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某乎上有人提了一個問題《西方古代紡織技術是否遠超古代中國？》，這題放在中文互聯(lián)網里幾乎就是白給，是個人都會回答“不是”。但我看了一圈已有的回答，除了輸出結論和情緒，沒有任何實際的論證。這樣的回答再多，說服性和知識性又在哪里呢？
超越 在哪里？
所以我就試著去解答這個問題——
因為題主沒有任何問題描述，所以我就從字面拆成【紡】與【織】，各舉一個例子。
例證 為何是這些？
回答的內容，如果能止步于上面這些，其實已經比大多數某乎回答有說服力，并且皆大歡喜的，至少會讓很多網友感到歡欣雀躍。
但我之所以能混成今天這個“惹人嫌”的樣子，肯定是想說的東西還有更多。進度條表示這才是開始呢！下面的內容，會談論得更深，也會讓一些人感到不適，如果只想了解“古代中國有多偉大”就不太建議繼續(xù)看了。
上面的這兩個案例，常常在中國紡織歷史書籍里被提及。但問題就在于，為什么選中了它倆？
“紡織”是一整套復雜成熟的社會勞動，越成熟就越難以獨立地存在，這兩個案例背后顯然就是中國古代紡織技術的全面領先。這兩個案例更常被強調的原因是什么呢？
踏板織機對于織機發(fā)展的確很重要（后面會介紹），但“水轉大紡車”很多人可能都沒有概念，它們“入選”的原因顯然不是因為對于中國紡織歷史的影響重大（當然也不弱），而是對于世界工業(yè)發(fā)展的影響更為深遠的，乃至于改變了當今世界的格局。
水轉大紡車
中國錯失的工業(yè)革命起點？
讓我們的記憶再次回到高中歷史（最近歷史課本在我們這里出現(xiàn)的頻率有點高），人教版高一必修《歷史》的“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章節(jié)。
△ 人教版高一歷史必修二，電子課本網
里面提到“珍妮紡紗機”的發(fā)明是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開端，我記得我讀書的時候這是個考點，所以印象格外深刻。其實課本里還列出了一個“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期間紡織領域的主要發(fā)明”表格，其中以自然水力作為動力的就有紡紗機和織布機，這些被認為是“動力機器的萌芽”，為世界進入蒸汽機時代打下了基礎。
這無疑給人一個暗示，如果我們也有水力紡織機械，工業(yè)革命是有可能發(fā)生在中國的，那后面的歷史、當今的格局，都將被改寫。
那么古代中國有水力紡紗機么？有！并且領先了數百年，就是寫在上面的回答。后半截的問題就呼之欲出了……先別急，我們從它的原始形態(tài)開始說。
紡車，是一種用于纖維加工的高效率工具，比如將棉紗紡成棉線。在新石器時代的文物里，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中間有孔的厚餅，那個是比較初級的紡紗工具——紡輪。
△ 良渚文化中的紡輪及推測使用，余杭發(fā)布
隨著紡紗技術的發(fā)展，小型紡車開始出現(xiàn)了，有手搖和腳踏兩種，后者效率更高。小型紡車的形象并不會令人感到陌生，它常常在古畫、農村題材的影像里出現(xiàn)。
△ 紡車圖
△ 20世紀初，紡車
△ 腳踏紡車，畬族
“水轉大紡車”無疑是這類小型紡車的卓越升級版。紡車上紗錠的數量一般決定了它的效率，小紡車經過發(fā)展可以達到3-5個，而中國的“水轉大紡車”擁有32個，數量也超越了年代晚于它數百年的西方珍妮紡紗機（1765年）和阿克萊特水力紡紗機（1769年）。
△ 德國伍珀塔爾早期工業(yè)化博物館珍妮紡紗模型
△ 阿克萊特水力紡紗機
中國紡車與英國工業(yè)革命中紡紗機器之間是否有著一些傳播、傳承關系，這個有很多學者探討過，但結論上的有或無，傳承關系上的遠或近，都無法解答著名的“李約瑟難題”——
盡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fā)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為什么科學和工業(yè)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fā)生？
△ 穿著長衫的李約瑟
李斌等人在《中國古代水轉大紡車無法引爆工業(yè)革命的原因分析》一文里從“水轉大紡車”這個相對比較小的切入口試著探討了這個難題：
① 古代社會對于水資源的使用有等級次序，制約了水力機械的應用與發(fā)展，這其中就包括了“水轉大紡車”。
② 中國棉紡織產業(yè)相對落后，生產規(guī)模較小，制約了相關機械的發(fā)展。這里其實就涉及了一個很多地方沒有提到的問題，英國工業(yè)革命的紡織機械源于當時新興的棉紡織業(yè)，而“水轉大紡車”其實捻的是“麻”，而中國傳統(tǒng)紡織優(yōu)勢在“絲”，這是不同的纖維，其中棉花纖維最短，它們對于紡車的技術要求并不相同。
△ via《中國古代水轉大紡車無法引爆工業(yè)革命的原因分析》
或許還有別的原因值得再去探討，但歷史的現(xiàn)實結果無疑早就已經擺在我們面前，并不以我們是否疑惑而改變。
下一個問題，就輪到了“織”里 提到的“踏板織機”……
束綜提花機
計算機二進制的密碼之鑰？
偏愛天然長纖維的絲，使得古代中國在織機的技能點上加到了逆天的程度。比如“踏板織機”雖然相對確鑿的圖像、實物主要見于漢代，但從史書記載推測，或許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相比全部依賴雙手的織機，手腳分工的“踏板織機”效率據說可以提到20-60倍（不知道是怎么求證的，但效率及大幅度提高是沒異議的）。
△ 傳統(tǒng)踏板木織機
與之相比，歐洲最早的踏板織機圖像是13世紀中期，相差千年。
△ 中世紀歐洲踏板織機圖像
而13世紀的中國在干什么呢？當時的中國可能已經完成了將“束綜提花機”傳入歐洲的歷史使命。為什么要說歷史使命，因為它也即將用來改變世界！
“束綜提花機”就是我們常在云錦、宋錦、蜀錦相關演示里所見的那種高大的、二人操作的木織機。它的特點可以將相對比較復雜的提花圖案通過“花本”進行儲存。
△ 小花樓織機（束綜提花織機），蜀錦博物館
至于“踏板織機”與它相比，簡直是哪兒到哪兒啊，一個是小學生，一個是博士生吧。
與“水轉大紡車”相似，“束綜提花機”在中國完成了前期大量的技術成熟過程，卻遺憾地錯過了后來的故事。
我們提到計算機（電腦）的發(fā)明時，常常會提到織機曾經發(fā)揮過一點點作用，而這里的織機指的是“賈卡織機”。而賈卡織機就是從束綜織機發(fā)展而來的，只不過改繩線“花本”儲存圖案為打孔紙“紋板”。
△ 大花樓織機（束綜提花織機）和花本，中國科學技術館
△ 賈卡織機
△ 打孔卡（紋板），安大略科學中心
不過賈卡織機里我們現(xiàn)在的電腦在發(fā)明軌跡上實在是有點遙遠，但它卻是現(xiàn)代電腦提花機的過渡產物。（之所以《漁來了！「漢服」里像「和服」那樣裝飾的設計，是如何惹起爭議？》后寫先發(fā)，就是因為這篇要說很多習以為常的技術，其實得來不易。）
對于發(fā)明了束綜提花機的中國而言，從曾經領先的技術邁向工業(yè)時代的這條道路同樣曲折。比如一些織布工廠依然可以看到的被稱作“龍頭”的賈卡提花機裝置（很多人估計都見過），其實是20世紀從日本傳入的，大家可以算算這條逆向回流的路線并不比當年中國織造技術向外輸出時來得便捷。
超越 在哪里？
目前除了博物館演示，許多傳統(tǒng)名錦的即便是手工也會常常使用“龍頭”來代替?zhèn)鹘y(tǒng)坐在上面的“挽花工”，所以很多“手工”其實也與當初不同了。工業(yè)大潮在當今世界難以抵擋，許多機械的“手工”都可以被代替，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還在某音上看到了機械化錘亮布的視頻，這樣的亮布還能輕易地定義是手工或者工業(yè)產品么？畢竟，機械化可能只是其中一些環(huán)節(jié)使用而已。
△ 抖音截屏
將部分工序用機械化代替，并且逐步提高所占比例，不就是在走工業(yè)化道理么？差點忘了，紡織業(yè)似乎就屬于離散制造業(yè)。感覺這不就是一步步走向現(xiàn)代化了么？
有點扯遠了，在這里只是想說明一點，當我們在討論古代中國比古代西方領先在哪里的時候，那些拿來舉例的對象，往往并不一定只是我們的驕傲，也是一種遺憾。曾經領先，后來如何？
機械不是傳統(tǒng)的敵人，手工也不是精品的同義詞。大談“祖上曾經闊過”的同時，應該想到“祖上”的成就并不能決定我們的當下和未來，與其沉迷“古代中國有多偉大”，不如多讓未來變得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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