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曹雪芹是毫無疑問的,能夠證明此一點的計有三大方面的材料,第一就是小說《紅樓夢》本身,其“緣起”和“尾聲”中已經(jīng)自我申明其著作權。第二就是根本無可推翻質疑的“脂批”,有無數(shù)條脂批直接表明作者為曹雪芹,第三就是在脂批之外的無數(shù)條來自于當時人的材料。
由于這些都是前人已經(jīng)分析得比較清楚透徹了的問題,故筆者在此不贅言。
但是,曹雪芹又是誰呢?他的生平及生卒年月等又是怎樣的呢?這個問題卻一直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而由于這個問題沒有得到有效的解決,也因此而對于紅樓夢的著作權屬問題不時地冒出一些雜音,使曹雪芹即為紅樓夢的作者這一結論而不能得到更有力的確定,因此,更進一步地解決曹雪芹是誰的問題是非常必要的。
當然,前人對此問題亦有過大量的研究,也有多種說法,只是:一,未得公認,二,各家都未拿出十分令人信服的證據(jù)。
比較流行的則是以胡適和周汝昌先生為代表的曹頫兒子說(二人對于生卒年問題不一致),另一即是曹颙遺腹子說。此說最早由李玄伯先生在1930年提出,后也有不少人根據(jù)研究認同此種觀點,如朱淡文先生在《“紅樓夢”論源》中說:“曹雪芹,名霑,又名天佑,字號夢阮、芹圃、芹溪居士等。康熙五十四年夏(1715)生于江寧,生父曹颙,生母馬氏,乃曹颙遺腹子。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1763年2月12日)卒于北京西郊,享年四十八歲?!雹?/span>
只是雖然朱淡文先生言之鑿鑿,而且也根據(jù)相當一些材料進行過分析推論,但對此結論仍然不敢十分肯定,因而又說:“曹雪芹之生父是曹颙還是曹頫,目前未見直接記載。推論其生父為颙?!雹?/span>
筆者因為需寫作《“紅樓夢”后四十回真?zhèn)伪嫖觥芬粫?,對曹雪芹究竟是誰這個問題也曾置意。比較各家觀點,從直覺、當然也從對現(xiàn)有材料的分析中,筆者傾向于曹雪芹是曹颙遺腹子的說法,因為這種說法似乎最能融匯起各方面的材料而達至一種最合理妥帖的結論(詳于后)。
但是,與朱淡文等人一樣,由于手頭并沒有什么新的更有力的證明材料,尤其是看到周汝昌先生關于此的一種詰難后,對于此事的認定頗受動搖。周如昌先生在其《周汝昌點評“紅樓夢”》一書中“馬道婆與遺腹子”一篇中說:
曹雪芹命苦,至今連父親是誰也成了懸案。眾說不一之中,有一說認為曹雪芹乃曹颙的遺腹子,即曹頫向康熙奏報的“奴才嫂馬氏現(xiàn)懷身孕已有七月,若幸生男,則奴才兄有嗣矣”的那個證據(jù)。
作書人曹雪芹不會不知自己的生母姓什么。如若他即馬氏所生,他對“馬姓女人”應當懷有敬意與個人感情——可是,他卻把一個靠邪術謀財害命的壞女人道婆偏偏加上了一個“馬”姓!
世上能有這樣的“情理”嗎?他下筆時忍心把母親的姓按給了一個最不堪的女人,在一個小說家的心理上講,能夠這樣做嗎?因為,“百家姓”的選擇天地太自由方便了。③
周汝昌先生的這番論辯,雖然從邏輯上講并不成立,但是從情理上講,卻似乎無懈可擊:是呀,如果曹雪芹的親生母親姓馬,他怎么會在《紅樓夢》中把這個“馬”姓給了書中的一個最壞最不堪的女人呢?
對于此事的探討,可以說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筆者亦是因為要寫作那部書,自然免不了要對最直接也最珍貴材料的“脂批”進行一番翻箱倒柜的查找清理。在查找清理的過程中,竟然得到了意外收獲,居然查得了能夠證明曹雪芹即是曹颙遺腹子的兩條材料:
說來也奇(其實不奇。正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第一條材料正是出現(xiàn)在《紅樓夢》的第25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寫馬道婆與趙姨娘合謀加害寶玉和鳳姐的情節(jié)中。其時馬道婆探得趙姨娘口風,于是引誘趙姨娘拿出當家銀兩,并寫了一張500兩銀子的欠條與馬道婆,以換取馬道婆用巫術加害寶玉和鳳姐。
在此處甲戌本和庚辰本都有一條眉批:
寶玉乃賊婆之寄名兒,況阿鳳乎?三姑六婆之為害如此。即賈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齋念佛之夫人太君,豈能防悔(庚辰本為“慊”)得來?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為寫出。(著重號為引者加。下同)看官再四著眼,吾家兒孫慎之戒之?。仔绫荆?/span>
此眉批庚辰本大致相同。當筆者看到此條眉批,尤其是當看到“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為寫出”時,心里猶如一道閃電劃過,為什么曹雪芹寫“馬道婆”是“不避嫌疑”呢?這個“嫌疑”顯然與“道婆”二字無關,“不避”的顯然是那個“馬”字。
如果作者的母親不姓馬,他把馬道婆寫得再壞,又有什么“嫌疑”需要“避”呢?顯然,就一般心理而言,脂硯齋與周汝昌先生一樣,都認為,把一個壞女人冠以自己母親的“馬”姓,是不大妥當?shù)?,所以在評點小說中,才留下了“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為寫出”的眉批。
這里脂硯齋似乎一條無心的眉批,在幾百年后為我們留下了一條指示作者身份的重要線索。筆者聯(lián)系前此所看所想的關于曹雪芹身份的材料及猜想,筆者初步認定,曹雪芹即為曹颙的遺腹子,這條材料為此說提供了一條極為重要的證據(jù)。
據(jù)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曹頫(曹頫是曹寅的侄子,在曹颙死后,由康熙作主,過繼給曹寅家)呈給康熙帝的奏折(解釋為什么曹颙的妻子不去吊曹颙之喪)言:
奴才之嫂馬氏,因現(xiàn)懷妊孕已及七月,恐長途勞頓未得北上奔喪。將來倘幸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⑤
此奏折寫于該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七,是上給康熙帝的,康熙帝是曹家的大恩人,對曹家的事了如指掌,康熙帝四次南巡都住在金陵曹家,因此,曹頫的奏折是百分之二百可靠的。
從這段材料里,我們可以得知這樣幾條信息:
第一,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七,曹颙(曹寅的兒子)去世時,他的妻子懷孕“已及七月”;第二,他的妻子姓馬;第三,曹颙去世時,曹颙沒有別的后代,至少是沒有別的男性后代,因為曹頫在奏章中說的話是“將來倘幸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顯然,當時除了尚在馬氏肚子里的孩子,曹颙沒有別的后人,至少是沒有別的男性后代存世。因此,我們聯(lián)系上面脂批中的那條眉批推斷,脂批中所說的“不避嫌疑”的作者,即應該是出生于康熙五十四年四月底或五月初的曹颙的遺腹子。
當然,僅此一條材料,我們的這一結論似乎還不是十分扎實有力,好在我們在對脂批的搜羅中,我們又獲得了與此條材料緊密聯(lián)系自成一脈的另一材料。
此條材料出現(xiàn)在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在此回靖藏本有一條回前批:
祭宗嗣,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后回無限文字。浩蕩宏恩,亙古所無。
母孀兄死無依。變故屢遭,生不逢時,回首令人斷腸心摧。積德子孫到于今,旺族都中吾首門??傲I(yè)英雄輩,遺脈誰知祖父恩。⑥
這條眉批或回前批,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五十三回所描寫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場合,即春節(jié)祭祀祖宗的情節(jié)中,其所批的內容與小說祭祀祖宗的內容非常相符。批中所言,也是針對小說作者(或本來就是作者自己所批)說話。
在這條批中,其中有一句與上面我們所引出的那條批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即“母孀兄死無依”一句?!澳告住睙o需論證,曹颙死時,其妻馬氏尚懷有曹颙的孩子,后來自然孀居?!靶炙馈蹦兀?/span>
在紅學研究中,已經(jīng)考得在康熙五十年(1711年)冬,時年23歲的曹颙生了一個兒子(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第六章》,具體論證見李廣柏《讀張云章賀曹寅得孫詩》,載《文史叢考“李廣柏自選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12月版),但是在康熙五十四年曹颙死時曹頫所上給康熙帝的奏章中,卻說“奴才之嫂馬氏,因現(xiàn)懷妊孕已及七月,恐長途勞頓未得北上奔喪。將來倘幸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顯然,在康熙五十四年時,那個生于康熙五十年的兒子已經(jīng)不存于世,也就是說,曹颙死時其尚未出生的遺腹子的哥哥,已經(jīng)死了。
這兩條脂批所不經(jīng)意留下的材料說明,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的母親姓馬、母親孀居,曾有一個哥哥,但是已經(jīng)死了,這些材料所表示的種種信息,都與曹颙的那個遺腹子的身份信息相契若符,因此,曹雪芹即是曹颙遺腹子的結論,已經(jīng)獲得了最有力的材料支撐,而不再是一種模糊的猜想。
此外,前人已經(jīng)發(fā)掘出的另一條材料,亦可以對此起到輔助證明的作用,雖然此條材料與對曹颙遺腹子的證明并不直接相關。
《紅樓夢》第五十二回,描寫“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這里庚辰本有一條夾批:“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法,避諱也?!雹?脂批在這里說的意思是,作者之所以寫“自鳴鐘已敲了四下”,而不直接寫“寅正初刻”,是為了避諱,避什么諱呢?避那個“寅”字的諱。
顯然,紅樓夢作者所避的,是其祖父曹寅的“寅”字。從這條材料,我們可以從中分析出兩點:
一,當然就是說明了曹寅是紅樓夢作者的祖父,能夠對胡適等人的一系列關于此的考證起到直接證明的作用(因為脂硯齋的批是最直接的材料)。第二,還說明脂硯齋在評點中對作者家世身份問題的提及,決不是一種偶然的現(xiàn)象,都是他對作者的身世身份(也是他自己的家族歷史的一部分)的一種紀實性的觸及。
在這里提到的對其祖父曹寅的“寅”字的避諱,第一條材料中提到寫“馬道婆”時作者的“不避嫌疑”,都是這種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它們是可以相互支撐證明的。
以上材料,已經(jīng)十分有力地證明了曹雪芹即為曹颙遺腹子的說法,但是,我們之所以作出這個判斷,還不僅僅依賴于這幾條來自于最權威的脂批的材料,而且還在于,曹雪芹為曹颙遺腹子的結論,能夠非常合理、圓滿地契合迄今為止關于曹雪芹身份問題的種種其他材料,下面我們聯(lián)系這一結論一一分述:
第一,關于曹雪芹年齡的問題:
關于曹雪芹年齡的問題,大致有以下幾種說法,一是根據(jù)曹雪芹的好友的《挽曹雪芹》一詩中的:“四十年華付杳冥”說法,斷定曹雪芹生于雍正二年即1724年,(主此說以周汝昌為代表),另一是根據(jù)亦是曹雪芹的好友張宜泉的《傷芹溪居士》一詩的一個小序所言:“年未五旬而卒?!?/span>
認為曹雪芹去世時為四十六歲(胡適持此觀點)或四十八歲。曹雪芹去世的時間,現(xiàn)在一般都根據(jù)脂批在第一回的“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批,認為曹雪芹逝于1763年的2月12日(關于此有爭論,但爭論較?。?。
現(xiàn)在我們既然已經(jīng)通過上引脂批中的兩條批,可以很肯定的認定曹雪芹即是曹颙的遺腹子,則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生于1715年(關于生日,下詳),那么,在他于壬午年除夕去世時,則享年為48歲(差兩個月左右滿48周歲)。
另外,對此事我們也可以反過來進行推理,敦誠的“四十年華付杳冥”的說法,顯然是為了詩句的和諧自然而舉其成數(shù),而張宜泉的“年未五旬而卒”的說法,則是詩前面的小序。
顯然,小序的表達應該更趨于真實準確,那么,我們根據(jù)上引脂批證明曹雪芹享年48歲的結論,顯然更與張宜泉的說法相符,而這,又可以反過來加強曹雪芹為曹颙遺腹子,生于1715年的結論。
第二,是曹雪芹是否直接經(jīng)歷過“繁華”的問題。
此一問題其實是與享年問題直接相關的問題。根據(jù)周汝昌先生的說法,曹雪芹生于1724年,那么,在曹家于雍正五年(1727年)被抄家并北還時,曹雪芹年僅三歲,那么,他對曹家的如烈火烹油般的繁華自然沒有什么親身體驗和記憶。實際上在周汝昌先生關于此的表述中,也認為曹雪芹對在金陵所經(jīng)歷的繁華沒有什么記憶(見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第五章)。
首先,在敦誠、敦敏兄弟的詩作中,都顯示曹雪芹親身經(jīng)歷了曹家的繁華,如“揚州舊夢久已覺”,“秦淮舊夢人猶在”,“秦淮風月憶繁華”等都說明,曹雪芹常常對他的好朋友們談起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繁華。
如果曹雪芹在抄家北還時僅是一個年僅三歲的孩子,他又怎么可能對他的朋友談起這些他并不清楚的繁華呢?
其次,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也有一系列的理由不支持周汝昌先生的推論,在《紅樓夢》中,作者對曹家的種種繁華、種種大場面、種種奢華都進行了非常生動的描寫。從文學理論的角度看,如果作者自己完全沒有這樣的親身經(jīng)歷,僅憑別人的口述和想象,是根本不可能寫出來的。
第二,脂批也顯示,作者和脂硯齋都一同經(jīng)歷了當時的繁華,其中脂硯齋在評點中還回憶了與作者一同讀書、聽戲、喝酒等一些繁華經(jīng)歷。
第三,作者在書中的一些自述也顯示,《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帶有濃厚的自序傳的意味,在第一回開篇的楔子中,此類的話比比皆是: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
……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
“……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那里去走一遭?!?/span>
……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
這些自敘都說明,《紅樓夢》所敘,不僅帶有濃厚的自敘傳的意味,簡直就是作者對過去生活的沉痛的追憶及懺悔之作。這些都是采用周汝昌等人的觀點所無法解釋的。
但是,如果曹雪芹是曹颙的那個生于1715的遺腹子,則在雍正5年(1727年)曹家被抄北還時,(根據(jù)各位學者的考證,雍正下令抄家的文件在當年底下達,則執(zhí)行抄家很可能在那年底或下一年初),曹雪芹已經(jīng)十三歲。
那么,他當然非常完整地經(jīng)歷了曹家的繁華及1727或1728年的抄家及以后的淪落。也只具有這樣前后巨大對比的經(jīng)歷,才能使他對這些經(jīng)歷如此地刻骨銘心,據(jù)此寫下那帶有家族史般的《紅樓夢》來。
因此,反過來推論,《紅樓夢》中的種種繁華記載,以及后四十回中那寫得極具場面感的抄家場面,以及被曹雪芹寫出后又被隱去了的“獄神廟”的種種悲慘經(jīng)歷,都可以反過來加強曹雪芹即曹颙遺腹子的結論。
第三,是曹雪芹的生日推測問題。
周汝昌先生根據(jù)小說的描寫,經(jīng)過復雜的推論,推測賈寶玉的生日為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六,另外,根據(jù)崔川榮先生的研究,則曹雪芹的生日為五月初八,⑧ 此外還有研究持別的觀點,但大都集中在農(nóng)歷四月底到五月初一段時間。
我們知道,《紅樓夢》具有十分濃厚的自敘傳的色彩,小說中所謂賈寶玉的生日,實際隱藏的就是作者曹雪芹的生日。前面我們引述的曹頫在其堂兄曹颙去世時,給康熙帝的奏章寫于農(nóng)歷三月初七,在三月初七時,曹頫敘述是馬氏“妊孕已及七月”,“已及七月”則至少是已七個月,或七個多月。
一般懷孕的周期是280天左右,那么馬氏生產(chǎn)的時間則大致在農(nóng)歷四月末或五月初。而這個時間范圍則剛好是周汝昌及其他一些研究者根據(jù)《紅樓夢》的描寫所推測出來的賈寶玉的生日范圍中。
此外,還有一個現(xiàn)象也可以說明,小說中所描寫的寶玉的生日極有可能就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生日。這個現(xiàn)象就是,小說在第六十二回借探春之口列舉了一月、二月、三月誰誰過生日,但是到四月卻不言了,在第63回寫眾人給寶玉過生日,雖然在時令上可以作出大致的判斷,但卻偏偏不說明是哪一天。
這就說明,這是作家自己故意不把明確的日期寫出;而作家之所以不愿意明確地把日期寫出,是因為他既不愿意杜撰出一個本不是屬于自己真正生日的日子,也不愿意把自己真正的生日寫在小說中(或由于靦腆,因為他的小說最初都是自己的親朋在傳看),于是就只好來了個模糊處理。因此我們判斷,周汝昌先生根據(jù)小說的描寫所推測出來的賈寶玉的生日,極有可能就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生日。
而這個被推算出來的四月二十六的生日,恰與曹颙遺腹子的可能的出生日期大致相符。因此,此一點亦可以反證曹雪芹為曹颙遺腹子的結論。
第四,曹雪芹名字的來源問題。
根據(jù)朱淡文等人對曹雪芹名、字的研究,也十分支持其為曹颙遺腹子的結論,以下我們將朱淡文先生的相關研究引出:
曹颙有子名“天佑”,而曹雪芹名“霑”,“霑”與天佑有典籍聯(lián)系。按照我國古代男子命名表字的習慣,“霑”與“天佑”極可能乃系一人?!?/span>
《詩經(jīng)·小雅·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霢,既優(yōu)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鴮O之穡,以為酒食。畀我尸賓,壽考萬年。中田有廬,疆場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曾孫壽考,受天之祐?!保ā暗v”與“佑”通)。
……
且曹家男子命名表字均出自儒家經(jīng)典,如曹寅字子清,出自《尚書·舜典》:“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辈茱J字孚若,出于《易經(jīng)·觀卦》:“盥而不薦,有孚颙若?!惫什茈曌痔煊映鲎浴对娊?jīng)》很為合理。
從考證的角度看,根據(jù)典籍聯(lián)系推斷“霑”與“天佑”為同一人是可以成立的。如曹宣以往不知其名,僅知字“子猷”,1953年周汝昌據(jù)《詩經(jīng)·大雅·桑柔》“秉心宣猶,考慎其相”推論其名為“曹宣”,而當時所見文獻如《八旗滿洲氏族通譜》和內務府檔案等皆僅有“曹荃”之名。1975年馮其庸先生發(fā)現(xiàn)康熙二十三年未刊《江寧府志》,查出其中《曹璽傳》有“仲子宣”的記載?!白娱唷泵靶狈降玫轿墨I證實。⑨
筆者以為,朱淡文先生的論證非常有力,曹家諸人既然都依據(jù)儒家經(jīng)典來取名表字,則視若珍寶的曹颙的遺腹子自然會依據(jù)儒家經(jīng)典來取名表字。且《五慶堂遼東曹氏宗譜》載明:“十三世,颙,寅長子,內務府郎中,……生子天佑。”⑩
又我們根據(jù)敦誠的詩等歷史資料確知其曹雪芹名“霑”。而我們又根據(jù)以上其他種種資料分析,則曹雪芹(名“霑”)就是曹颙的那個曾取名“天佑”的遺腹子。
關于此,我們還想就曹雪芹的名、字問題作一些猜想或發(fā)揮。
曹颙的遺腹子取名為“霑”,字“天佑”,我以為還不僅僅是根據(jù)儒家的經(jīng)典取名的問題,可能在他的取名上,還寄托著家族的一種祈求上天庇佑的希冀之情。
我們知道,曹颙在康熙五十年(1711年)生了一個兒子,可是,這個孩子卻沒有養(yǎng)大,在康熙五十四年或之前,這個孩子已經(jīng)確知夭折了。然后在康熙五十三年,曹颙的妻子馬氏又已有身孕,但是在康熙五十四年農(nóng)歷三月,曹颙卻得暴病身死。我們知道,曹颙死后,曹寅就沒有了別的男性后代。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甚至由康熙皇帝作主,將曹颙伯父的兒子曹頫過繼給曹寅(曹寅于康熙五十一年逝世,曹寅妻健在),以保證曹寅家后嗣有人,并讓他繼承了曹寅的江寧織造一職。
在這樣的背景下,在曹颙去世二個月左右時,曹颙的妻子馬氏誕下了一個男孩。在這種背景下,這個男孩不真真如是天生“寶玉”嗎。因此,整個家族對這個男孩的降生抱著無比的感恩祈求之心愿是可以想見的。
我以為,這就是曹家根據(jù)《詩經(jīng)》給這個遺腹子取名為“霑”,字“天佑”的根本原因,他們希望這個上天賜予的男孩“既優(yōu)既渥,既霑既足”,希望他能夠“受天之祐”,一生平平安安。
關于此種猜測,當然我們沒有什么硬性的考證材料。但是,我們看《紅樓夢》小說中所描寫的情形,例如賈母對他的無比寵愛,姐姐元春對他的如同母親般的呵護,以及那個“寶玉”的象征和“寶玉”的名字,就似乎在印證著他的家族對他的這種情感心愿。因為,他是三代單傳,曹家惟一的男性后代,況且這個可憐的孩子,在他生下時就沒有了父親。
那么,為什么“天佑”一名(字)后來被曹雪芹摒棄不用呢?我以為,這中間可能包含了曹雪芹的某種心路歷程。
我們知道,在敦誠、敦敏兄弟、在張宜泉等人留下的文字中,我們得知曹雪芹一系列的名號,計有雪芹、芹圃、芹溪、霑、夢阮等,但惟獨不見那個曾經(jīng)被他的家族寄予了無比希望的“天佑”二字。關系此一謎團,我的理解是,曹雪芹可能很早就摒棄了“曹天佑”這個名字,以致于敦誠、敦敏、張宜泉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這個“字”。
至于原因,可能是這個“字”不符合曹雪芹的審美理念,我們看他后來取的一系列名號,例如雪芹、芹圃、芹溪等,都顯示出他對自然情趣的熱愛,而“天佑”這個名字,則顯得大而無當,沒有自然的情趣。
另外,我們猜測可能也與他和他的家族所經(jīng)歷的苦難坎坷有關。他的家族,在他13歲的時候,就遭到了抄家的打擊,家庭的一些成員甚至有過被枷、被關在“獄神廟”的悲慘經(jīng)歷,以致于脂硯齋在看到對這些經(jīng)歷的描寫時,他感到“不忍卒讀” ⑾
我以為,在經(jīng)歷了這一系列的苦難之后,曹雪芹應該就不再使用“天佑”這個讓他覺得滑稽又不美的名字,而代之以更符合他的審美情趣的“雪芹”一名。
至于為什么他會取名“雪芹”,我以為,這也不是曹雪芹隨便為之,應該也是由來有自。在網(wǎng)絡上有愛好者以為,曹雪芹名字的由來是由于蘇東坡的《東坡八首》中的幾句詩:“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芹何時動,春鳩行可膾?!?/span>
我想,可能不是這樣的,雖然詩里面確確實實有“雪芹”二字。理由一,“雪芹”二字的來源可能還是與其名“霑”字具有聯(lián)系,而蘇軾的那首詩則與“霑”字無關。第二,雖然《紅樓夢》小說中列舉了大量的美食,他的爺爺曹寅還著有一本講美食的著作,但是沒有證據(jù)表明曹雪芹或寶玉是一個美食家,而作為唯美主義者的曹雪芹恐怕也不會喜歡詩中的那句“春鳩行可膾”(馬上就可以把春鳩肉做成菜吃了)的句子。
那么,“雪芹”一名的由來又是為何呢?第一恐怕確實還是與蘇軾有關,蘇軾有首名作《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記東西?!?/span>
此外,杜甫《徐步》詩云:“芹泥隨燕嘴,花粉上蜂須?!保谌?,《詩經(jīng)·魯頌·泮水》中有:“思樂泮水,薄采其芹?!蔽覀儾聹y雪芹一名的由來或與此有關。其理由是:
而現(xiàn)在他從蘇軾和杜甫的詩中取名“雪芹”,則既由來有自,又很巧妙此和他的名字“霑”建立起了聯(lián)系。上面蘇軾的“泥上偶然留指爪”和杜甫的“芹泥隨燕嘴,花粉上蜂須”,都含有“霑”之意味。
第二,這樣得來的“雪芹”這個名字與他的對世界的認識和審美情趣相關。前面我們說過,他本來的名字是“霑”,字“天佑”,但是在社會實際上,他“霑”到了什么呢?他十三歲一家被抄,流離顛沛,“天佑”了他什么呢?所以,他很早就否棄了“天佑”這個既不美又名不副實的字。
而現(xiàn)在“雪芹”二字,則非常好的表達著他的世界觀和他的審美情趣及其生活實際:
首先,“雪芹”一名含有對過往生活的認識,意即他并未在社會上“霑”到什么,天也并未“佑”他什么,如果要說“霑”,他不過就像一只鴻雁和燕子一樣,“霑”了一點雪和泥。
此外,“雪芹”一名可能還包含著他的某種佛教的世界觀,就如蘇軾在那首詩中所說的,人生不過就像是一只雪中飛鴻,在“雪泥”上偶然留下一點痕跡而已。這也與曹雪芹晚年的世界觀和《紅樓夢》中表現(xiàn)的世界觀相似。
據(jù)研究,曹雪芹晚年信奉佛教,在張宜泉的詩中,就稱他為“芹溪居士”。
第三,“雪芹”一名可能還表現(xiàn)著他對自然的熱愛,意即他雖然在一生中窮愁潦倒,并未得到“天佑”,但是,能夠如一只飛鴻、燕子一般,沾上一點“雪泥”和“芹泥”,卻也是他十分喜歡、愿意的。
就如他在《紅樓夢》一書的“凡例”中所說:“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由傷于我者襟懷?!?(據(jù)研究,曹雪芹大約在他的最后十年,就隱居到了西山“黃葉村”一帶),這樣的意思,我們在敦誠、敦敏兄弟和張宜泉的詩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曹雪芹是十分欣賞他隱居處西山“黃葉村”一帶的風景,如張宜泉《題芹溪居士》:
愛將筆墨逞風流,廬結西郊別樣幽。
門外山川供繪畫,堂前花柳入吟謳。
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本羞。
借問古來誰得似。野心應被白云留。⑿
從他的自述和這些詩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結廬西郊”,“著書黃葉村”,也是因為他愿意把自己融于美麗的山川自然中。因此,他新取之名“曹雪芹”之“雪芹”,也與他對自然的喜愛更加契合。
第四,我們猜測,“雪芹”之名的由來,可能也與他隱居之所的實際情形相關。在曹雪芹的名字和別號中,有三個與“芹”相關:“雪芹”、“芹圃”、“芹溪”,因此我們猜測,在曹雪芹“結廬”的門前門后,可能的的確確有“芹圃”(種有芹菜的菜圃),可能的的確確有一條可以“灌園”(澆菜地)的小溪。
他就地取材,把青青的菜圃和門前的小溪納入到他的名字和別號中,正可以表示他對自己所選擇的隱居生活的喜愛,而這也是歷代的騷人墨客常用的命名方式,例如陶淵明號“五柳先生”,就因其門前有五棵柳樹,蘇軾號東坡,也因為他在被貶黃石,曾在“東坡”墾荒種地。
因此,根據(jù)以上的分析,我們猜想曹雪芹大約在雍正五年被抄家之后,或在隱居西山之前之時,就已經(jīng)完全拋棄了“天佑”的字,而代之以更符合他的審美情趣、更暗合他的世界觀,也與他的名字“霑”具有聯(lián)系,又與他“結廬西郊”的處所的實際景色相關的“曹雪芹”一名。
最后,我們想探討一下曹雪芹的“狀貌”問題,因為,此“狀貌”問題亦與是否曹颙遺腹子問題相關。在《紅樓夢》第二十九回,有這樣一段關于寶玉相貌的描寫:
(張道士)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么就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酸酸的。賈母聽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慘,說道:“正是呢。我養(yǎng)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象他爺爺?shù)?,就只這玉兒還象他爺爺。”
從《紅樓夢》的寫實風格看,書中的所謂“寶玉”當然就是曹雪芹自己,而張道士和賈母說寶玉像他的“爺爺”,一定也是真實的寫照。
可知小說此處對寶玉的描繪與作者曹雪芹本人的相貌十分一致,不然脂硯齋就不會感嘆“真真寫殺”。小說中類似的對寶玉的描繪還有第十五回描寫北靜王見寶玉一段:
寶玉忙搶上來參見,世榮從轎內伸手攙住。見寶玉戴著束發(fā)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北靜王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
與上面第三回的脂批相照應,甲戌本在此處又有一條側批:“又換此一句,如見其形?!雹?顯然,這里脂硯齋所說的“又換此一句”,是針對第三回的那段描繪而言的,意思是這里不過是換了一種描述,“如見其形”也是如第三回的“真真寫殺”一樣,即是說這些狀貌描寫與作者的實際形象十分相似。由此我們可知,真實的作者曹雪芹,長得漂亮,膚白、面如滿月,眉目傳情。
從小說中對寶玉的描繪看,與諸資料中對曹寅的描繪確有近似之處。曹寅詩集《楝亭集》,其舅父顧景星為之作序言:“晤子清,如玉樹臨風,談若粲花?!庇衷谄湫蛑袑⑵浔戎疄椴苤?,說:“昔子建與淳于生,分坐縱談,蔗杖起舞,淳于目之以天人。今子建何多遜也!”⒂
又曹寅《楝亭詞鈔別集》中有一首詞《女冠子·感舊》,其中自描繪其貌,與小說中作者對賈寶玉的描繪簡直如出一轍:“……似我翩翩三五,少年時。滿巷人拋果,羊車欲去遲。 晴香融粉絮,秋色老金泥,妒爾西風內,好花枝?!雹?/span>
“滿巷人拋果”是用歷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潘岳的典故,《晉書·潘岳傳》:“少年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載而歸?!薄把蜍囉ミt”則用衛(wèi)玠的典故,《晉書·衛(wèi)瓘傳》:(玠)“總角乘羊車入市,見者皆以為玉人,觀之者傾都。”⒄
又其詞中以“粉絮”、“金泥”自比,與小說中描寫寶玉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等皆如出一轍。我們再聯(lián)系小說第29回張道士和賈母所言,我們可以相信,小說中所言賈寶玉(曹雪芹)的相貌與他的爺爺相貌長的一樣,是一件事實。
那么,這對于我們本篇所論曹雪芹是曹颙的遺腹子有什么關系呢?有。如果依周汝昌先生所言,曹雪芹是曹頫的兒子,而曹頫不過是曹寅哥哥的兒子過繼給曹寅的,如果曹雪芹是曹頫所生,則從遺傳的角度看來,曹雪芹不會如此地與曹寅的長相相像;而如果曹雪芹是曹颙的遺腹子,則曹雪芹是曹寅的親孫子,則孫兒長得像爺爺,在遺傳上則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
我們再聯(lián)系以上從其年齡、名字、出生年月等方面的分析綜合起來看,則曹雪芹為曹颙遺腹子的結論就更為堅實可信。另外,由此分析我們可知,小說中對賈寶玉外貌談吐等的描繪,都帶有濃厚的寫實性,而由此使我們可以想見曹雪芹本身的形象風采,亦可算是我們此一分析的意義。
綜上所論,我們可以描述曹雪芹的身世生平如下:
曹雪芹,名霑,曾用字天佑,又號芹圃、芹溪、夢阮,為曹颙的遺腹子,祖父曹寅、父親曹颙、母親姓馬,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六或左右,于1763年2 月12日(農(nóng)歷1762年除夕)去世,享年4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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