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mocracy,中文里面翻譯成“民主”。“民主”是什么意思?民是誰的主?是國家的主。也就是說,民是國家的主人。那么,英語里面的democracy是否是這個意思呢?
從詞源來看,英語的democracy來自古希臘語中的dēmokratia。古希臘語中的dēmokratia由詞根dēmos和詞尾-kratia構成。詞尾-kratia表示權力,或有權力的組織、體制。詞根dēmos一般在英語中認為表示“people”。不過,從古希臘雅典城邦的政治體制來看,更精確地來說,dēmos指的是有參政權利的“citizens”(邦民)。
古希臘的文化是城邦體制(city-state)。每個城邦里的人分為邦民(citizens)和奴隸(slaves)。奴隸當然是沒有參政權利的。所以dēmos只可能指邦民。要注意的是,市民和奴隸是一對相對的概念。邦民和奴隸的區(qū)別,就是邦民在城邦中擁有奴隸沒有的權利。然而權利和權力并不是等價的。真正擁有權力的人是否就是全體邦民呢?顯然不一定。dēmokratia的一個典型,就是古代雅典。
那么dēmokratia里的dēmos是否指全體邦民?這就涉及到古希臘作者自身的哲學和政治觀點,以及后人解讀時的主見了。包括亞里士多德的很多古希臘作者在其作品中并沒有將dēmos等同于全體邦民,也就是polis或π?ντε?,而是等同于πλ?θο?,也就是“群眾”、“占大部分的人”。具體來說,πλ?θο?指的是大量存在的、無區(qū)別的、作為群體的人。與這個概念相對的則是作為個體的精英、出眾的人。中文類似的概念,可以用“泯然眾人”中的“眾人”和“卓爾不群”的“不群”來理解。
這個概念和古希臘的社會情況是吻合的。大部分的邦民并不是掌握財富、知識的精英,而是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貧民。在精英眼中,他們是沒有頭腦的,沒有個體特性的一類。在古雅典的體制下,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是傾聽者,但同時也是投票的主體。從公元前8世紀到6世紀,古雅典逐漸從王政體制轉向邦民投票選舉體制,而這個時期的作品中,dēmos的概念是穩(wěn)定的。和作為分散個體總和的概念“λαο?”不同,指代由大多數dēmos非精英、非英雄的群體這個統(tǒng)一的概念,也就是和“帝王將相”相對的“民”這個概念。
所以,dēmokratia在古希臘時代的初始含義,是和亞里士多德一致的,表示權力出自非精英非貴族的自由邦民的體制。這里的自由邦民既不是負擔主體勞動生產的奴隸階級,也不是能夠擁有大量生產資源和財富的大奴隸主、大貴族和精英知識分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dēmos是奴隸社會的小市民階級。他們在個體層面無法與精英貴族相比較,但他們總體,由于其數量上壓倒性的優(yōu)勢,在集體行動的時候,會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脫離了精英貴族的權力體系獨立存在。
也正因如此,貴族和精英知識分子感到有必要正視這股力量。我們今天看到的對古代dēmokratia的表述,恰恰是來自dēmos對立面的貴族和精英知識分子。古希臘作者并不認為自己是dēmos的一份子?;蛘哒f,他們也是其中一份子,但并不認為自己是其中一份子。dēmos是水,他們是水上的舟。所以dēmos和dēmokratia,其實是作為客體而不是主體被描述的。
如果我們重新想一想蘇格拉底的死,就可以看出其中做出決定的dēmos和故事的敘述者以及有名有姓的精英們是對立的。蘇格拉底認為自己被控告的罪名是不成立的。他用理性的方式闡明自己是無罪的,但五百人審判團仍然通過投票裁定他有罪。從古希臘作者的角度,我們可以看出dēmos是一個對象,一股獨立的力量,一個因政治制度(投票多數制)而產生的單一意志。但由于dēmos并不是任何個體,所以精英無從直接和dēmos溝通,只能通過演講、宣傳、辯論來影響、改變、操控dēmos,利用其達到自身的政治目的。這才是dēmokratia的本質。
dēmokratia并不只是精英貴族知識分子在其話語體系中定義的一種制度,也是他們自身和dēmos互相作用,操弄、影響并利用dēmos的過程。精英讓dēmos認知到的dēmokratia,和精英真正認為或者說實質上的dēmokratia,并不是一個東西。如果我們只看到了精英話語體系里讓dēmos認知到的dēmokratia,而沒有把包括精英在內的整個社會一起來看待,就無法真正理解dēmokratia的含義。
理解了古希臘的dēmokratia,我們可以來看看今天英語乃至一些類似語言里的democracy。如今的西方政治制度主要是多黨代議制。精英組成多個黨派,爭取普通民眾的支持,然后組成政治實體(內閣/議會),在小圈子里面決策。直接的全民普選只限于少數重大議題,比如脫歐(另一個殘留是陪審團制度)。所以現今的democracy和古雅典的dēmokratia并不是一個東西。
然而,如果從我們之前討論的dēmokratia的本質出發(fā),我們會發(fā)現,當代的democracy和dēmokratia是一脈相承的。其聯系在于,無論是古雅典dēmokratia,還是當代西方社會democracy,其本質都在于對dēmos的影響、操弄和利用。精英都希望能夠通過各種手段掌控dēmos這股力量。區(qū)別在于,古代精英一般通過雄辯術等原始的方法來影響dēmos,dēmos被視為不可控的獨立力量。而在現代的democracy體制中,精英已經能夠通過代議制和媒體比較成熟地掌控dēmos中大多數個體的思想,從而更有效地影響、操弄和利用dēmos的力量。
理解了當代西方社會democracy的本質,就可以作一些進一步的討論了。首先,多黨制是否和democracy有關?不一定。西方代議選舉制度下的多黨制,起始于精英內部的分裂,以及民眾(dēmos)對制度的反抗。而到了今天,無非也是一種精英試圖操弄dēmos的方法。通過給民眾提供看似更多的選擇,讓民眾認為自己掌握了力量。我們可以看到,無論議會里有幾個政黨,背后都是財團、資本,都是錢權勾結。真正由無產階級組成的政黨,往往是進不了西方國家議會的。
西方的出版、集會和游行制度也是如此。西方的話語體系里面,談論基本人權總離不開言論自由、表達自由、游行與集會自由等等。這些貌似重要的“權利”其實是精英階層在其掌控能力最強的地方有意地放松,以便將dēmos的注意力引導過來,而忽視其他薄弱的部分,比如市場機制、金融機制等等。
如今西方公眾言論看似很自由,游行集會也聲勢浩大,然而經濟問題民生問題仍然解決不了,國際關系問題陷入死結,為什么?就是因為現代西方的democracy并不是真正的權力掌握在dēmos手中。按照democracy的本質和話語體系,dēmos也就是民眾反而是無法真正掌控權力的,因為他們是democracy的客體(當然從字面上,他們是主體),是工具,是類似政治武器的存在。他們認知的democracy,是精英話語體系下的democracy,而不是democracy本身。實質的democracy并不是“權力出自民眾的制度”,而是“通過民眾產生權力的制度”。而“通過民眾產生權力”的主體是誰呢?必然不是民眾自己。
所以,democracy翻譯成“民主”,是容易產生誤導的,容易讓人一看到democracy就認為是“人民當家作主”,“民有、民治、民享”的制度。
“民主”可以用來翻譯西方精英話語體系下讓民眾認知的那個概念,也就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制度”。但民主不等于多黨代議制或任何一種具體的政治制度。我們在客觀描述西方democracy這些具體體制和現象的時候,更應該把democracy看成是“馭民術”的一種,即精英通過直接普選或代議選舉,駕馭民眾(dēmos),掌控政治權力的制度。
這時候的democracy,可以翻譯成“票民主義”或“票民政治”。即通過給予選票,操控民眾。民不是主語,而是賓語。這樣,我們在討論西方的政治制度的時候,才能擺脫democracy背后的話語體系陷阱。
西方的民眾認為democracy是好的,認為自己擁有democracy,這里的democracy可以翻譯成民主。但實際上他們的社會制度是票民主義的社會制度,而他們只是被票民政治所操弄的選民而已。這樣,我們討論democracy的時候,就不用把自己帶入到被操弄者的地位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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