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換一種眼光來翻看整部書法史,也可以說這是一部書法家自夸自大往前走的書法史,這種種的自夸自大又是可以按朝代來劃分,朝代中又可以找到代表性的書家來對照與印證。
近日,一當(dāng)代“著名書法家”在一公開場合說出一句:“我們在很多方面其實都超過了古人,別人好像不好意思說?!?/span>此語一出,書壇一片嘩然。有人撰長文以批駁道:“癡人說笑,其淺薄輕浮之態(tài),溢于言表”;“自我膨脹,妄自標(biāo)許,不知今夕何夕”……此批評文在網(wǎng)上一出,跟帖評論者云集,匆匆瀏覽一過,感覺憤慨之情是“溢于網(wǎng)表”。我在這里要來寫這篇文章,卻是要由此來起個緣起,梳理下自古以來的書家“自夸自大”之言。讀者或由此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由此緣起。
在唐代張懷瓘的《書斷》中有這樣一段記載:“蔡邕自矜能書,兼斯、喜之法,非流紈體素,不妄下筆?!?/span>句中的“斯”指的是秦代的李斯,“喜”指的是東漢初的曹喜,在《書斷》中也有評價其書法:“篆、隸之工收名天下?!?/span>李斯、曹喜皆是早與蔡邕的書家。李斯的篆書碑刻現(xiàn)在還能看到,曹喜的則不見,蔡邕的作品以《熹平石經(jīng)》最為著名,《后漢書》中記載當(dāng)時:“后儒晚學(xué),咸取正焉”,“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百余輛,填塞街陌”。這是何等的盛況!有這樣盛況的書家當(dāng)然是可以自矜能書了!當(dāng)然后世也有言《熹平石經(jīng)》應(yīng)該不是蔡邕一人書丹,因為總計有四十六通,只是可能因為蔡邕的書名大,所以便都算做蔡邕名下了。
從目前能看到的書史資料來看,蔡邕應(yīng)該是有記載的第一個自夸的書家了。
蔡邕書法《熹平石經(jīng)》原石
蔡邕書法《熹平石經(jīng)》拓片
有了第一緊接著便有了第二個,與蔡邕同生活在東漢后期的草書家張芝也有自矜能書的言論,衛(wèi)恒 《四體書勢》 中說: 羅叔景、 趙元嗣者, 與張芝同時, 見稱于西州而矜此自與,眾頗惑之。故張芝自敘說:“上比崔、杜(崔瑗、杜度)不足,下比羅、趙(羅叔景、趙元嗣)有余?!?
蔡邕與張芝的自矜還是很節(jié)制的,對于前朝書家和長輩書家都還有敬意,自夸更多是對于同時代或者晚輩而言的。但是到了張芝的學(xué)生韋誕就有些不一樣了,自夸的言語中開始隱隱有跟老師比上下之意了:“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者,又得臣手,然后可以建勁(徑)丈之勢,方寸千言。”
西晉的草書大家索靖素有“傳芝草而形異”,“芝”便是指漢代的張芝。南朝王僧虔《論書》中有記載其對自己書法的自夸之言:“甚矜其書,名其字勢曰’銀鉤蠆尾’”意思是說自己的字的姿勢有如銀鉤和蝎尾一樣勁健有力。一說蠆尾指指蝎子的尾巴,這樣的自夸是不和別人來比,而是以自然物象之比喻來自夸了。
到東晉,書家的自夸和爭勝更是層出,甚或有點負(fù)氣斗書的意思了。
比如庾翼,他的年齡要比王羲之還要小些,起初大家都一致認(rèn)為他的書法是要勝過王羲之的,王羲之是到四十歲之后,書名才開始大盛,到這個時候庾翼的家人與孩子便開始紛紛來學(xué)習(xí)王羲之的書法,而當(dāng)時庾翼出鎮(zhèn)為荊州刺史,身在外地,聽聞后,很是不爽,于是休書一封道:“小兒輩乃賤家雞,皆學(xué)逸少書,須吾還,當(dāng)比之”。但是后來有一次庾翼看到了王羲之寫給他哥哥庾亮的信后立刻就服氣了,于是又休書一封給王羲之說:“我以前有張芝的章草十張,南渡過江后丟失了,為此我常常感嘆這樣妙絕的書跡永遠(yuǎn)要絕跡了。忽然見到您給我兄長的信,眼前一亮,讓我仿佛看到看了我丟失的張芝的章草一樣?!?/span>
吾昔有伯英(張芝)章草十紙,過江顛狽,遂乃亡失,常嘆妙跡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
庾翼《故吏帖》
庾翼這是服了王羲之,但還有人不服,這個人便是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王獻(xiàn)之!虞龢《論書表》中講了一段這樣的故事:一天謝安問王獻(xiàn)之:“你的書法和你父親王羲之的相比,你覺得如何?”王獻(xiàn)之即刻答道:“固當(dāng)勝!”(在《世說新語》里原話是“固當(dāng)不同”,個人以為這樣的回答比較合符父子之禮)謝安一聽,馬上起了挑逗之心道:外面的人可不是這樣認(rèn)為的!王獻(xiàn)之一聽,馬上就剛回去:“外面的人知道什么!”謝安算是王獻(xiàn)之的長輩,這樣的回答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而若真如虞龢?biāo)?,那王獻(xiàn)之自夸起來真是連雙親都不認(rèn)了!
王獻(xiàn)之《東山帖》
有其子必有其父!王獻(xiàn)之的自負(fù)自夸也是傳了其書圣父親的基因而來,其實王羲之的自夸比起他的兒子口氣要大得多,《晉書·王羲之傳》記載:每自稱,我書比鐘繇,當(dāng)抗行;比張芝草,猶如雁行也。”又曾與人書信說:“張芝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span>表面看來這兩段話還是比較謙虛的,但是細(xì)究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右軍是暗藏著以一敵二的自信與自大!
到了唐代,狂草興起,作為唐草的創(chuàng)造者張旭倒是不見有何自大狂言,但是作為“癲張醉素”中的懷素則自夸出了套路,先是請了一幫前輩名人如:李白、顏真卿等幫自己夸一通,然后自己再洋洋灑灑的寫了一篇自夸的文章《自敘帖》,在文章中極盡對自己書法的自夸之詞!
懷素《自敘帖》
而一進(jìn)宋代,有一位書家名為張融,為了自夸,竟敢當(dāng)面頂撞太祖:一次太祖對張融說,你的書法確實很有骨力,可惜沒有二王的法度氣概,張融卻耿直的回答說:“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span>這樣的自夸雖說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其自大之勇氣也是沖天的!
到了蘇東坡,則直接開罵: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童。又言: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前罵后夸,東坡自夸自大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如果說東坡的自夸還比較婉轉(zhuǎn)的話,那么黃山谷的自夸則是赤裸裸了:
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 但弄筆左右纏繞 遂號為草書耳, 不知與蝌蚪、篆、隸同法。數(shù)百年來,惟張長史、永州僧懷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
——《跋此君軒詩》
此書驚蛇入草,書成不知絕倒。
自疑懷素前身,今生筆法更老。
———《墨蛇頌》
如此草字,他日上天玉樓中乃可再得耳! ……書尾小字,唯余與永州醉僧能之,若亞棲輩見,當(dāng)羞死。
———《李致堯乞書卷后》
黃庭堅跋《蘇東坡·黃州黃州寒食帖》
而至米芾,則比起山谷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部《海岳名言》滿是對古人書作之批評,尤其是對待唐人之書法,不是“惡札”,就是“俗品”。便是連書圣父子,他也不放到眼里,嘗自詡“一掃'二王’惡札,照耀皇宋萬古”(明毛晉輯《海岳志林》),或“無一點右軍俗氣”(《畫禪室隨筆》)米芾的自夸自大說實在話是有點癲狂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米芾論草書帖
到元代,又出一位狂人鮮于樞。先是在《論草書帖》將張旭、懷素、高閑評點一番,結(jié)尾處又將黃庭堅痛罵一句:張長史懷素高閑,皆名善草書,長史顛逸,時出法度之外,懷素守法,特多古意,高閑用筆粗,十得六七耳,至山谷乃大壞,不可復(fù)理。他也罵米芾,在跋《王獻(xiàn)之保母碑》中道:“卻笑南宮米夫子,一生辛苦讀何書!”
再到明代,自夸自大的代表書家舍王鐸再無第二人!
吾書學(xué)之四十年,頗有所從來,必有深于愛吾書者。不知者則謂為高閑、張旭、懷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
——王鐸草書唐詩十首長卷
予書獨宗羲、獻(xiàn)。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羲、獻(xiàn),人自不察耳。動曰:某學(xué)米,某學(xué)蔡。又溯而上之曰:某虞、某柳、某歐。寓此道將五十年,輒強(qiáng)項不肯屈服。
——臨《淳化閣帖》與山水合卷尾
用張芝、柳、虞草法,拓而為大,非懷素惡札一路。觀者諦辨之,忽忘。
——《草書杜甫秦州雜詩卷》
王鐸的自夸自大是躍然紙上!
由是自明清再到民國再到現(xiàn)當(dāng)代,口出狂言,自夸自大之書家終是泛濫成風(fēng),舉不勝舉!
王鐸草書唐詩十首長卷尾
圣人嘗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jìn)取,狷者有所不為也?!?/span>然“狂者”若不思進(jìn)取,則墮為“狂妄”“狂言”!我今寫這篇文章非是要來為當(dāng)世書家之自夸自大的“狂言”背書,而是有思:效仿或成效顰,無畏終是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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