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儒分致知格物屬知,誠意以下屬行,是通將大學分作兩節(jié)。大分段處且如此說,若逐項下手工夫,則致知格物亦有行,誠意以下至平天下亦無不有知。
格致有行者,如人學弈棋相似,但終日打譜,亦不能盡達殺活之機;必亦與人對弈,而后譜中譜外之理,皆有以悉喻其故。且方其迸著心力去打譜,已早屬力行矣。
蓋天下之事,固因豫立,而亦無先知完了方才去行之理。使爾,無論事到身上,繇你從容去致知不得;便盡有暇日,揣摩得十余年,及至用時,不相應者多矣。如為子而必誠于孝,觸目警心,自有許多痛癢相關處,隨在宜加細察,亦硬靠著平日知道的定省溫清樣子做不得。是故致知之功,非抹下行之之功于不試,而姑儲其知以為誠正之用。是知中亦有行也。
知此,則誠意以下亦有知之之功,亦可知矣。如意才起處,其為善為惡之分界有顯然易別者,夙昔所致之知可見其效,而無待于更審矣。其疑善疑惡,因事幾以決,亦有非夙昔之可豫知者。則方慎之際,其加警省而為分別也,亦必用知。
即以好好色惡惡臭言之。起念好惡時,惺然不昧,豈不屬知?好而求得,惡而求去,方始屬行。世豈有在心意上做工夫,而死守舊聞,一直做去,更不忖度之理?使然,非果敢而窒者,則亦硁硁之小人而已。
大要致知上總煞分明,亦只是大端顯現(xiàn);研幾審理,終其身而無可輟也。倘云如白日麗天,更無勞其再用照燭,此圣神功化極致之所未逮,而況于學者?而方格致之始,固事在求知,亦終不似俗儒之記誦講解以為格物,異端之面壁觀心以為致知,乃判然置行于他日,而姑少待之也。
知此,則第六章傳章句所云“己所獨知”,第八章傳文所云“知惡”、“知美”之類,皆行中之知,無待紛紜爭誠意之功在致知前、致知后矣。經(jīng)言先后,不言前后。前后者,昨今之謂也。先后者,緩急之謂也。
二
或問云:“無不好者拒之于內,無不惡者挽之于中?!狈蚝脨憾芈犆谥兄鶠橹髡?,則亦必有固好者挽之于內,固惡者拒之于中矣。
傳文原非以“毋自欺”為“誠其意”硬地作注腳,乃就意不誠者轉念之弊而反形之。自欺是不誠。若無不誠,亦須有誠。要此誠意之功,則是將所知之理,遇著意發(fā)時撞將去,教他吃個滿懷;及將吾固正之心,吃緊通透到吾所將應底事物上,符合穿徹,教吾意便從者上面發(fā)將出來,似竹筍般始終是者個則樣。如此撲滿條達,一直誠將去,更不教他中閑招致自欺,便謂之毋自欺也。
傳者只為“誠其意”上更無可下之語,只說誠意已足。故通梢說個“毋自欺”。章句云“毋者禁止之辭”,如今郡縣禁止詞訟,只是不受,非拏著來訟者以刑罰治之也。不然,虛內事外,只管把者意揀擇分派,此為非自欺而聽其發(fā),此為自欺而遏絕之,勿論意發(fā)于倉卒,勢不及禁,而中心交戰(zhàn),意為之亂,抑不能滋長善萌。況乎內無取正之則、篤實之理為克敵制勝之具,豈非張空弮而入白刃乎?經(jīng)傳皆云“ 誠其意”,不云“擇其意”、“嚴其意”,后人蓋未之思耳。
但當未有意時,其將來之善幾惡幾,不可預為擬制,而務于從容涵養(yǎng),不可急迫迫地逼教好意出來。及其意已發(fā)而可知之后,不可強為補飾,以涉于小人之掩著。故待己所及知,抑僅己所獨知之時而加之慎。實則以誠灌注乎意,徹表徹里,徹始徹終,強固精明,非但于獨知而防之也。
慎字不可作防字解,乃縝密詳謹之意。惡惡臭,好好色,豈有所防哉?無不好,無不惡,即是慎。蓋此誠字,雖是用功字,原不與偽字對;偽者,欺人者也。乃與不誠為對;如中庸言“不誠無物”之不誠。不誠則或偽,偽不僅于不誠。不誠者,自欺者也;不誠則自欺,自欺則自體不成,故無物。若偽,則反有偽物矣??倿槔聿粷M足,所以大概說得去、行得去便休。
詩云“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只為是個貧家,所以扯拽教過。若誠其意者,須是金粟充滿,而用之如流水,一無吝嗇,則更不使有支撐之意耳。此則慎獨為誠意扣緊之功,而非誠意之全恃乎此,及人所共知之后,遂無所用其力也。雖至人所共知,尚有有其意而未有其事之時。意中千條百緒,統(tǒng)名為意。
只為意不得誠,沒奈何只索自欺。平常不肯開者自欺一條活路,則發(fā)意時所以力致其誠者,當何如敦篤也。故誠意者必不自欺,而預禁自欺者亦誠意之法,互相為成也。
三
惡惡臭,好好色,是誠之本體。誠其意而毋自欺,以至其用意如惡惡臭、好好色,乃是工夫至到,本體透露。將此以驗吾之意果誠與否則可,若立意要如此,而徑以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則直是無下手處。
好好色、惡惡臭者,已然則不可按遏,未然則無假安排,是以得謂之誠。其不爾者,如閹宦之不好色,鼽窒人之不惡臭,豈有所得用其力哉?
四
章句之說,與或問異??磥恚騿栍趥魑睦韯葺^順。傳云“此之謂自謙”,明是指點出誠好誠惡時心體,非用功語。章句中“務”字、“求”字,于語勢既不符合,不如或問中 “既如此矣”“則庶乎”七字之當?;騿栯m有“而須臾之頃,纖芥之微,念念相承,無少閑斷 ”一段,自以補傳意之所必有,非于此始著力,如章句“務決去,求必得”之吃緊下工夫也。其云“內外昭融,表里澄徹”,正是自謙時意象;而心正身修,直自謙者之所得耳。如此,則“故君子”一“故”字亦傳遞有因,不爾,亦鶻突不分明矣。此文勢順不順之分也。
若以理言,章句云“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所謂使者,制之于此而彼自聽令乎?抑處置有權而俾從吾令乎?若制之于此而彼自聽令,是亦明夫非“決去、求得”之為功矣。如處置有權而“務決去之”,“求必得之”,竊恐意之方發(fā),更不容人逗留而施其挾持也。
且求善去惡之功,自在既好既惡之余,修身之事,而非誠意之事。但云好好色、惡惡臭,則人固未有務惡惡臭、求好好色之理。意本不然而強其然,亦安得謂之誠耶?
子夏入見圣道之時,非不求必得也。而唯其起念之際,非有根心不已之誠,意根心便是誠。則出見紛華而意移。繇此言之,求必得者,固不能如好好色矣。
章句為初學者陷溺已深,尋不著誠意線路,開此一法門,且教他有入處。若大學徹首徹尾一段大學問,則以此為助長無益之功,特以“毋自欺”三字示以警省反觀之法,非扣緊著好惡之末流以力用其誠也。
唯誠其意而毋自欺,則其意之好善惡惡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無乎不誠,而乃可謂之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以致其誠之之功焉。本文自如此說,固文順而理安也。
“自謙”云者,意誠也,非誠其意也。故或問以“內外昭融”一段,接遞到心正身修上,與經(jīng)文“意誠而后心正”二句合轍,而非以釋經(jīng)文“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之旨。此之不察,故難免于惑亂矣。
小注中有“要自謙”之語,須活看。若要自謙,須慎獨,須毋自欺,須誠其意。不然,雖欲自謙,其將能乎?
五
“自欺”、“自謙”一“自”字,章句、或問未與分明拈出?;騿栐啤捌堁勺云?,而意之所發(fā)有不誠者”,將在意上一層說,亦微有分別。此自字元不與人相對。其立一欺人以相對者,全不惺忪之俗儒也,其謬固不待破。且自欺既爾,其于自謙也,亦可立一謙人之名以相形乎?
不爾,則必以意為自。雖未見有顯指意為自者,然夫人胸中若有所解,而憚出諸口,則亦曰意而已矣。茍以意為自,則欺不欺,慊不慊,既一意矣,毋自欺而自謙,又別立一意以治之,是其為兩意也明甚。若云以后意治前意,終是亡羊補牢之下策。過后知悔,特良心之發(fā)見,而可云誠意而意誠哉?況其所發(fā)之意而善也,則已早無所欺矣;如其所發(fā)而不善也,此豈可使之謙焉快足者乎?
今以一言斷之曰:意無恒體。無恒體者,不可執(zhí)之為自,不受欺,而亦無可謙也。乃既破自非意,則必有所謂自者。此之不審,茍務深求,于是乎“本來面目”、“主人翁”、 “無位真人”,一切邪說,得以乘閑惑人。圣賢之學,既不容如此,無已,曷亦求之經(jīng)、傳乎?則愚請破從來之所未破,而直就經(jīng)以釋之曰:所謂自者,心也,欲修其身者所正之心也。蓋心之正者,志之持也,是以知其恒存乎中,善而非惡也。心之所存,善而非惡。意之已動,或有惡焉,以陵奪其素正之心,則自欺矣。意欺心。唯誠其意者,充此心之善,以灌注乎所動之意而皆實,則吾所存之心周流滿愜而無有餒也,此之謂自謙也。意謙心。
且以本傳求之,則好好色、惡惡臭者,亦心而已。意或無感而生,如不因有色現(xiàn)前而思色等。心則未有所感而不現(xiàn)。如存惻隱之心,無孺子入井事則不現(xiàn)等。好色惡臭之不當前,人則無所好而無所惡。雖妄思色,終不作好。意則起念于此,而取境于彼。心則固有焉而不待起,受境而非取境。今此惡惡臭、好好色者,未嘗起念以求好之惡之,而亦不往取焉,特境至斯受,因以如其好惡之素。且好則固好,惡則固惡,雖境有閑斷,因伏不發(fā),而其體自恒,是其屬心而不屬意明矣。
傳之釋經(jīng),皆以明其條理之相貫,前三章雖分引古以征之,第四章則言其相貫。故下云“誠中形外”、“心廣體胖”,皆以明夫意為心身之關鑰,意居心身之介,此不可泥經(jīng)文為次。而非以戒欺求謙為誠意之實功。藉云戒欺求謙,則亦資以正其心,而非以誠其意。故章末云:“故君子必誠其意?!豹q言故欲正其心者,必誠其意。以心之不可欺而期于謙,則不得不誠其意,以使此心終始一致,正變一揆,而無不慊于其正也。即中庸所謂“無惡于志”。
夫唯能知傳文所謂自者,則大義貫通,而可免于妄矣。故亟為顯之如此,以補先儒之未及。
六
小人之“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固不可謂心之能正,而亦心之暫欲正者也。特其意之一于惡,則雖欲使其暫欲正之心得附于正而終不能。以此推之,則君子之欲正其心者,意有不誠,雖欲恃其素正而無不正,其終不能亦審矣。故君子欲正其心,必慎其獨。
“閑居”,獨也?!盁o所不至”,不慎之下流也。“如見其肺肝”者,終無有諒其忸怩知愧之心,而心為意累,同入于惡而不可解也。
今以掩著為自欺欺人,跡則似矣。假令無所不至之小人,并此掩著之心而無之,是所謂“笑罵繇他笑罵,好官任我為之”者,表里皆惡,公無忌憚,而又豈可哉?蓋語君子自盡之學,則文過為過之大,而論小人為惡之害,則猶知有君子而掩著,其惡較輕也。
總以此一段傳文,特明心之權操于意,而終不與上“自欺”、“自謙”相對。況乎欺之為義,謂因其弱而陵奪之,非掩蓋和哄之謂。如石勒言“欺人孤兒寡婦”,豈和哄人孤兒寡婦耶?厭然掩著,正小人之不敢欺君子處。藉不掩不著,則其欺陵君子不更甚乎?小人既非欺人,而其志于為惡者,求快求足,則尤非自欺。則朱子自欺欺人之說,其亦疏矣。
七
三山陳氏謂心為內,體為外,繇心廣故體胖。審爾,則但當正心,無問意矣。新安以心廣體胖為誠意者之形外,其說自正。
若不細心靜察,則心之為內也固然。乃心內身外,將位置意于何地?夫心內身外,則意固居內外之交。是充繇內達外之說,當繇心正而意誠,意誠而身修,與經(jīng)文之序異矣。今既不爾,則心廣亦形外之驗也。心廣既為形外之驗,則于此言心為內者,其粗疏不審甚矣。
蓋中外原無定名,固不可執(zhí)一而論。自一事之發(fā)而言,則心未發(fā),意將發(fā),心靜為內,意動為外。又以意之肖其心者而言,則因心發(fā)意,心先意后,先者為體于中,后者發(fā)用于外,固也。
然意不盡緣心而起,則意固自為體,而以感通為因。故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體。人所不及知而己所獨知者,意也。心則己所不睹不聞而恒存矣。乃己之睹聞,雖所不及而心亦在。乃既有其心,如好惡等,皆素志也。則天下皆得而見之,是與夫意之為人所不及知者較顯也。故以此言之,則意隱而心著,故可云外。
體胖之效,固未必不因心廣,而尤因乎意之已誠。若心廣之形焉而見效者,則不但體胖也。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武王“不泄邇,不忘遠”,其居心之遠大而無拘累,天下后世皆具知之,豈必驗之于體之胖哉?小人之為不善而人見其肺肝,亦心之形見者也。不可作意說。故形于外者,兼身心而言也。
八
“十目所視”一段,唯云峰胡氏引中庸“莫見乎隱”一節(jié)以證此,極為吻合。章句謂此承上文而言。乃上文所引小人之為不善,特假以征誠中形外之旨,而業(yè)已以“故君子慎其獨也”一句結正之,則不復更有余意。慎獨之學,為誠意者而發(fā),亦何暇取小人而諄諄戒之耶?
且小人之掩著,特其見君子則然耳,若其無所不至,初不畏天下之手目也。況為不善而無所不至矣,使其能逃天下之手目,亦復何補?“何益”云者,言掩著之心雖近于知恥,而終不足以蓋其愆,豈以幸人之不知為有益哉?既非幸人之不知為有益,則手目之指視,不足為小人戒也。
且云“無所不至”,則非但有其意,而繁有其事矣,正萬手萬目之共指共視,而何但于十?藉云“閑居”者獨也,固人所不及知也;則夫君子之慎獨也,以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故其幾尚托于靜,而自喻最明。若業(yè)已為十目十手之所指視,則人皆知之矣,而何名為獨?凡此皆足以征章句之疏矣。
中庸云“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謂君子之自知也。此言十目十手,亦言誠意者之自知其意。如一物于此,十目視之而無所遁,十手指之而無所匿,其為理為欲,顯見在中,纖毫不昧,正可以施慎之之功。故曰:“其嚴乎!”謂其尚于此而謹嚴之乎!能致其嚴,則心可正而身可修矣。其義備中庸說中,可參觀之。
一
程子謂“忿懥、恐懼、好樂、憂患,非是要無此數(shù)者,只是不以此動其心”,乃探本立論,以顯實學,非若后人之逐句求義而不知通。
不動其心,元不在不動上做工夫。孟子曰:“不動心有道。”若無道,如何得不動?其道固因乎意誠,而頓下處自有本等當盡之功,故程子又云:“未到不動處,須是執(zhí)持其志?!辈粍诱?,心正也;執(zhí)持其志者,正其心也。大全所輯此章諸說,唯“執(zhí)持其志”四字分曉。朱子所稱“敬以直內”,尚未與此工夫相應。
逐句求義者見傳云“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必疑謂無所忿懥而后得其正。如此戲論,朱子亦既破之矣,以其顯為悖謬也。而又曰“湛然虛明,心如太虛,如鏡先未有象,方始照見事物”,則其所破者用上無,而其所主者體上無也。體用元不可分作兩截,安見體上無者之賢于用上無耶?況乎其所謂“如一個鏡,先未有象”,虛明之心固如此矣。即忿懥等之 “不得其正”者,豈無事無物時,常懷著忿懼樂患之心?天下乃無此人。假令有無可忿當前而心恒懊惱,則亦病而已矣。是則“不得其正”者,亦先未有所忿懥,而因所感以忿懥耳。若其正者則樂多良友,未得其人而展轉愿見;憂宗國之淪亡,覆敗無形,而耿耿不寐,亦何妨于正哉?
又其大不可者,如云“未來不期,已過不留,正應事時不為系縛”,此或門人增益朱子之言,而非定論。不然,則何朱子顯用佛氏之邪說而不恤耶?佛氏有“坐斷兩頭,中閑不立”之說,正是此理。彼蓋謂大圓智鏡,本無一物,而心空及第,乃以隨緣赴感,無不周爾。迨其末流,不至于無父無君而不止。大學之正其心以修齊治平者,豈其然哉?既欲其虛矣,又欲其不期、不留而不系矣,則其于心也,但還其如如不動者而止,而又何事于正
故釋氏之談心,但云明心、了心、安心、死心,而不言正。何也?以茍欲正之,則已有期、有留、有系,實而不虛也。今有物于此,其位有定向,其體可執(zhí)持,或置之不正而后從而正之。若窅窅空空之太虛,手挪不動,氣吹不移,則從何而施其正?且東西南北,無非太虛之位,而又何所正耶?
用“如太虛”之說以釋“明明德”,則其所爭,尚隱而難見。以此言“明”,則猶近老氏“虛生白”之旨。以此言“正心”,則天地懸隔,一思而即知之矣。故程子直以孟子持志而不動心為正心,顯其實功,用昭千古不傳之絕學,其功偉矣。
孟子之論養(yǎng)氣,曰“配義與道”。養(yǎng)氣以不動心,而曰“配義與道”,則心為道義之心可知。以道義為心者,孟子之志也。持其志者,持此也。夫然,而后即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無不得其正。何也?心在故也。而耳目口體,可得言修矣。此數(shù)句正從傳文反勘出。
傳者于此章,只用半截活文,寫出一心不正、身不修之象,第一節(jié)心不正之象。以見身心之一貫。故章首云“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章末云“此謂修身在正心”,但為兩“在”字顯現(xiàn)條理,以見欲修其身者,不可竟于身上安排,而大學正心之條目,非故為迂玄之教。若正心工夫,則初未之及,誠意修身等傳,俱未嘗實說本等工夫。固不以無所忿懥云云者為正之之功,而亦不以致察于四者之生,使不以累虛明之本體為正也。
夫不察則不正,固然矣。乃慮其不正而察之者,何物也哉?必其如鑒如衡而后能察,究竟察是誠意事。則所以能如鑒如衡者,亦必有其道矣。故曰“不動心有道”也。
蓋朱子所說,乃心得正后更加保護之功,此自是誠意以正心事。而非欲修其身者,為吾身之言行動立主宰之學。故一則曰“圣人之心瑩然虛明”,一則曰“至虛至靜,鑒空衡平”,終于不正之繇與得正之故,全無指證。則似朱子于此“心”字,尚未的尋落處,不如程子全無忌諱,直下“志”字之為了當。此“心”字在明德中,與身、意、知各只分得一分,不可作全體說。若云至虛至明,鑒空衡平,則只消說個正心,便是明明德,不須更有身、意、知之妙。其引伸傳文,亦似誤認此章實論正心工夫,而于文義有所不詳。蓋刻求工夫而不問條理,則將并工夫而或差矣。
今看此書,須高著眼,籠著一章作一句讀,本文“所謂”、“此謂”,原是一句首尾。然后知正心工夫之在言外,而不牽文害義,以虛明無物為正。則程子之說,雖不釋本文,而大義已自無遺。傳蓋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以凡不能正其心者,一有所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則不得其正矣,意不動尚無敗露,意一動則心之不正者遂現(xiàn)。唯其心不在也。持之不定,則不在意發(fā)處作主。心不在焉,而不見、不聞、不知味,則雖欲修其身而身不聽,此經(jīng)所謂“修身在正其心”也。釋本文。
“不得其正”,心不正也,非不正其心?!安灰姟薄ⅰ安宦劇?、“不知味”,身不受修也,非身不修也?!靶牟辉凇闭?,孟子所謂“放其心”也?!胺牌湫摹闭?,豈放其虛明之心乎?放其仁義之心也。
蓋既是虛虛明明地,則全不可收,更于何放?止防窒塞,無患開張。故其不可有者,留也、期也、系也。留則過去亦在,期則未來亦在,系則現(xiàn)前亦在。統(tǒng)無所在,而后心得其虛明,佛亦不作。何以又云“心不在焉”,而其弊如彼乎?朱子亦已明知其不然,故又以操則存、求放心、從大體為征。夫操者,操其存乎人者仁義之心也;求者,求夫仁人心、義人路也;從者,先立夫天之所與我者也。正其心于仁義,而持之恒在,豈但如一鏡之明哉?惜乎其不能暢言之于章句,而啟后學之紛紜也!
二
切須知以何者為心,不可將他處言心者混看。抑且須知忿懥、恐懼、好樂、憂患之屬心與否。以無忿懥等為心之本體,是“心如太虛”之說也,不可施正,而亦無待正矣。又將以忿懥等為心之用,則體無而用有,既不相應。如鏡既空,則但有影而終無光。且人之釋心意之分,必曰心靜而意動,今使有忿懥等以為用,則心亦乘于動矣。只此處從來不得分明。
不知大學工夫次第,固云“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煞認此作先后,則又不得。且如身不修,固能令家不齊;乃不能齊其家,而過用其好惡,則亦身之不修也。況心之與意,動之與靜,相為體用,而無分于主輔,故曰“動靜無端”。故欲正其心者必誠其意,而心茍不正,則其害亦必達于意,而無所施其誠。
凡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皆意也。不能正其心,意一發(fā)而即向于邪,以成乎身之不修。此意既隨心不正,則不復問其欺不欺、慊不慊矣。若使快足,入邪愈深。故愚謂意居身心之交,八條目自天下至心,是步步向內說;自心而意而知而物,是步步向外說。而中庸末章,先動察而后靜存,與大學之序并行不悖。則以心之與意,互相為因,互相為用,互相為功,互相為效,可云繇誠而正而修,不可云自意而心而身也。心之為功過于身者,必以意為之傳送。
三
朱子說“鑒空衡平之體,鬼神不得窺其際”,此語大有病在。南陽忠國師勘胡僧公案,與列子所紀壺子事,正是此意。凡人心中無事,不思善,不思惡,則鬼神真無窺處。世有猜棋子戲術,握棋子者自不知數(shù),則彼亦不知,亦是此理。此只是諺所云“陰陽怕懵懂”,將作何用,豈可謂之心正?心正者,直是質諸鬼神而無疑。若其光明洞達,匹夫匹婦亦可盡見其心,豈但窺其際也而已哉?
四
“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恁般時,心恰虛虛地,鬼神亦不能窺其際,唯無以正之故也。不然,豈杜子美于鳥未到眼時,預期一鳥而看之;鳥已飛去后,尚留一鳥于胸中;鳥正當前時,并將心系著一鳥乎?唯其無留、無期、無系,適然一鳥過目,而心即趨之,故不覺應人之錯也。
正心者,過去不忘,未來必豫,當前無絲毫放過。則雖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而有主者固不亂也。
一
或問之論敖惰,足破群疑。但朱子大概說待物之理,而此傳之旨,乃以發(fā)修身、齊家相因之理。則在家言家,而所謂“泛泛然之涂人”與夫求見之孺悲,留行之齊客,固非其類。
又“親愛”以下五者,亦比類而相反。敖惰者畏敬之反,賤惡者親愛、哀矜之反。各有所反,則親愛、哀矜者,其或在所敖惰也有矣。敖者,亢敖自尊而卑之也。惰者,適意自便而簡之也。敖必相與為禮時始見,如扶杖而受卑幼之拜是已。惰則閑居治事,未與為禮時乃然,雖過吾前,不為改容也。此則一家之中,繁有其人,亦繁有其時,外之家臣仆隸,大夫而后可云家。內則子孫群從,日侍吾前者皆是也。然使其辟,則自處過亢而情不下接,有所使令,亦憚其尊嚴而不敢自白,則好不知惡,惡不知美,自此積矣。是身之不修,家緣不齊之一端也。
凡釋字義,須補先儒之所未備,逐一清出,不可將次帶過。一部十三經(jīng),初無一字因彼字帶出混下者。如此章“親愛”等十字,其類則五,而要為十義。親者相洽相近之謂,愛則有護惜而愿得之意。已得則護惜,未得則愿得。孟子云“彼以愛兄之道來”,不可云親兄;以“郁陶思君”之言有護念而愿見之意。畏者畏其威,敬者敬其儀。畏存乎人,敬盡乎己。父兼畏敬,母兄唯敬。哀則因其有所喪而悼之,矜則因其未足以成而憐之。喪則哀,病不成人則矜。賤以待庸陋,惡以待頑惡。近取之家,自不乏此十種。敖惰前已釋?;蛞匀藙e,或以事別,其類則有五,其實凡十也。
二
好知惡,惡知美,知子之惡,知苗之碩,要未可謂身修,未可謂家齊,亦不可以務知之明為修其身、齊其家之功。修身在于去辟,無所辟而后身修。若齊家之功,則教孝、教弟、教慈,非但知之,而必教之也。
唯身之有辟,故隨其辟以為好惡,須玩本文一“故” 字。而教之失宜。如其無辟,則于身取則,而自有以洞知人之美惡。知其如此者之為不孝、不弟、不慈,則嚴戒之得矣。知其如此者之為能孝、能弟、能慈,則獎掖之得矣。故章句著「所以”二字。“所以”云者,于以為立教之本而利用之也。
到知美知惡,大要著力不得。假令好而欲知其惡,惡而欲知其美,其起念已矯揉不誠。強制其情而挾術以為譏察,乃欲如吳季子所云鏡明衡平者,亦萬不可得之數(shù)。故傳意但于辟不辟上致克治之功。此以外制內之道,親愛等見于事,故屬外。知與好惡屬內。自與正心殊科。
蓋所謂修身者,則修之于言行動而已。繇言行動而內之,則心意知為功,乃所以修身之本,而非于身致修之實。知美知惡,自致知事。好惡,自正心事。而人終日所言、所行、所動,必因人因事而發(fā),抑必及于物;而受之者,則所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者是已。君子而入大學,則固非憂患困窮,避世土室者之所可例,又豈至如浮屠之棄家離俗,杜足荒山,習四威儀于人所不接之地也與?故列數(shù)所施之地,以驗其言行動辟與不辟之實。然則修其身而使不辟者,必施之得宜,而非但平情以治其好惡,此自正心誠意事。如吳季子鏡衡之說,內求之心知而略于身,外求之物理而內失己也。
才有所辟,言必過言,行必過行,動必過動。抑言有過言,行有過行,動有過動,而后為用情之辟。辟者偏也,非邪也。邪生心而偏在事。非施之言行動而何以云辟哉?故修身者,修其言行動之辟也。
欲得不辟,須有一天成之矩為之范圍,為之防閑,則禮是已。故曰“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褒R明”是助修,“非禮不動”乃是正修。禮以簡束其身,矯偏而使一于正,則以此準己之得失者,即以此而定人之美惡,不待于好求惡,于惡求美,而美惡粲然,無或蔽之矣。此修身所以為齊家之本。舍是,則雖欲平情以齊其家,不可得也。
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而云“其所”,乃以謂身之所施,而非言情之所發(fā)?;騿枴敖裼腥搜伞币欢?,亦甚深切著明矣。惜乎門人之不察,求之于情而不求之于事,徒區(qū)區(qū)于愛最易偏,辨平情之次第,入荊棘而求蹊徑,勞而無益久矣!
三
有所當言,因親愛而黷,因畏敬而隱,因賤惡而厲,因哀矜而柔,因敖惰而簡;有所當行,因親愛而荏,因畏敬而葸,因賤惡而矯,因哀矜而沮,因敖惰而吝;于其動也,因親愛而媟,因畏敬而餒,因賤惡而暴,因哀矜而靡,因敖惰而驕:皆身之不修也。
君子所貴乎道者,鄙倍、暴慢、淫匿之不作,雖因親疏貴賤賢不肖而異施,亦何辟之有哉?如是,方是修身。若但云平情如衡,則茍所當致其親愛者,雖極用其親之愛之之心,如舜之于象,亦未為辟,敬畏等放此。豈酌彼損此,漫無差等,抑所有余以就不足之得為齊哉?唯然,故身不修而欲齊其家,必不可也。
一
章句“立教之本”云云,亦但從性情會通處,發(fā)明家國之一理,以見教家之即以教國耳?!白R端推廣”,乃朱子從言外衍說,非傳意所有。緣恐人將孝弟慈說得太容易,以為不待學而自能,竟同處子之不學養(yǎng)子一例,故補此一說,見教家教國,理則一而分自殊;事之已殊,有不待推而不可者。
其云“立教之本”,即指上孝弟慈,金仁山之說為近。所云本者,以家國對勘:教家者教國之本,孝弟慈者事君、事長、使眾之本也。唯其不假強為,則同命于天,同率于性,天理流行,性命各正,非僅可通于家而不可行于國也。唯養(yǎng)子不待學,則使眾亦不待別有所學,而自無不可推矣。故立教之本,有端可識,而推廣無難也。
章句恰緊在一“耳”字,而朱子又言“此且未說到推上”,直爾分明。玉溪無端添出明德,仁山以“心誠求之”為推,皆是胡亂忖度?!靶恼\求之”元是公共說的,保赤子亦如此,保民亦如此。且此但言教而不言學。一家之教,止教以孝于親、弟于長、慈于幼,何嘗教之以推?所謂推者,乃推教家以教國也,非君子推其慈于家者以使國之眾也。
所引書詞,斷章立義。但據(jù)一“如”字,明二者之相如;而教有通理,但在推廣,而不待出家以別立一教。認章句之旨不明,乃謂君子推其慈家之恩以慈國,其于經(jīng)傳“齊”“ 治”二字何與,而傳文前后六“教”字,亦付之不問。小儒見杌驚鬼,其瞀亂有如此者,亦可嘆也已!
二
徑以孝弟慈為“明明德”者,黃氏之邪說也。朱門支裔,背其先師之訓,淫于鵝湖者,莫此為甚。其始亦但牽枝分段,如今俗所謂章旨者,而其悖遂至于是。王陽明疑有子支離,只欲將仁與孝弟并作一個。若論孝弟慈之出于天性,亦何莫非“明德”?盡孝、盡弟、盡慈,亦何不可云“明明德”?而實則不然。如廿一史所載孝友、獨行傳中人物,乃至王祥、李密一流,不可云他孝弟有虧欠在;而其背君趨利,詎便可許之為克明其德?
至如所云“天明地察”,則又不可以此章所言孝者例之。此但據(jù)教家教國而言,則有七八分帶得過,而君子之教已成。故曰:“敬敷五教在寬。”且不敢遽責其為王祥、李密,而況其進焉者乎?
明明德之事,經(jīng)文所云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缺一不成,章句已分明言之。倘必待格致誠正之已盡,而后可云孝子、弟弟、慈長,則即令堯、舜為之長,取一家之人,戒休董威之,且沒世而不能。如但以保赤子之慈,而即可許之明明德,則凡今之婦嫗,十九而明其明德矣。
于德言明,于民言新,經(jīng)文固自有差等。陸、王亂禪,只在此處,而屈孟子不學不慮之說以附會己見,其實則佛氏呴呴嘔嘔之大慈大悲而已。圣賢之道,理一分殊,斷不以乳媼推干就濕、哺乳嚼粒之恩為天地之大德。故朱子預防其弊,而言識、言推,顯出家國殊等來。家國且有分別,而況于君德之與民俗,直是萬仞壁立,分疆畫界。比而同之,亂天下之道也。
三
程子所云“慈愛之心出于至誠”,乃以引伸養(yǎng)子不待學之意,初不因傳文“誠求”“ 誠”字而設。凡母之于子,性自天者,皆本無不誠,非以“誠”字為工夫語。吳季子無端蔓及誠意,此如拈字酒令,搭著即與安上,更不顧理。學者最忌以此種戲心戲論窺圣賢之旨。如母之于赤子,豈嘗戒欺求謙,慎其獨知,而后知保哉?
誠之為說,中庸詳矣。程子所云“出于至誠”者,“誠者天之道也”。天以是生人?!罢\其意”者,“誠之者人之道也”。須擇善而固執(zhí)。天道不遺于夫婦,人道則唯君子為能盡之。若傳文“心誠求之”之“誠”,則不過與“茍”字義通。言“心”言“求”,則不待言“誠 ”而其真實不妄自顯矣。
經(jīng)傳之旨,有大義,有微言,亦有相助成文之語。字字求義,而不顧其安,鮮有不悖者。況此但據(jù)立教而言,以明家國之一理。家之人固不能與于誠意之學,矧國之人萬有不齊,不因其固有之良,導之以易從之功,而率之與講靜存動察之學,不亦傎乎!
若云君子之自誠其意者,當以母之保子為法,則既非傳者之本意;而率入大學之君子,相與呴呴嘔嘔以求誠,“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此之謂夫!故戲論之害理,劇于邪說,以其似是而非也。
四
機者發(fā)動之繇,只是動于此而至于彼意,要非論其速不速也。國之作亂,作亂自是分爭草竊,非但不仁不讓而已也。非一人之甫為貪戾而即然。且如無道如隋煬帝,亦延得許久方亂;漢桓帝之后無靈帝,黃巾之禍亦不如是之酷。且傳文此喻,極有意在。如弩機一發(fā),近者亦至之有準,遠者亦至之有準,一條驀直去,終無迂曲走移。一人貪戾,則近而受之者家,遠而受之者國,其必至而不差,一也。
矢之中物,必有從來。仁讓作亂之成于民,亦必有從來。如云禮達分定,則民易使,實是上之人為達之而為定之,豈但氣機相感之浮說乎?一家之仁讓,非自仁自讓也,能齊其家者教之也。教成于家而推以教國者,即此仁讓,而國無不興焉。蓋實恃吾教仁教讓者以為之機也。若但以氣機感通言之,則氣無畛域,無頓舍,直可云身修而天下平矣。
大學一部,恰緊在次序上,不許人作無翼而飛見解。吳季子“瞬息不留”之淫詞,為害不小。既瞬息不留,則一念初起,遍十方界,所有眾生,成佛已竟,何事言修、言齊、言治、言平之不已哉?
五
韋齊[齋]云“有諸己不必求諸人,無諸己不必非諸人”,斷章取義,以明君子自治之功則然。子曰“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要為修慝者言之爾。蓋明德之功而未及于新民也。經(jīng)云:“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奔扔纹鋰?,而可不必求,不必非乎?但有諸己者與求諸人者,無諸己者與非諸人者,亦自有淺深之不同。如舜之事父母,必至于“烝烝乂不格奸”,而后自謂可以為人子。其求于天下之孝者,亦不過服勞奉養(yǎng)之不匱而已。
細為分之,則非但身之與國,不可以一律相求,即身之于家,家之于國,亦有厚薄之差。曾子固不以己之孝責曾元,而天子使吏治象之國,亦不概施夫異姓不韙之諸侯也。故曰理一而分殊。然原其分殊,而理未嘗不一,要以帥人而后望人之從,其道同也。故在家無怨者,在邦亦無怨也。
一
第十章傳,且俱說治國,故云“有國者不可以不慎”,云“得眾則得國”,云“此謂國不以利為利”。潔矩之道、忠信之德、外末內本、以財發(fā)身、見賢先舉、遠退不善,凡此皆治國之大經(jīng),而可通之于天下者也。若平天下之事,則自有命德討罪、制禮作樂之大政,要亦可以此通之。而其必待推者,傳所未及,且[則]所謂“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而非入學者所預習也。
先儒未能推傳意之所未及,而以體經(jīng)文言“天下平”不言“平天下”之旨,竟于此傳言“天下”,則似治國之外,別無平天下之道。既不順夫理一分殊之義,而抑不察夫古之天下為封建,故國必先治;今之天下為郡縣,故不須殊直隸于司道;固難以今之天下統(tǒng)為一國者,為古之天下釋。孟子論世之說,真讀書者第一入門法。惜乎朱子之略此也!
自秦以后,有治而無平,則雖有王者起,亦竟省下一重事業(yè)。唯其然,是以天下終不易平。即以圣神之功化蒞之,亦自難使長鞭之及馬腹。今以說古者大學之道,那得不還他層次,以知三代有道之長,其規(guī)模如彼哉?
二
“是以君子有潔矩之道”,須于教孝、教弟、教慈之外,別有一教之之道在。章句云 “亦可以見人心之所同”云云,“是以君子必當因其所同,推以度物”,明分兩折。而所謂潔矩者,自與藏身之恕不同。所云“毋以使下”、“毋以事上”云者,與“勿施于人”,文似而義實殊也。
唯東陽許氏深達此理,故云:“天下之大,此句有病。兆民之眾,須有規(guī)矩制度,使各守其分,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品量位置以為之限。”則明乎君子以潔矩之道治民,而非自潔矩以施之民也。朱子“交代官”、“東西鄰”之說,及周陽繇、王肅之事,皆且就潔矩上體認學問,姑取一人之身以顯潔矩之義,而非以論潔矩之道。
齊家之教,要于老老、長長、恤孤,而可推此以教國矣。乃國之于家,人地既殊,理勢自別,則情不相侔,道須別建。雖其心理之同,固可類通,而終不能如家之人,可以盡知其美惡以因勢而利導之。乃君子因其理之一,而求之于大公之矩,既有以得其致遠而無差者,則不患夫分之懸殊,而困于美惡之不知,使教有所不行也。
一國之人,為臣為民,其分之相臨,情之相比,事之相與,則上下、左右、前后盡之矣。為立之道焉,取此六者情之所必至、理之所應得者,以矩潔之,使之均齊方正,厚薄必出于一,輕重各如其等,則人得以消其怨尤,以成孝弟慈之化,而國乃治矣。其授之以可以盡孝弟慈之具,則朱子所謂“仰足事,俯足育”者,固其一端;而為之品節(jié)位置,使人皆可共率繇夫君子之教者,則必東陽所謂“規(guī)矩制度”者,而后為治道之全也。
唯然,則一國之人雖眾,即不孤恃其教家者以教國,而實則因理因情,變通以成典禮,則固與齊家之教相為通理,而推廣固以其端矣。矩之既潔,則君子使一國之人并行于恕之中,而上下、前后、左右無不以恕相接者,非但君子之以恕待物而國即治也。
若傳所謂內德外財,則是[非]爭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奪之教;愛賢惡不肖,為嚴放流之法,而不使媢疾者得以病有技、彥圣之人:要皆品節(jié)斯民,限以一程之法,使相胥而共繇于矩之中者也。
齊家恃教而不恃法,故立教之本不假外求。治國推教而必有恒政,故既以孝弟慈為教本,而尤必通其意于法制,以旁行于理財用人之中,而納民于清明公正之道。故教與養(yǎng)有兼成,而政與教無殊理。則大學之道,所以新其民者,實有以范圍之于寡過之地,不徒恃氣機之感也。此則以治其國,而推之天下亦無不可矣。
三
周陽繇、王肅所以能爾者,自是亂世事,此固不足道。如叔孫通所草漢儀,蕭何所制漢法,何嘗從大公之矩潔得整齊?固原留一滲漏,教郡守、教尉可以互相陵傲。而繇則以武帝為之君,又施劫奪之教,而好人所惡,如何不教成他胡亂?若伯鯀只一方命圮族,以惡于下者事上,方命。惡于上者使下,圮族。便迸諸四夷,則虞廷上下,交好于仁讓之中,如繇、肅者,豈得以肆其志哉?
故治國之道,須畫一以立潔矩之道。既不可全恃感發(fā)興起,以致捍格于不受感之人;而或問謂“潔矩必自窮理正心來”,一皆本自新者以新民,則傲很茍不如伯鯀者,亦可教而不待刑也。周陽繇便教不入,若王肅自可教。
四
民之所好,民之所惡,矩之所自出也。有潔矩之道,則已好民之好,惡民之惡矣。乃 “所惡于上,毋以使下”,則為上者必有不利其私者矣;“所惡于下,毋以事上”,則為下者必有不遂其欲者矣。君子只于天理人情上潔著個均平方正之矩,使一國率而繇之。則好民之所好,民即有不好者,要非其所不可好也;惡民之所惡,民即有不惡者,要非其所不當惡也。
如妨賢病國之人,又豈無朋黨私匿幸其得位而恐其見逐者?乃至爭民施奪之政,亦豈盡人而皆惡之?若王介甫散青苗錢,當其始散,或踴躍而愿得之,迨其既散,或亦因之而獲利,未嘗一出于抑配。故民之好惡,直恁參差,利于甲者病于乙,如何能用其好惡而如父母?唯恃此潔矩之道,以整齊其好惡而平施之,則天下之理得,而君子之心亦無不安矣。
所謂父母者,鸤鳩七子之義,均平專壹而不偏不吝也。不然,則七子待哺,豈不愿己之多得,而哺在此,且怨在彼矣。曰“民”者,公辭也,合上下、前后、左右而皆無惡者也。故或問曰:“物格知至,有以通天下之志;意誠心正,有以勝一己之私。”又曰:“人之為心,必當窮理以正之,使其所以愛己治人者皆出于正,然后可以即是而推之人?!泵癫荒苋唬薯毶蠟闈嵵?。蓋物格知至,則所好所惡者曲盡其變,不致恃其私意,而失之于偏;意誠心正,則所好所惡者一準于道,不致推私欲以利物,而導民于淫。故傳于好人所惡、惡人所好者,斥其“拂人之性”,而不言“拂人之情”也。
自然天理應得之處,性命各正者,無不可使遂仰事俯育之情,君子之道,斯以與天地同流,知明處當,而人情皆協(xié)者也。此之為道,在齊家已然,而以推之天下,亦無不宜。特以在家則情近易迷,而治好惡也以知;在國則情殊難一,而齊好惡也以矩。故家政在教而別無政,國教在政而政皆教,斯理一分殊之準也。
五
“先慎乎德”,“德即所謂明德”,章句、或問凡兩言之,而愚竊疑其為非。朱子之釋明德曰:“人之所得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比舴蛏髦普?,臨其所事,揀夫不善而執(zhí)夫善之謂也。故書曰:“慎厥身?!鄙韯t小體大體之異從而善惡分也。論語曰:“子之所慎,齊、戰(zhàn)、疾?!迸R夫存亡得失之交,保其存與得而遠夫失與亡也。禮記凡三言慎獨,獨則意之先幾、善惡之未審者也。乃若虛靈不昧之本體,存乎在我,有善而無惡,有得而無失,抑何待揀其不善者以孤保其善哉?此以知明德之可言明,而不可言慎也。
或朱子之意,以明其明德者謂之明德。則當其未明,不可言明,及其已明,亦無待慎,而豈其云君子先慎明其德哉?且明德之功,則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已。傳獨于誠意言慎者,以意緣事有,以意臨事,則亦以心臨意也。若夫心固不可言慎矣。是以意在省察,而心唯存養(yǎng)。省察故不可不慎,而存養(yǎng)則無待于慎,以心之未緣物而之于惡也。至于致知格物,則博學、審問、明辨,而慎思特居其一,是慎不可以盡格致之功明矣。安得以慎之一言,蔽明德之全學乎?是故以德為明德者,無之而可也。
德者,行焉而有得于心之謂也。則凡行而有得者,皆可謂之德矣。故書曰“德二三,動罔不兇”;易曰“不恒其德”;詩曰“二三其德”。審夫德者,未必其均為善而無惡,乃至遷徙無恒,佹得以自據(jù)者,亦謂之德,故不可以不慎也。
是以所得于天而虛靈不昧者,必系之以明,而后其純乎善焉。但夫人之遷徙無恒,佹得以自據(jù)者,雖非無得于心,而反諸心之同然者,則所得者其浮動翕取之情,而所喪者多。故凡言德者,十九而皆善。十九而善,故既慎之余,竟言“有德”,而不必言“有懿德”。然以不善者之非無所得也,故君子之于德,必慎之也。
慎者,慎之于正而不使有辟也。慎于正而不使有辟者,好惡也。好惡者,君子之以內嚴于意,而外修其身者也。唯意為好惡之見端,而身為好惡之所效動,身以言行動言。則君子出身加民,而措其有得于心者以見之行事,故曰:“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薄笆枪省痹普撸詽嵜裰脨憾脨褐?,則為“民之父母”;任其好惡之辟而德二三,則“為天下僇”。故君子之撫有人土財用者,必先慎之乎此也。又曰“有德此有人”,則以慎其好惡之幾得之于心者,慊乎人心之所同然;而措夫好惡之用行之于道者,盡夫眾心之攸好;故臣民一率其舉錯用緩之公,知其大公至正而歸之也。
且大學之教,理一分殊。本理之一,則眾善同原于明德,故曰“明德為本”。因分之殊,則身自有其身事,家自有其家范,國自有其國政,天下自有其天下之經(jīng)。本統(tǒng)乎末,而繇本向末,莖條枝葉之不容夷也。今云“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則一國之效乎治者,其次序相因,必如是以為漸及之詞,而后足以見國之不易抵于治。乃云君子有其明德而遂有人,則躐等而為迫促之詞,是何其無序耶!
夫明德為新民之本,而非可早計其效于民新,故身修之后,必三累而至乎天下平。則新民者固原本于已明之君德,而必加之以齊治平之功。豈德之既明,而天下即無不明[平]乎?故格致誠正,其報成在身修,而修齊治之底績在天下平。是以明德、新民,理雖一貫,而顯立兩綱,如日月之并行而不相悖。今此以言治平之理,則有德有人,以是功,取是效,捷如影響,必其為新民之德審矣。
新民之德,非不原本于明德,而固自有所及于民之德。故好惡之為功,內嚴于誠意,而必外著之潔矩之道,然后人土財用之應成焉。使其不然,則大學之道,一明德盡之,而何以又云“在新民”乎?又況為格、為致、為誠、為正者,未嘗有以及乎民,而遽期夫人土財用之歸,是以其心身之學,坐弋崇高富貴之獲,抑異夫先事后得、成章后達之教者矣。
大學一書,自始至終,其次第節(jié)目,統(tǒng)以理一分殊為之經(jīng)緯。故程子以此書與西銘并為入德之門。朱子或有不察,則躐等而不待盈科之進,如此類者,亦所不免。董氏彝云“明德言自修,慎德言治天下”,不徇章句,乃以為有功于朱子。
六
吳季子以發(fā)鉅橋之粟為“財散”,不知彼固武王一時之權,而為不可繼之善政也。倘不經(jīng)紂積來,何所得粟而發(fā)之?故孟子以發(fā)棠擬之馮婦,而謂見笑于士,以其不務制民之產,而呴呴以行小惠也。
財聚者,必因有聚財者而后聚。財散者,財固自散,不聚之而自無不散也。東陽許氏云“取其當?shù)谜叨贿^”,其論自當。
乃財聚者,非僅聚于君而已。如詩所云“亶侯多藏”,盤庚所云“總于貨寶”者,強豪兼并之家,皆能漁獵小民,而使之流離失所。潔矩之道行,則不得為爾矣。
民散云者,詩所謂“逝將去女,適彼樂土”者也。即此,亦以知此為治國而言。若以天下統(tǒng)言之,共此四海之內,散亦無所往。故郡縣之天下,財殫于上,民有死有叛而已矣,不能散也。
七
忠信之所得,驕泰之所失,章句以天理存亡言之,極不易曉。雙峰早已自惑亂在。其云“忠信則得善之道,驕泰則失善之道”,竟將二“之”字指道說。俗儒見得此說易于了帳,便一意從之。唯吳季子云:“忠信則能潔矩,而所行皆善,豈不得眾乎?驕泰則不能潔矩,而所行皆不善,豈不失眾乎?”一串穿下,卻是不差。
章句云:“君子以位言之,道謂居其位而修己治人之術?!笔堑琅c位相配,而凝道即以守位,一如“生財有大道”,非“生眾、食寡,為疾、用舒”,則失其道而財不能生也。雙峰認天理不盡,如何省得朱子意?
倘只靠定潔矩不潔矩作天理,乃不知天生人而立之君,君承天理民,而保其大寶,那一般不是天理來?古人于此見得透亮,不將福之與德打作兩片。故“天命之謂性”,與“武王末受命”,統(tǒng)喚作命?;E則殊而大本則一,此自非靠文字求解者之所能知。
若論到倒子處,則必“得眾得國”,“失眾失國”,方可云“以得之”、“以失之” 。特為忠信、驕泰原本君心而言,不可直恁疏疏闊闊,籠統(tǒng)說去,故須找出能潔矩不能潔矩,與他做條理。但如吳季子之說,意雖明盡,而于本文直截處不無騰頓,則終不如朱子以“ 天理”二字大概融會之為廣大深切而無滲也。
若抹下得眾得國一層,只在得道失道上捎煞,則忠信之外有道,而忠信為求道之敲門磚子,不亦悖與!君子之大道,雖是盡有事在,然那一件不是忠信充滿發(fā)現(xiàn)底?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只于此看得真,便知雙峰之非。雙峰則以道作傀儡,忠信作線索,拽動他一似生活,知道者必不作此言也。
或疑雙峰之說,與程子所云“有關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義同,則忠信豈非所以得道者?不知程子所云,元是無病。后人沒理會,將周官法度作散錢,關雎、麟趾之精意作索子,所以大差。錢與索子,原是兩項物事,判然本不相維系,而人為穿之。當其受穿,終是拘系強合,而漠不相知。若一部周官法度,那一條不是關雎、麟趾之精意來?周公作此法度,原是精意在中,遇物發(fā)現(xiàn),故程子直指出周公底本領教人看。所謂“有關雎、麟趾之精意”者,即周公是也。豈后人先丟下者法度,去學個精意,然后可把者法度來行之謂乎?如王介甫去學周禮,他不曾隨處體認者精意,便法度也何曾相似?看他青苗錢,與國服之制差得許遠!
故大學之道,以明德者推廣之新民,而云“明德為本,新民為末”。末者,本之所生也??稍粕?,不可云得。豈以明德作骨子,撐架著新民使掙扎著;以明德作機關,作弄著新民使動蕩;以明德作矰矢敫,弋射著新民使速獲之謂乎?知此,則群疑可以冰釋矣。
八
古人說個忠信,直爾明易近情,恰似人人省得。伊川乃云“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 ”,明道則云“發(fā)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為信”,有如增以高深隱晦之語,而反使人不知畔岸者然。嗚呼!此之不察,則所謂微言絕而大義因之以隱也。
二程先生之語,乃以顯忠信之德,實實指出個下手處,非以之而釋忠信也。蓋謂夫必如是而后為忠,如是而后為信也。二先生固有而自知之,則并將工夫、體段一齊說出。未嘗得到者地位人,自然反疑他故為隱晦之語。而二先生于此發(fā)己所見,無不自盡,循忠信之義,毫厘不違,以教天下之學為忠信者,深切著明。除是他胸中口下,方說得者幾字出,而后學亦有津涘之可問,不患夫求忠而非忠,求信而不信矣。
所謂“發(fā)己自盡”者,即“盡己”之謂也。所謂“以實”者,則“循物無違”之謂也。說“忠”字,伊川較直截;而非明道之語,則不知其條理。說“信”字,明道乃有指征;而伊川所謂“以實”者,文易求而旨特深也。
蓋所謂“己”者,言乎己之所存也,“發(fā)己”者,發(fā)其所存也。發(fā)之為義,不無有功,而朱子以凡出于己者言“發(fā)己”,見性理。則以其門人所問發(fā)為奮發(fā)之義,嫌于矯強,故為平詞以答之。乃此發(fā)字,要如發(fā)生之發(fā),有繇體生用之意;亦如發(fā)粟之發(fā),有散所藏以行于眾之意;固不可但以凡出諸己者言之也。唯發(fā)非泛然之詞,然后所發(fā)之己,非私欲私意,而自盡者非違道以干譽矣。
若所謂“自盡”者,則以其發(fā)而言,義亦易曉。凡己學之所得,知之所及,思之所通,心之所信,遇其所當發(fā),沛然出之而無所吝。以事征之,則孟子所謂“知其非義,斯速已 ”而無所待者,乃其發(fā)之之功;而當其方發(fā),直徹底煥然,“萬紫千紅總是春”者是也。
若伊川所云“盡己”“盡”字,大有力在,兼“發(fā)”字意在內。亦如天地生物,除卻已死已槁,但可施生,莫不將兩閑元氣,一齊迸將去。所以一言忠,則在己之無虛無偽者已盡。而“以實謂信”之“實”,則固非對虛偽而言,乃因物之實然者而用之也。于此不了,則忠外更無信;不然,亦且于忠之外,更待無虛無偽而始為信,則所謂忠者亦非忠矣。
“信”者不爽也,名實不爽、先后不爽之謂也。唯名實爽而后先后爽。如五行志所載李樹生瓜,名實既爽,故前此初不生瓜,后此仍不生瓜而生李,則先后亦因之而爽矣。
“循”者,依緣而率繇之謂也。依物之實,緣物之理,率繇其固然,而不平白地畫一個葫蘆與他安上,則物之可以成質而有功者,皆足以驗吾所行于彼之不可爽。抑順其道而無陵駕倒逆之心,則方春而生,方秋而落,遇老而安,遇少而懷,在桃成桃,在李成李,心乎上則忠,心乎下則禮,徹始徹終,一如其素,而無參差二三之德矣。
君子于此,看得物之備于我,己之行于物者,無一不從天理流行,血脈貫通來。故在天則“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天之“發(fā)己自盡”者,不復吝留而以自私于己;“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天之“循物無違”者,不恣己意以生殺而變動無恒。則君子之“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者,道以此而大,矩以此而立,潔以此而均,眾以此而得,命以此而永。故天理之存也,無有不存;而幾之決也,決于此退藏之密而已矣。
不然,則內不盡發(fā)其己,而使私欲據(jù)之;外不順循乎物,而以私意違之。私欲據(jù)乎己,則與物約而取物泰;私意違乎物,則芻狗視物而自處驕。其極,乃至好佞人之諛己,而違人之性以寵用之;利聚財之用,而不顧悖入之多畜以厚亡。失物之矩,安所施潔,而失國失命,皆天理之必然矣。故曰:“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本又蟮浪負袼鶑亩`其害者也。
上推之天理,知天之為理乎物者則然。下推之人事,知天理之流行于善惡吉兇者無不然。此非傳者得圣學之宗,不能一言決之如此。而非兩程子,則亦不能極之天道,反之己心,而見其為功之如是者。不然,則不欺之謂忠,無爽之謂信,此解亦是。人具知之,而何以能不欺,何以能無爽?究其懷來,如盲人熟記路程,亦安知發(fā)足之何自哉?則謂南為北,疑江為淮,固不免矣。
九
明道曰:“忠信,表里之謂?!币链ㄔ唬骸爸倚?,內外也。”表里、內外,字自別。南軒以體用言,則誤矣。表里只共一件衣,內外共是一件物,忠信只是一個德。若以居為內,以行為外,則忠信皆出己及物之事,不可作此分別。緣程子看得天理渾淪,其存于吾心者謂之里,其散見于物理者謂之表,于此理之在己、在物者分,非以事之藏于己、施于物者分也。
如生財之道,自家先已理會得詳明,胸中有此“生眾食寡、為疾用舒”的經(jīng)綸條理,此謂之里。便徹底將來為一國料理,不緣于己未利,知而有所不為,此是“發(fā)己自盡”。乃以外循物理,生須如此而眾,食須如此而寡,為須如此而疾,用須如此而舒,可以順人情,愜物理,而經(jīng)久不忒,此之謂表。不恃己意橫做去,教有頭無尾,此是“循物無違”。及至兩者交盡,共成一“生眾食寡、為疾用舒”之道,則盡己者即循物無違者也,循物無違者即盡己者也。故曰只是一個德。
此之為德,凡百俱用得去。緣天理之流行敦化,共此一原,故精粗內外,無所不在。既以此為道,而道抑以此而行,君子修己治人,至此而合。且如生財之道,在人君止有“生眾食寡、為疾用舒”為所當自盡之道,而即己盡之;而財之為理,唯“生眾食寡、為疾用舒 ”則恒足,而即循用其理而無違。此是忠信合一的大腔殼,大道必待忠信而有者也。
乃隨舉一節(jié),如“生之者眾”,必須盡己之心以求夫所以眾之道而力行之。乃民之為道,其力足以任生財者本眾也,即因其可生而教之生,以順其性,此是忠信細密處,忠信流行于大道之中者也。
而君子則統(tǒng)以己無不盡、物無或違之心,一于無妄之誠,遇物便發(fā)得去。理財以此,用人以此,立教于國,施政于天下,無不以此。是忠信底大敷施,而天之所以為命以福善禍淫,人之所以為情而后撫仇虐,亦皆此所發(fā)之不謬于所存,而物理之信然不可違者也。故操之一念,而天理之存亡以決也。
十
“發(fā)”字、“循”字,若作等閑看,不作有工夫字,則自盡、無違,只在事上見,而忠信之本不立矣。發(fā)者,以心生發(fā)之也。循者,以心緣求之也。非此,則亦無以自盡而能無違也?!氨M己”,功在“盡”字上;“以實”,功在“以”字上;以,用也。與此一理?!耙詫崱闭?,不用己之私意,而用事物固然之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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