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周汝昌說:“顧先生一上臺,那真是一個大藝術家,全神投入,就像一個好角兒登臺,能使聆者凝神動容,屏息忘世,隨先生之聲容笑貌而忽悲忽喜,忽思忽悟?!?/span>
和輔仁大學國文系41級女生于北京南官坊口寓所前,
右二為葉嘉瑩
學問的內功
據(jù)說,顧隨先生上課的語言,近于“京白”。
“京白”,是一種既不同于普通話,也不同于市井京腔的腔調。那是一種極富表現(xiàn)力的發(fā)音方式,講中國古典文學,最合適不過。
顧隨在直隸女師教書時,軍事首領們下令,國文課不許講白話文,只許教四書五經(jīng),顧隨全然不顧,給學生教了三年魯迅作品,及魯迅所倡導的北歐、東歐及日本文學。
當顧隨用他那充滿感情的、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讀小說時,一室里鴉雀無聲;講到《傷逝》,讀到“那是阿隨,他回來了”時,滿室又發(fā)出陣陣嗚咽。
顧隨喜歡元好問的兩句詩:“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彼v課如石子投湖,以聲為號,越講越深闊,越講越高遠,及至最后“言語道盡”。
1943年夏,
顧隨和國文系41級女生在輔仁大學女院垂花門前
有人形容顧隨的講課風格為“跑野馬”。其實,無論朗誦還是表演性,都只是顧隨先生授課藝術的“招式”,倘若沒有扎實的學問內功,是不能把課講得那么精彩的。
凡在書中可以查到的知識,先生一向都極少講到。他所講授的,是以自己的博學、銳感、深思所體會到的詩歌之精華和妙義,并且善以譬喻的方式,做細致深入的傳達。
詩詞教育家葉嘉瑩,憶起這位“上課從來沒有課本”的老師時這樣說:“先生之講課,純以感發(fā)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是我平生所接觸過的講授詩歌最能得其神髓,也最富啟發(fā)性的一位難得的好教師?!?/p>
1920年夏,顧隨從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yè),9月,即來到山東青州省立第十中學,任教國文和英語,自此投身教育。
之后六年,他輾轉青州、濟南,最后在青島的膠澳中學,度過了兩年多愉快的時光。
在青島,顧隨課不多,感覺頗從容。幾周下來,學生作文“亦見清利順適”,“將來不愁不長進”。他還和學生一起打桌球,學生大半都很喜歡他,同事間也處處得敬重。
顧隨住的校舍樓,是一座掩映在太平山綠陰中的兩層德式小樓,他稱之為“山海樓”。白天無事時,他從這里出發(fā),往山東路逛去,逛到盡頭,就是棧橋和大海,海邊有很多德、俄咖啡館。他幾乎天天去海濱洗海澡,潮退后,與友人撿蛤蜊、海螺,回去用水煮著吃。
輔仁大學國文系師長和畢業(yè)生合影
(前排右二為顧隨)
青島的一切,使顧隨感到沉醉。因此當他尋找新差事時,對未來是如此規(guī)劃的:做一輩子中小學教員、念一輩子書、作一輩子文,其余野心,一概去掉。
當時的顧隨不知道,這些愿望的實現(xiàn)過程,將伴隨如何的坎坷。
1929年9月,經(jīng)書法家沈尹默推薦,顧隨在教了多年中學后,走上了名校燕京大學的講壇,成為一位大學講師。為了在新環(huán)境下盡快立足,他下苦功備課,批改學生作業(yè)一絲不茍——每份都有評語,且絕不雷同。
顧隨的課,很快得了好口碑。在學生看來,這位年輕老師除了認真誠懇,最可寶貴之處,在于他講課,講著講著就迷醉在作品里了,大家聽著,也跟著他進入了神奇的藝術世界?!皼]有顧先生,沒有我們,大家都融為一體了。”
當時,顧隨一周講一次課,聽眾限40人。燕京大學的選課,是自己填單子,但中文系的單子擺在那兒,多半是簽不上的。上課前,外系學生來得早的,就到別處找一把椅子來,把邊上坐滿,晚些的,就只好擠在過道上。
但是這一切,在1937年7月7日,猝然被按下了暫停鍵。
“七七事變”后,社會停滯,學校關停,顧隨無力帶著一家大小奔赴大后方,只得困居北平。
在悲憤與心驚間,顧隨寫下了許多血淚交迸的詩章。比如“數(shù)間老屋西風里,不戴南冠亦楚囚?!北热纭肮鲁菓医^地,百感攪中腸?!薄鄨@地處京郊的海淀,恰如古都九城之外的一座“孤島”。
直至這一年深冬,燕京大學方得開學授課。
花木樓臺依舊,波光塔影如昔,而人事已非。學生們看到顧隨頭上依稀可辨的白發(fā),及額上深深的皺紋。但是,據(jù)學生楊敏如回憶,聽顧隨課的人卻更多了。因為他雖講授的是古典詞曲,傳達的卻是現(xiàn)實沉痛。
曲選課上,顧隨講馬致遠,撇開眾口流傳的《天凈沙·秋思》,選了《夜行船·秋思》,他高聲朗誦,“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學生們聽出了這氣貫長虹背后的一聲凄泣。
他還把自己的《鷓鴣天》念給學生聽:“黃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爾許難。”學生跟著讀來,“似讀放翁《示兒》般受到鼓舞。”
楊敏如記得,自此同學們也開始如此作詞, “不管多愁苦,最后總有一個光明的尾巴,有一個希望在前。”
在當時的北平,輔仁大學是教會所辦,不受日本人管轄,因之聚集了許多愛國的知名教授,青年學子也紛紛報考輔仁。顧隨自1939年起,開始在輔仁大學任課,直到1949年秋,因病離開講壇。
輔仁這十年,是顧隨執(zhí)教生涯中,桃李遍植的一段時期。很多之后的著名專家、學者、教授,及眾多文史、藝術、教育工作者,都是他在輔仁大學的學生。比如葉嘉瑩。她從考上輔仁,就聽顧隨先生講課,及至畢業(yè)后到中學任教,仍經(jīng)?;厝ヅ月犂蠋煹恼n。
文學,除了詞句聲音外,重要的還有形象。顧隨講課,不僅感知音韻,也描畫形象——他指出李白《烏夜啼》中一句“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色彩鮮明,音調響亮。若將 “黃云”二字改成“暮云”,意思雖同,效果卻遠不及。
輔仁大學舊址,今為北京師范大學
講到《詩經(jīng)》的“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時,他強調“羊?!倍皇恰芭Q颉?,因為“牛羊” 二字讀起來,容易黏在一起,成為一個籠統(tǒng)的印象,“羊?!眲t更具畫面感。
這樣的例子,在顧隨的講錄中俯拾皆是。
他打通學生的感覺,讓他們進得去,也出得來。
他還為學生批改作業(yè)。葉嘉瑩說:“先生對我習作的改動,雖只是一二字,卻往往可以給我極大的啟發(fā)。先生對遣詞用字的感受之敏銳,辨析之精微,對學習任何文學體式之寫作的人,都有極大助益?!?/span>
得葉嘉瑩這樣的英才而教之,顧隨亦滿心喜悅,大加鼓勵:“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清才如此,當善自護持?!?/span>
他用禪宗的“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于師,方堪傳授”來勉勵學生。
1946年7月,他在給葉嘉瑩的信中這樣寫道:“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望足下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span>
顧隨希望,葉嘉瑩不只做一個遵守師說的弟子,更望她如南岳懷讓的弟子馬祖道一,為老師的“法脈”開枝散葉。葉嘉瑩隨丈夫離開北平時,什么家當都沒帶,但老師顧隨的講課筆記,卻護若珍寶,一路隨身。輾轉飄零中,時常翻閱以自省。
2016年8月,九十二歲高齡的葉嘉瑩先生,在河北大學發(fā)表演講《七十五年師生情》,紀念恩師顧隨??崾钪拢謸u折扇,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這種情誼,有時甚至比骨肉更親近。骨肉是天生的,是血緣關系,而師生情誼,則是理想和志意的一種傳承?!?/span>
隨著北平解放,輔仁大學轉為中國人自主管理。開學初,學校即成立了中國教員會,顧隨被選為執(zhí)行委員。隨后,又被推舉為中文系主任,及校委之一。
顧隨長于教學,并沒有行政工作經(jīng)驗,只是憑著一腔熱情,勉力支撐著。加之半生艱辛、長年病痛,不久便累倒了,只得暫離講臺。然而到了這年底,病情卻更趨惡化,以至昏迷搶救……這被顧隨稱為“三年病垂死”的一劫,到1952年春夏,方見緩和。
又轉過年,顧隨始能走出書房,參加社會活動。2月,與好友馮至聯(lián)袂登臺,以杜甫為題做了演講、朗誦。
兩位杜詩大家配合默契,心意相通,會場座無虛席,結束時,全場起立,掌聲不息。5月,顧隨又在極高的興致下,回到闊別三十多年的母校北京大學,參加了校友返校活動。
凡此種種,都令顧隨考慮,何時再“出山”。
馮至介紹他到社會科學院研究古典文學,他謝絕了,“我不能沒有學生,我得看年輕人?!?/span>
1953年6月,顧隨至天津師范學院(現(xiàn)河北大學)任教,再次站上講臺,直到1960年在寓所書房安然、永遠地睡去。
出京前,他在一闕《木蘭花慢》中這樣寫道:“架起青牛薄笨,迢迢又上征途。”E
審 | 周春倫
排 | 彭運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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