草提醒了人們季節(jié)的變化,街邊上賣自己包的粽子,三塊錢一個粽子的老人也參與到了這樣的提醒之中,只是她裝了粽子裹著塑料布的塑料桶一時還沒有打開,開張的時間總是不確定的。也許一出來就有人買,也許要過上好久,等到太陽升起來很高很高才迎來第一個主顧。
兩個手各提著好幾個塑料袋往回走,像是小和尚在山溪提水捎帶著鍛煉臂力一樣,越走越帶勁兒。走到紅綠燈變換的十字路口,正對著金燦燦的陽光,有一個坐到十字路口邊的老人。他是專門騎著三輪而來的,從三輪上拿下馬扎兒來坐下,戴著禮帽形狀的灰色網(wǎng)眼遮陽帽,抽著煙。
一大早就到十字路口抽著煙看世界,這在他年輕的時候大致上也是不大能想象得到的人生場景,現(xiàn)在自己做來完全是自然而然。他一點(diǎn)都不怕曬,他要迎著朝陽,在這個世界上低低的位置上看日出,看這世界初始、萬物蓬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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