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全國沒有哪個省份比山西更有發(fā)言權。山西的“木頭”已經(jīng)突破了次元與時間的桎梏,世代居住于此的“老醯(xī)兒”們用木頭搭建了無數(shù)的奇觀——
用紛繁的紋飾罨畫四海為家的壯麗威德;
或是繪以丹青、飾以琉璃,
它們點綴在“表里山河”的無數(shù)村居巷陌,使得僅占全國陸地面積1.63%的山西,成了一座獨一無二的“古建筑博物館”。在被評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2165處古建筑中,在第三次文物普查統(tǒng)計的全國263885處古建筑中,就算是山西一個地級市,木構古建的保存數(shù)量都足以“吊打”其他任何省份。比如晉城市擁有北宋建筑23座,全國其他省份加起來只有14處。甚至是單獨一個縣拎出來,木構古建的數(shù)量都稱得上“獨步天下”。像是長(cháng)治市的長(zhǎng)子縣,擁有金代建筑11處之多,而全國其他地方打包起來也不過只有14處。如果把它們還原為樹木,則足以栽滿數(shù)百畝的土地,堪稱一片不折不扣的“森林”。若是發(fā)揮極致的匠人精神,窮盡136年的光陰將它們一一拼接組合,便足以雕琢出一座900年不倒的建筑奇跡:一望無際的塞北草原上,高聳入云的應縣木塔是我們實實在在能見到木構建筑征服天空的極致高度。在應縣木塔的身上,古人使用了現(xiàn)代修建摩天大樓時常用的雙層套筒結構,67米的高度甚至已經(jīng)超過了如今絕大多數(shù)居民樓。應縣木塔的內(nèi)墻被當?shù)剜l(xiāng)民以“不夠玲瓏、破壞風水”為由拆除,應縣木塔落成前500年,四十九丈、136米,約等于45層樓高的永寧寺塔便已經(jīng)成為了北魏都城洛陽最為壯麗的天際線。“殫土木之功,窮造形之極”,塔頂長明的燈火在百里外依然清晰可見,仿佛《煙花易冷》中伽藍寺聽雨聲盼來的永恒。唐朝大明宮中的麟德殿,超過5000平方米的建筑面積足以舉辦容納3000人的奢華宴會,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真實寫照。然而這些古人所鐘愛的木頭材料又生得太過嬌貴,怕水、怕火、怕蟲蛀、更怕人為破壞,這些無可避免的短板使得木構建筑天生“短命”。永寧寺塔建成后僅16年便毀于雷火,而大明宮亦在唐末戰(zhàn)火中毀于一旦。跟那些熱衷于用石頭壘房子的西方人相比,我們的祖先也并不傻。他們并非不知道,石頭遠比木頭更為堅固。但他們依舊倔強地使用著木頭,數(shù)千年不變。這并非是材料與技術不足的無奈之舉,因為早在幾乎與金字塔同期的洪荒年代,華夏先民就以搭建了4000年來不朽不化的石峁古城。古人的想法或許有些浪漫到匪夷所思:他們相信木頭是有生命力的。樹木的春榮秋枯,就如同人的生老病死,是一個生命的輪回。用樹木搭建的眾生居所,便自然地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力。所有熱衷于使用木頭的民族都會點出名為“榫卯”的科技樹,這是文明車輪所推動的必然,并非是中國獨有。但唯有中國人將榫卯的藝術雕琢到了極致,創(chuàng)造出不遜色于漢字的偉大發(fā)明:(斗栱常常被誤寫為“斗拱”,木頭的偏旁才代表了它的本質(zhì))
數(shù)十個方形“斗”與彎弓形的“栱”彼此榫卯交織,如同樂高積木一般搭建出一個無比精巧的承重結構。像這樣的斗栱,在應縣木塔上足足有240個之多。如果說石頭的特性是一種金屬般厚重的“剛”,木頭則代表了與之對應的“柔”。正是這種極致韌性的“柔”,造就了應縣木塔歷經(jīng)40余次地震、200多發(fā)炮擊而900年不倒的奇跡。樸實無華的斗栱撐起了中國建筑標志性的“大屋頂”,但它也可以變得極致華麗。在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上,脫胎自斗栱結構的一抹紅色,成為整個園區(qū)中最為鮮明的亮色。隨著后世建筑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古人開始使用更為牢固的磚木結構修葺房屋的外墻,斗栱承重的功能性逐漸減弱,轉(zhuǎn)而極盡繁復,成為一件花俏的藝術品。與應縣木塔合稱為“南樓北塔”的萬榮縣飛云樓,在設計方面極盡工巧。這座“手可摘星辰”的百尺危樓,從設計之處就拋棄了實用性,無法讓人登上,成為一座“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完美藝術品。“萬榮有個飛云樓,半截插在天里頭?!?/span>
雕欄玉砌應猶在
假如我們能重新回到這些古建落成的年代,它們的樣貌絕對不會像如今這般“灰頭土臉”。
雕梁畫棟,絕不只是一句文學修辭式的夸張形容。在每一塊木頭的表面,都會被施以無比艷麗的彩畫,甚至是“乾隆審美”一般妖嬈的大紅配大綠。在佛光寺東大殿的內(nèi)墻上,來自唐朝的紅白兩色彩畫仍舊依稀可辨,甚至還可以看到當年匠人“赤白博士(唐宋時期常把精通某項技藝的人稱為博士)許七郎”的題字。絢麗的油彩為木質(zhì)建筑抵御風霜的腐蝕,自身卻敵不過漫長歲月的侵襲,早已剝脫斑駁。但在屋檐上鋪就的五色琉璃瓦,足以將這份極致的色彩化作永恒。匠人們經(jīng)過一系列精妙的幾何運算,將生硬的檐角幻化為一道極致柔美的曲線,表現(xiàn)他們心中的無限尊崇。
然而在歷代戰(zhàn)火之中,宮殿往往首當其沖,空余黍離麥秀的嗟嘆。只有那些與世無爭的寺廟,才得以穿越千百年的光陰。隰縣小西天,多達33層的懸雕,仿佛闖進了漫天神仙的道場。
供奉水神的洪洞廣勝寺,保存著精美程度不輸敦煌的元代壁畫。還有芮城永樂宮,在元朝時它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大純陽萬壽宮。三座大殿中保存有全國最完好的元代彩畫,總面積達1000平方米,足以鋪滿2.5個籃球場。“群英薈萃,神仙開會”的《朝元圖》共繪有各路神仙394尊,選用不褪色的天然礦物原料,700年仍然栩栩如生。永樂宮《朝元圖》局部,神仙們的“年會現(xiàn)場”。
中國建筑像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閱歷豐富的老人,從歷史的迷霧中走來,向我們娓娓訴說著滄海桑田的過往。1937年,當梁思成先生伴隨著盧溝橋的烽火,在敦煌壁畫的指引下發(fā)現(xiàn)了佛光寺東大殿時,“斗栱雄大、廣檐翼出”是他對這一建筑的最初印象。這些中國現(xiàn)存最大的斗栱為佛光寺帶來了極具深遠的出檐,最大限度地隔絕了風霜雨雪對于墻壁的侵襲,更使得厚重的屋頂輕盈得像是一只振翅高飛的鳳鳥,“如鳥斯革,如翚(huī)斯飛”,從那個杜牧、李商隱與溫庭筠的時代向我們噦噦而來。也許是源于塞北風霜塑造出的粗獷秉性,遼金時期對這巨型建筑的形制格外流行,碩大雄渾的斗栱繼承了大唐遺風。只有親身站在它們面前,才能感受到這些幾乎能把人逼出“巨物恐懼癥”的建筑究竟是何等壯麗。“蜀山兀,阿房出”,歷朝歷代無休止的開發(fā)早已將中原地區(qū)的巨型木料砍伐殆盡,在光緒十五年(1889年)重建天壇祈年殿時,甚至被迫使用了來自南洋的進口木料。木料的匱乏使得建筑的體量歷朝歷代不斷縮小,經(jīng)屢次重建后的故宮太和殿,尺寸早已不足最初時的一半大小,只剩下與殿身不匹配的巨大臺基訴說著無奈。古人在懸空寺上跟后來的游人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那些在明面上碗口粗的立柱只是裝飾,
并不能起到承重的作用。
僅靠27根插入巖壁的橫梁,
在恒山絕壁的百米懸崖之上撐起了40間的“天空之城”。
時至今日,我們只能從這些歷經(jīng)千年滄桑的木結構中,窺見大唐盛世的一角。山西寒冷干燥的氣候,使得木材最大限度地免于了蟲蛀與糟朽,無數(shù)遍布鄉(xiāng)間的廟宇就仿佛被裝進了一粒時間的膠囊,千百年來不曾改變模樣。“表里山河”的獨特地貌,外有大山、內(nèi)有大河,自古便是易守難攻的絕佳所在。山川天險屏蔽了數(shù)千年來改代戰(zhàn)火,與世隔絕的山村形成了一個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這種下沉在地下的窯洞,是黃土高原上山西與陜西的特色。獨特的一方水土使得山西,也只有山西,成為了保存古建筑的“天然冰箱”。
曾經(jīng)遍布大唐的四萬四千余所大小寺廟幾乎全部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唯有群山之中的五臺山南禪寺得以幸存,成為我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筑。它建于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這一年白居易剛滿十歲。
盛世大唐,
是根植于每一個中國人心底的瑰麗夢想。
而這些存續(xù)至今的木質(zhì)建筑,
便是是我們追憶盛唐,
能夠以手觸及的一抹流光。
它們絕不應當,
在深山里落了荒。
古人選用木頭修葺房屋,為它們注入了靈魂與生命,同時也注定了它們不會像西方的石質(zhì)建筑般永恒。正因如此,每一座從時光的罅隙中遺落下的建筑,更顯得彌足珍貴。文字編輯 | 趙逃飛
圖片編輯 | 奈福
地圖編輯 | 孫璐
制圖 | 九陽、魚一條
封圖 | 任超
特別致謝
迷迷瞪瞪的建筑加班人短歌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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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中國考古集成·華北卷》孫進已,蘇天鈞,孫海主編
《應縣木塔》李世溫,曹安吉
《中國文物地圖集·山西分冊》國家文物局主編
《圖像中國建筑史》梁思成
《晉祠園林建筑歷代演變研究》崔燦
《晉祠山門移位的時空誤讀》沈旸
《山西萬榮縣飛云樓大木作營造研究》張力中
《琉璃飛虹——山西洪洞廣勝寺飛虹塔藝術研究》李鋒
《崇福寺——一路誦聲自金來》趙逸飛
《淺析山西民間美術在中國當代雕塑語言中的轉(zhuǎn)化——以山西寺廟彩塑為例》閆佳卉
《應縣木結構古塔動力特性及地震響應分析》車愛蘭
《應縣木塔斗拱調(diào)查與力學性能分析》王智華
《莫宗江:梁思成是如何發(fā)現(xiàn)唐代佛光寺的》莫宗江
《記五臺山佛光寺的建筑》梁思成
《麟德殿復原的初步研究》劉致平,傅熹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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