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大學(xué)》

卷十二　《大學(xué)》

古者八歲而入小學(xué)，教之以灑掃、應(yīng)對(duì)、進(jìn)退及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至十有五，始入大學(xué)。此書所述是已。篇首總提，獨(dú)斷斷曰在明明德，曰在新民，曰在止于至善。辭專旨確，截然斬然，以明外此無他道也。自學(xué)校廢，教法不明，而學(xué)非其學(xué)，異端邪說橫流奔放，盡壞人心，無所不至。所幸遺經(jīng)僅傳，尚可存考。而支離傳注又從而蝕之，豈不甚可嘆哉。學(xué)者首明，所先者何在，所格者何物，而不謬其所止焉，則大學(xué)之道，庶乎其得矣。

第一章

大［如字］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先儒作新）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者，自昭明德之明也。本心本明，本無所蔽。物欲乘之，其明始昏。大學(xué)之道，所以去其蔽而明之也。新民者，咸與維新之新也。同有此心，同有此理，染于習(xí)俗，遂至淪污。大學(xué)之道，所以去其舊而新之也。雖然曰明曰新，必有用力之地矣。故又曰在止于至善。善非外鑠也，我固有之也。不容于偽，不參于思，先天地而固存，亙古今而莫變。君子存之，存此而已。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而已。謂之至善，豈欺我哉。行不著，習(xí)不察，是以放而不知求于此。而得所止焉，則所謂明德，如水不波，自然而明，非止之外別有所謂明也。所謂新民，如物去垢，自然而新，非止之外別有所謂新也。統(tǒng)而論之，則三個(gè)“在”字提一書之綱。析而言之，則一個(gè)“止”字又三者之要。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后，與后同。慮，即思也）

此一節(jié)是論止于至善工夫。止則至矣。然不知后，安所用其力哉？是故必貴于知止也。知后，方有端的處，故曰有定。定者，不可轉(zhuǎn)移搖奪之謂。定后方能靜，不定而求靜不能也，非定而又有靜也。靜是定之至處。靜后方能安，不靜而求安不能也，非靜而又有安也。安是靜之熟處。曰定，曰靜，曰安，一節(jié)深一節(jié)，此正指學(xué)者用工切實(shí)之旨，豈浮文虛論、尋流逐末者，所可知哉?！逗榉丁罚骸八荚活！保鬃右嘣啤安凰紕t罔”。然未至于安，斷亦不能思也。意念昏擾憧憧，往來捷出，橫生展轉(zhuǎn)，只是意念。猶之風(fēng)濤帖息，海靜淵澄，思則得之，于是乎在直至此地，始曰能得。得即得其所知者，所謂至善也。昔焉知之，方知此物。今焉得之，是得此物。非知是一物，得又是一物也。自知后，多少工夫到得處，或者微有所見。方是知止之初便謂事了，安能究竟？亦固有天資粹美，種種省力，與常人不同者。要之學(xué)者，且當(dāng)以斯訓(xùn)為的。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此一節(jié)論至善是本始處。自吾心而達(dá)之萬物，皆物也，但有本末耳；自從事吾心而及于萬事，皆事也，但有終始耳。曰末曰終，尚在所后。本始之地，安可外求？知本始之在所先，則端緒不謬，而知止工夫庶乎可進(jìn)矣。故曰近道?；蛘卟恢葎?wù)，方逐逐乎事物之末，用力愈勞，去道愈遠(yuǎn)。此絕學(xué)之所以不明也?？蓜賴@哉。然此特指初學(xué)者用力之地而言，本末無二理也，始終無二致也。一以貫之，非彼非此，何本何末，何始何終。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平聲，后仿此］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致者，至之也。格，正也，明辨之謂也。物，指固有之物，即《志》所謂“有物混成”是也。）

此一節(jié)推原本始之在所先，曰明明德于天下，曰治國，曰齊家，曰修身，曰正心，曰誠意，曰致知。從博至約，一節(jié)深一節(jié)，凡六個(gè)先字，至于格物最先。最先，此所謂本始之地也。《中庸》曰：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格物者，明善之謂也，所以致其知也，故曰致知在格物。是物也，混成無虧，范圍無外，是謂太極。是之謂一，至精至粹，至明至靈，至大至中，而謂之至善者也。先知先覺正在乎是，非外物也，非尋流逐末，模擬揣量。事事而求，物物而索，而后謂之格也。凡蔽于意見，似是而非，役于聰明，認(rèn)邪作正，而不能究其端的者，皆未可以言格也。方其未知，遠(yuǎn)若天外，既格之矣，不離吾心，如旅還家，如夢(mèng)自覺。嗚呼！至矣！章首言明明德者，統(tǒng)論大學(xué)之道在明人之明德也。此言明明德于天下者，專論明吾明德于天下，而天下之所以平者也。此外次第，說并見后。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去聲，后仿此］。國治而后天下平。

上節(jié)是言欲如此者當(dāng)知所先，反而求之也。此節(jié)是言能如此者斯見于用，推而達(dá)之也。自物格至天下，平凡七個(gè)后字，本末終始之序可厚誣哉。物格者，此理洞然，究見端的，無他蹊徑，無復(fù)疑似，故曰知至。知至則知止矣。所謂真知非茍知也。知之既至，意自然誠。知不至而曰意誠，無是理也。意誠然后心正矣，心正然后身修矣。自此而下，次第推行，皆分內(nèi)事。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上兩節(jié)專言治國平天下，于此復(fù)論自天子至于庶人皆當(dāng)以修身為本也。從格物至正心，皆修身之事。壹者，志壹之壹，斷斷乎是無他道也。以是為本，乃知所先。端緒不明，先后倒置，則所謂辭其本而薄其所厚者多矣。圣人于章末斷之曰：此謂知本，又曰：此謂知之至。其曉人之意深矣。

右第一章，總論大學(xué)之道。誠意以后，下文詳矣。探本窮源，正在格物二字。學(xué)者于此反致疑焉。以愚見觀之，其說甚詳，其義甚明。首論知止，而先之以止于至善者，此也。終論知本，而繼之以知之至者，此也。首尾六節(jié)，無非反復(fù)講明此事，不然則所謂本者何在？所謂有定而至于能得者何物哉？或曰知至固知止矣。然知至之下則說意誠心正，知止之下則說有定靜安，不亦異乎？曰不異。且未有意不誠而能定能靜能安者，實(shí)履而后知之。

第二章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去聲］惡臭，如好［去聲］好色，此之謂自慊［讀為慊若刼切］。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小人閑［音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讀為黡］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yán)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步丹切］。故君子必誠其意。（毋者，禁止之辭。慊者，行有不慊于心之慊。獨(dú)者，心之隱微，人所不見不聞，故曰獨(dú)也。閑居，猶言平時(shí)。厭然，閉藏貌。廣，寬裕也。胖，安舒也。其嚴(yán)乎，疑辭。）

格物致知，在誠意之先。首章經(jīng)文論之詳矣。故此下只說誠意以后數(shù)節(jié)事。以毋自欺釋誠意，可謂明切。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此是知后力行第一個(gè)字。然心之隱微，誠不誠誰得而知？直是無自欺方是實(shí)履。以惡臭好色為喻，言其好惡出于中心之誠然，故曰自慊。此二事，人情所同求。用力于學(xué)如此者，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是故君子必謹(jǐn)其獨(dú)。獨(dú)非必暗室屋漏之謂，雖大庭廣眾而一念之動(dòng)，我自知耳。于此致謹(jǐn)，正是做不自欺工夫。學(xué)者說圣說賢，而心之所存曾穿窬狗彘之不若，意在欺人，實(shí)乃自欺。雖然，人亦終不可得而欺也。子曰：“察其所安”。孟子曰：“莫良于眸子自然漏露，焉可厚誣?！贝苏^誠于中，形于外。然則小人于見君子之頃，而欲掩其閑居之素，難哉。至此，復(fù)申言必謹(jǐn)其獨(dú)四字，尤更切。至十目十手而下，是發(fā)明謹(jǐn)獨(dú)之義。常人只謂心之隱微，人不知不見便走作了。若于此時(shí)凜乎其嚴(yán)，便如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如何敢欺。非真到十目十手之地，而后方謂之嚴(yán)也。故曰：“其嚴(yán)乎！”潤屋潤身而下，是推明誠于中、形于外之義，富則自然潤屋，德則自然潤身，猶之心既廣體自胖，如何可掩？故君子必誠其意也。一個(gè)“毋”字，三個(gè)“必”字，立詞甚嚴(yán)，學(xué)者所宜深體。

《詩》云：“瞻彼淇澳［詩作奧，于六切］，菉［詩作綠］竹猗猗［于宜切葉韻鳥何切］。有斐［詩作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遐版切］兮，赫兮喧［詩作咺況晚切］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詩作諼況遠(yuǎn)切］?！比缜腥绱枵?，道學(xué)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相倫切］栗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詩衛(wèi)風(fēng)淇澳篇。淇澳者，淇水之涯也。綠，色也。猗猗，美盛之態(tài)。匪者，反辭，此作斐，文貌。治骨角者，切而復(fù)磋。治玉石者，琢而復(fù)磨。瑟，矜莊貌。僩，威嚴(yán)貌。赫，赫然可覩。喧，宣著也。諠，韻書通作諼，詐也，道言也，下文同。磋者，以物瑳也，故曰道學(xué)。磨者，自磨之，故曰自修。恂栗，敬懼也。）

此一節(jié)又推廣上文，言誠于中者不特形于外。盛德至善，感于人心，使之稱道而不能忘，皆吾此誠之所致。心之隱微可自欺乎？道學(xué)自修，是誠于中者。恂栗威儀，是形于外者。猗猗、有斐，皆指其發(fā)見者而言。

《詩》云：“于戲［音嗚呼］！前王不忘?！本淤t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音洛］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詩周頌烈文篇。于戲，嘆辭。前王，謂文武也。）

此一節(jié)又推廣上文，言誠之感人不特一時(shí)不能忘，雖沒世之后猶有不可忘者。心之隱微又可自欺乎？其賢其親，其樂其利，前王之所為也。賢之親之，樂之利之，后世之所以不忘也。自其形于外而推之民之不能忘，自民之不能忘又推之至于沒世不忘，所以極言誠之不可掩如此。嗚呼！至哉！是故君子之道，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其要只在謹(jǐn)獨(dú)。

《康誥》曰：“克明德?！薄洞螅圩x作泰］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書作?。莸?。”皆自明也。（《康誥》，周書?？耍芤?。《大甲》，商書。諟，說文審也，顧諟，猶是言照管精微不差失也?！兜鄣洹芳磮虻洹＞?，大也。）

此下三節(jié)乃釋篇首三句。自知止至能得，無非誠意工夫，故曰明德，曰新民，曰止于至善，皆敘之此章之內(nèi)，最見大意。愚每讀書至此，未嘗不三嘆三詠，曰：大哉！誠乎！其大學(xué)之本乎！殆非錯(cuò)簡(jiǎn)也。天之明命，即天之予我昭然而不可誣者。顧諟，所以明之也。引用書語之下，斷之曰皆自明，極見得工夫由己處。吾之明德，豈他人所能明哉。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薄犊嫡a》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盤，沐浴之盤。銘者，名其器以自警也。茍，誠也，作者鼓舞興起之也。詩大雅文王篇。周，自后稷封邰，世有國上而受天之命實(shí)自文王始。邦雖舊而命則新也。）

此就新字推廣三節(jié)?！侗P銘》之新，新德也。《康誥》之新，新民也。文王《詩》之新，新天命也。君子用心，無所不至，故曰：無所不用其極。只為天地間事，皆吾分內(nèi)事。有纖毫不至，便是不誠。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薄对姟吩疲骸熬嚕墼娮骶d］蠻黃鳥，止于丘隅?！弊釉唬骸坝谥梗渌?，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于［音烏］緝熙敬止?！睘槿司?，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詩商頌玄鳥篇。邦畿，王者之都。止，居止也。詩小雅綿蠻篇。綿蠻，鳥聲。隅，角也。詩文王篇。緝，續(xù)也，緝熙猶繼明也。敬止，即欽厥止。）

此節(jié)推明“止”字尤詳?！兑住吩唬呼?，止也。止其所也。何謂所？至善之謂也。不得其所而妄止焉，其弊可勝言哉。首章但云知止，于此又發(fā)知其所止之義，詞旨警策，讀之令人悚然。所以開悟后學(xué)者深矣。前兩《詩》之言，特大率借喻，緝熙敬止，方是事實(shí)上工夫。此理在人，本無欠闕。所以冥冥妄行，失其所固有者，只為不知所止。誠止矣，在君曰仁，在臣曰敬，在子曰孝，在父曰慈，在國人交曰信，在在處處，無非至善。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猶人，不異于人也。無情之辭，虛辭也。大畏者，有以戒謹(jǐn)恐懼之也。）

此章論誠意備矣。于此又言不特自誠而已，且能使人亦無不誠也。情偽相感，所以成訟。非戒謹(jǐn)恐懼，不敢自欺，能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則無不誠矣。非吾意之誠，何以致之？故又申之曰：此謂知本。是本也，即首章之所謂本。惟知本，是以誠。此語雖在無訟之后，實(shí)總結(jié)誠意一章之旨。

右第二章，論誠意。先儒謂此章多錯(cuò)簡(jiǎn)。愚據(jù)舊文玩味，經(jīng)旨自然通貫，本無差舛，謹(jǐn)發(fā)此義，愿與同志者明之。

第三章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弗粉切］懥［敇值切］，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去聲］樂［五教切］，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忿懥，怒也）

喜怒哀樂，人皆有之。發(fā)而中節(jié)，未嘗不正。惟夫動(dòng)于血?dú)?，誘于物欲，撓奪于外，怵迫其中，能不為之累者寡矣。是故身本正也，有所忿懥，有所恐懼，有所好樂，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其本于吾心者，豈不甚可畏哉。“有所”字宜細(xì)看，正是偏倚處。雖然非他有術(shù)以正之也，使不為心害耳。為害者去，則本心本自無恙。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顛沛造次，不敢須臾微懈者，用力于此而已。心有所奪，隨奪而馳，則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矣，欲身之修可得乎？此心之所以不可不正也。故又?jǐn)嘀唬捍酥^修身在正其心。

右第三章，論修身在正其心。自誠意而后，凡五章，雖先后次第如此，其實(shí)文義卻是從后面節(jié)節(jié)說來。如此章所論，只是說欲修身不可不正其心，非是說誠意后事也。若意誠則心無不正矣，安得復(fù)有許多節(jié)次？后皆準(zhǔn)此。

第四章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讀為僻，下同］焉，之其所賤惡［如字］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去聲］惰而辟焉。故好［去聲］而知其惡，惡［去聲］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音彥］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贝酥^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人，謂眾人。之，猶于也。辟，偏也。諺，俗語也。碩，即碩果不食之碩。）

敖惰固非性情之正。曰親愛，曰賤惡，曰畏敬，曰哀矜，皆發(fā)于四端。人之所不能無者，但溺于偏私。倚著一處，則所謂僻也。處身之道，公平無我，是非兼照，則眾心肅服，家自然齊。一有偏焉，人道乖矣。其禍可勝言哉。偏于所好，輒忘其惡。偏于所惡，輒忘其美。流俗暗淺，大抵如是。故曰：天下鮮矣。不知子之惡，不知苗之碩，皆所以推明辟字。

右第四章，論齊家在修其身。卻只說身之所以不修處。若說身之所以修，即是上章正心事矣。立辭嚴(yán)密，極宜細(xì)玩。且于齊家利害愈更深切。上章只說心之所以不正處，文意亦如此。上章四個(gè)“有所”字，此章六個(gè)“辟”字，其實(shí)皆心之病。但上四者止是自身里事，此六者是施于人，即處家之道也，所以不同。

第五章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去聲］者所以事長(zhǎng)［丁丈切］也，慈者所以使眾也?！犊嫡a》曰：“如保赤子?！毙恼\求之，雖不中［去聲］，不遠(yuǎn)矣。未有學(xué)養(yǎng)子而后嫁者也。

其家不可教，其教不足以行于家也。教不足行于家而能教人，安有是理哉？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教行而人自化耳。孝弟慈是教之大者，雖然行于家者，不特能化人也。事父孝而忠可移于君，事兄弟而順可移于長(zhǎng)，以至慈之足以使眾。往往同此一理。譬如保赤子，本不能言心誠，求之自然，中其所欲，初非學(xué)養(yǎng)子而后嫁也。謂之所以猶云即是此事。以之事君，以之事長(zhǎng)，以之使眾，豈待學(xué)而后能哉。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jī)如此。此謂一言僨［音奮］事一人定國。（機(jī)者，如弩之機(jī)也。僨，覆敗也。）

此節(jié)又言善惡，皆足以使人化也。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不幸為人上者，為貪刻，為暴戾，則從風(fēng)而靡，必有甚焉者矣。仁讓說一家，貪戾卻只說一人。仁讓之化止于仁讓。貪戾之禍遂至作亂，可不謹(jǐn)歟？可不懼歟？一言僨事，一人定國，愈見其機(jī)之不可輕發(fā)處。

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家。（喻，開曉之也）

此節(jié)又言為人上者。君無其實(shí)，亦難強(qiáng)人之從也。堯舜實(shí)有此仁，故民亦從而仁。桀紂實(shí)有此暴，故民亦從而暴。令民者在此，而其所好者在彼，如之何其可從哉？《傳》曰：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又曰：夫子教我以正而夫子未出于正。皆此之謂也。是故己有其善，而后可求人之善。己無其惡，而后可非人之惡。所藏乎身不恕，而欲以空言呶呶于人，不可得矣?！八　弊质且徽轮V領(lǐng)。已行得，人亦行得。家行得，國亦行得。此所以成教，所以興，所以從。若只是自家偏私之說，如何能喻。

《詩》云：“桃之夭夭［平聲］，其葉蓁蓁［音臻］。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國人?！对姟吩疲骸耙诵忠说??！币诵忠说芏罂梢越虈?。《詩》云：“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謂治國在齊其家。（詩周南桃夭篇。夭夭，少好貌。蓁蓁，美盛貌。之子，猶言是子。歸，嫁也。宜者，相宜之宜。又詩小雅蓼蕭篇，又詩曹風(fēng)鸤鳩篇。忒，差也。）

此下引用三《詩》，總結(jié)上文之意。詞旨條達(dá)，一唱三嘆，讀之令人感動(dòng)。宜者，義所當(dāng)然，人心自然之則也。宜于家，宜于兄弟，所以可行。若不宜，則閨門之內(nèi)齟齬萬狀，如之何而教國人哉。我之儀表不差，四國所以可正。經(jīng)文直書其下，曰：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于本分上有纖毫欠闕，便不足法。舜為法于天下，只是察于人倫，世衰道微，天屬為仇。有若周人化商之書，可為太息者多矣。圣賢于此所以深致意歟？?jī)裳灾螄邶R其家，尤更懇切。

右第五章，論治國在齊家。

第六章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zhǎng)長(zhǎng)［皆丁丈切］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與背同］，是以君子有系［胡結(jié)切］矩之道也。所惡［去聲下同］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去聲］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系矩之道。（老老者，老吾老也。長(zhǎng)長(zhǎng)者，長(zhǎng)吾長(zhǎng)也。幼而無父曰孤。系，度也。矩，所以為方者。）

上章言孝弟慈，此章言老老、長(zhǎng)長(zhǎng)、恤孤三者。風(fēng)化之首，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莫大乎是，所以申言之。上章言恕，此章言系矩，亦一理也。興孝興弟，以致于不倍，豈強(qiáng)之使然哉。先得我心之同然，機(jī)應(yīng)響答，自有不言而化者。此心此理，焉可厚誣。是以君子體此心，推此理，而有系矩之道也。執(zhí)矩而度，可使四下均平。舉斯加彼，所惡勿施，此恕之事，天下所以平也。上下前后左右無一不然，方盡得此道。

《詩》云：“樂［音洛］只［音紙］君子，民之父母?！泵裰茫廴ヂ曄峦莺弥?，民之所惡［去聲下同］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詩》云：“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庇袊卟豢梢圆簧?，辟［讀為］則為天下僇［與戮同］矣?！对姟吩疲骸耙笾磫蕩煟伺渖系?，儀［詩作宜］監(jiān)于殷，峻［詩作駿］命不易［去聲］?！钡赖帽妱t得國，失眾則失國。（詩小雅南山有臺(tái)篇。只，語辭。又詩小雅節(jié)南山篇。節(jié)，截然，高大貌。師尹，周大師尹氏也。其，俱也。辟，偏也。僇，殺戮也。又詩文王篇。師，眾也。配，合。監(jiān)，視。峻，大也。不易，言難保也。）

此節(jié)引用三《詩》，反復(fù)推廣上文之意，言：好惡順于民心，是系矩之道也，則民視之如父母；好惡偏于己私，非系矩之道也，則天下之所共僇。又推言：天命之難諶，因民心而向背。人君之于此道，有以得眾則得國矣，所謂民之父母也。至于失眾則失國矣，所謂天下僇也。前章六個(gè)“辟”字，言家之所以不齊。于此直言辟則為天下僇。自昔亡國敗家以至身之不可保者，其禍皆本于此。好惡之際，安得不謹(jǐn)其所發(fā)哉。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cái)，有財(cái)此有用。德者本也，財(cái)者末也。外本內(nèi)末，爭(zhēng)民施奪。是故財(cái)聚則民散，財(cái)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誥》曰：“惟命不于常?！钡郎苿t得之，不善則失之矣。（爭(zhēng)民者，爭(zhēng)斗其民。施奪者，施之以奪攘之道也。悖，逆也。）

此節(jié)因上文得眾失眾，又推原系矩之道，莫善于有德，莫不善于聚財(cái)也。德者，人心所同有，即其好惡之不可違者?！吨尽吩唬旱轮餍?，速于置郵而傳命。是故君子必先謹(jǐn)乎德。才有德便有人，所以得眾也。才有人便有土，所以得國也。有財(cái)有用特余事耳。德為本，財(cái)為末，外其所本，內(nèi)其所末，是斗天下之民而施之以奪攘之道也。故曰：財(cái)聚則民散，財(cái)散則民聚?！兑住吩唬汉我跃廴?？曰財(cái)。財(cái)者，民生之所賴。人君欲專有之，幾何其不畔且離哉。況務(wù)為聚財(cái)未免悖入，以是得之，必以是失之。故又曰：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龍斷之夫推筋剝骨，以自豐殖，謂可安坐而有也。然喪敗之禍，曾不旋踵向之出乎爾者，今而后皆得反之。內(nèi)財(cái)外德，其弊如此，系矩之道所以不可不行也。上節(jié)曰：峻命不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此節(jié)又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吁！可畏哉！命即天命，道即系矩之道，有德則善，聚財(cái)則不善。

《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薄肚厥摹吩唬骸叭粲幸粋€(gè)［古賀切，書作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彥圣，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惟仁人放流之。迸［讀為屏］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惟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鄭氏作慢］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yuǎn)［去聲］，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古災(zāi)字，下同］必逮夫［音扶］身。（楚書，楚語也。舅犯，晉文公舅狐偃，字子犯。亡人，文公時(shí)為公子，出亡在外也。仁親，有仁德而相親者，事見檀弓。秦誓，周書。斷斷者，專確之辭。休休，廣大樂易也。如有容者，汪汪停涵，若有所容，然而無涯涘之可測(cè)也。媢，忌也。違，拂戾也。殆，危也。迸，猶逐也。拂，逆也。）

此節(jié)因上文善不善而推明系矩之道，好惡之公，又在于用人也。惟善以為寶，是寶善人。仁親以為寶，是寶仁親之人?！肚厥摹匪^休休有容者，好得其所好也。故曰利。媢疾不能容者，惡非其所惡也。故曰殆。仁人之心好惡出于至公，是以放流而屏絕之，直至不與同中國。舜之于四兇是也。若夫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見不善不能退，退又不能遠(yuǎn)，豈人之好惡也哉。斷之曰：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災(zāi)必逮夫身。與前民之父母正相反，所以總結(jié)上文之意。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生財(cái)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cái)恒足矣。（君子者，成德之名。驕，自矜也。泰，自滿也。無游民則生者眾，而坐食者自然寡矣。不奪農(nóng)時(shí)，則為者疾。量入為出，則用者舒。恒，常也。）

此節(jié)又言德財(cái)固有本末，然莫不皆有大道也?；蛟唬贺?cái)亦可言大道乎？曰：起居飲食，日用應(yīng)酬，萬變?nèi)f務(wù)，孰非大道。故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但是者是道，非者非道耳。若止談玄說妙，虛無為宗，則三綱可淪，九法可斁，而周公經(jīng)國一書所以均節(jié)財(cái)用者，皆無道之具文矣，而可乎？將君子與生財(cái)對(duì)說，皆曰有大道，發(fā)明最為深切。夫道一而已矣。若分別作兩項(xiàng)便差。君子有大道，非外襲而取之，我固有也。但忠信不虛偽，自然無恙，故《大戴》記忠信，大道驕泰，即意動(dòng)氣盈，失其本心矣。君子之所以先謹(jǐn)乎德者，此其用力之地也。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cái)常足。古人生財(cái)，初無他術(shù)，所謂大道如斯而已。后世生之者寡而食之者眾，為之者舒而用之者疾，方病其不足也。而戛戛然思所以聚之，百方而誅求之，民如之何其不困，國如之何其不匱也哉。

仁者以財(cái)發(fā)身，不仁者以身發(fā)財(cái)。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cái)，非其財(cái)者也。（發(fā)，猶起也）

上節(jié)既言生財(cái)有大道，此節(jié)又就財(cái)上拈出仁不仁之兩端以發(fā)明之。仁者以財(cái)發(fā)身，非求發(fā)其身也，財(cái)散而身自尊也。不仁者以身發(fā)財(cái)，非不愛其身也，知有財(cái)而不知有身也。自古人君所以事不克終，而府庫非其有者，只為人心乖亂，不知有義耳。上既好仁，則下自然好義。下好義則事可久成，富可長(zhǎng)守。是仁人不有其財(cái)，乃所以能有其財(cái)也。豈逆眾斂怨戛戛自計(jì)者所可知哉。此正仁者以財(cái)發(fā)身之事。

孟獻(xiàn)子曰：“畜［許六切下同］馬乘，不察于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贝酥^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zhǎng)［丁丈切］國家而務(wù)財(cái)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去聲］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災(zāi)害并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孟獻(xiàn)子，魯賢大夫仲孫蔑也。畜馬乘士，初試為大夫者也。伐冰之家，卿大夫以上喪祭用冰者也。百乘之家，有采地者也。自，由也。彼，指小人也。善之，謂長(zhǎng)于其事。善者，謂善人也。）

此則言不仁者以身發(fā)財(cái)之事也。不仁者以身殉財(cái)而不顧，豈可用乎？國有盜臣，不祥莫甚，而曰：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所以極言其不可用也。何也？盜臣止于盜國，而聚斂則禍及民矣。獻(xiàn)子斯言蓋謂國不當(dāng)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大抵有國有家而務(wù)財(cái)用者，必自小人始。彼為善于其事，是以世主甘心焉，心計(jì)之巧，算析秋毫，善之之謂也。不幸而使小人專國家之權(quán)，元?dú)饧葌?，本根既撥，則災(zāi)害并至。雖有善者，亦不能如之何矣。此正以身發(fā)財(cái)之效也。于是復(fù)申言，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丁寧懇切，為人上者宜動(dòng)心焉。

右第六章，論平天下在治其國。

卷十三　《中庸》

中者，不偏之名。庸者，平常之號(hào)。豈高深幽遠(yuǎn)，荒忽誕漫而謂之道哉。虞書曰：典者，此也。禹曰：彛倫者，此也。乾坤曰：易簡(jiǎn)者，此也。斯道不明，世教日壞。為楊為墨，而民性亂于兼愛為我；為儀為衍，而民性亂于朝縱暮衡；為申為韓，而民性亂于刑名；為鞅為斯，而民性亂于功利；為黃為老，而民性亂于槌提絕滅。浮屠晚出，其禍尤大。三綱九法，人道之所賴以立者，一切斷棄。鼓雄誕之說，以愚民幻眾，往往世俗安之若當(dāng)然，而先王教法，生民日用之經(jīng)，反視之以為異矣。中庸二字，古所未命，吾夫子揭而名之，示萬世大道之標(biāo)準(zhǔn)。而一書三十三章，又幸成于子思之手，此正后學(xué)之所宜汲汲也。為吾圣人之徒者，乃復(fù)支離傳注，轉(zhuǎn)相熒惑，然則中庸之德，民真鮮能矣夫。

第一章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命，猶賦與也，率順也。）

天命者，天之與我之謂也。至善而無惡，至靈而不昧，所謂性也。順乎此性，斯之謂道，無所不在，無所不通，本何假于修哉。惟夫昏于意念，汨于情欲，動(dòng)于血?dú)?，蔽于物我，淪于習(xí)俗，而拂亂其所固有者焉，是故不可以不修也。修之如何？順其固有而已?！冻蓽吩唬骸熬S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后?！苯抵约刺烀砸?。若即順也。猷即道也。非君師則不能綏之性。何由？若圣人之教，所以闡斯道，覺斯民，而使之修以順其性者也。是教也，大經(jīng)大法之所由以立。外是而曰修道云者，君子不由也。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去聲下同］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音現(xiàn)］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dú)也。（隱者，未露。微者，未著。皆謂念慮方萌之始。不睹不聞，自心自知，故曰獨(dú)也。三個(gè)其字，皆指君子而言。）

道者，率性之謂。才不率性即為非道，安可須臾離乎此。君子所以戒謹(jǐn)恐懼于不睹不聞之時(shí)也，睹而后戒謹(jǐn)，聞而后恐懼，則已晚矣。此正是做不可須臾離工夫。一意之起，一念之動(dòng)，便離了。方其不睹也，不聞也，自以為隱也而不知莫見于此焉，自以為微也而不知莫顯于此焉。隱即見，微即顯，非二事也，可不謹(jǐn)歟？故又申之曰：謹(jǐn)其獨(dú)。獨(dú)即是心之隱微不睹不聞處。舜之兢兢業(yè)業(yè)，文王之小心翼翼，吾夫子之顛沛造次，必于是，皆謹(jǐn)獨(dú)之謂也。所以修也，所以為教者也，所以率性而不離于道也。

喜怒哀樂［音洛］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去聲］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致，猶極也。位者，各安其位，無愆伏薄蝕震蕩之變，是也。育者，遂其生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寂然不動(dòng)者也，故曰大本。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故曰達(dá)道。中則和矣，和則無非中矣，非中之外別有所謂和也。觀大本二字，豈是尋流逐末者所可知哉。學(xué)者往往于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先，不知所以用力之地。而但求中節(jié)于既發(fā)之后，是猶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望其流行而暢茂，無是理也。人性本善，本無非道，其走作處往往全在喜怒哀樂上。喜怒哀樂之發(fā)而偏焉，是以不能順耳。戒謹(jǐn)恐懼而謹(jǐn)其獨(dú)者，所以保是中，全是和，而順其固有之性者也。順固有之性，則無所不通矣，是達(dá)道也。天地廣大，我實(shí)范圍。萬物眾多，我實(shí)發(fā)育。天地萬物豈在吾性之外也哉。

右第一章，一書之大旨也。首論性道，教之次序，謹(jǐn)其獨(dú)以明斯道之所以修。次致中和，則極言斯道之功用。所謂中庸者如此。

第二章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shí)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此后節(jié)節(jié)援引夫子之語，故此章特書仲尼，以表之時(shí)中者，無時(shí)而不中也。）

中庸平常，初非奇異，百姓日用，匪高匪難。君子者順此者也，小人者反此者也。斯道也，無所不在，無所不通，必達(dá)乎權(quán)而后無須臾離耳。君子時(shí)中，所以中庸。而小人則以無忌憚為中庸者也，猶言以妄為常也。嗟夫，小人之為不義，不能自知其非，庶幾其或變焉，宜然妄行，自以為是，是以終身而不悔也。可勝嘆哉。異端邪說，是無忌憚之尤者。

右第二章。中庸二字，不必獨(dú)就中和上牽合說。曰性曰道曰教曰中曰和，名字雖不同，皆所以為中庸也。

第三章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上聲下同］能久矣！”（此章見《論語》多之為德也，四字無能字。至，極也，無以復(fù)加之謂也。）

世道衰微，以無忌憚為中庸者，皆是是以鮮能能者，鮮愈見其為至耳。三復(fù)久矣之嘆，可以想見三代之民。

右第三章。與上章反中庸之意相承。

第四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去聲］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保嬍常髦杏?。）

知者所見則失之過，愚者又暗淺而無識(shí)，其為不知一也，道如何行。賢者所行則失之過，不肖者又暴棄而不為，其為不行一也，道如何明。致知力行，未始偏廢，愚不肖固不足道，若大知?jiǎng)t真知矣，大賢則中行矣，安得有過？然則此章所論，特世俗之所謂賢知，守其偏見，拘于俗學(xué)，自以為是，而實(shí)亦未嘗知味也。故曰：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蓋言斯道人人共由，所謂誰能出不由戶，但日用而不知耳。一知字甚重，不知后安知道之不可須臾離哉。此致知在格物，大學(xué)所以先務(wù)也。

右第四章。承上章鮮能中庸之嘆，而發(fā)鮮能知味之旨。果知味則中庸矣?；蛟唬旱啦幻鞴什恍?。此章先以不行歸咎于知愚，而后以不明歸咎于賢不肖。何也？曰：不然。人之于道必致其知而后能行，不知不可行也。故知之過，愚之不及，皆不知道者也。必見于行而后大明，不行無由明也。故賢之過，不肖之不及，皆不行道者也。行者行于一時(shí)，明可明于萬世，其實(shí)則原于知，知?jiǎng)t行，行則明矣。

第五章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音扶］！”

知味者鮮，道之所以不行。夫子感時(shí)而嘆也。

右第五章。承上章不知味而言。

第六章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平聲］！舜好［去聲下同］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yáng)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察，明照也。邇言，左右及宮庭至近之言。兩端，即好問而又察邇言，隱惡而又揚(yáng)善也。）

舜大知，所以能用中。安有所謂知者之過哉。好問即所聞?wù)邚V，幽遠(yuǎn)無不上達(dá)矣，而或邇言之不察，則未免浸潤膚受之蔽。隱惡即所包容含覆者大矣，而有善不能揚(yáng)，則未免遺逸阨窮之弊。舜好問又察邇言，既隱惡又揚(yáng)善，執(zhí)其兩端，無或偏廢，于是乃權(quán)衡中道而用之于民焉，此舜之所以為大知也。故曰：其斯以為舜乎！見得知字甚重。

右第六章。上章言道之不行病在不知。于此特引舜事以明知故能行。

第七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去聲］，驅(qū)而納諸罟［音古］擭［胡化切］陷阱［疾郢切］之中，而莫之知辟［與避同］也。人皆曰予知［去聲］，擇乎中庸而不能期［居之切］月守也?！保?，網(wǎng)也。擭，機(jī)檻也。陷阱，坑坎也。皆所以掩取禽獸者。擇，辨別之也。期月，周足一月也。守，即仁能守之之守。）

人孰不自以為知，驅(qū)而納諸罟擭陷阱則不知辟，尚得謂之知乎？顛倒冥迷，反道敗德為，血?dú)馐怯?，為物欲是從，所謂下愚不移者，皆罟擭陷阱之徒也。是固不足道。至于擇乎中庸，若可喜矣，則又不能期月守也。所謂知者，乃知此道之不行有以也。

右第七章。承上章大知而言。

第八章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保ɑ兀仠Y名。拳拳，《說文》：愛也，不忘也。服，猶著也。膺，胸也。）

顏?zhàn)铀^擇乎中庸而能守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謂也。所以不遷怒，不貳過，而進(jìn)于三月不違仁，與不能期月而守者異矣。

右第八章。承上章不能守而言。

第九章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保ň?，平也）

不偏不倚，日用平常，自然是道，何能之有。一起能之之意。即支即離，去道遠(yuǎn)矣。故曰中庸不可能。自昔固有絕人之才，超世之識(shí)，天下種種難能之事無不能之，而欲庶幾于道而不可得，其病果安在哉。無他，能故也。凡倚聰明，逞智巧，皆道之祟也。真知其所以不可能，即能矣。故又曰：唯圣者能之。

右第九章。

第十章

子路問強(qiáng)。子曰：“南方之強(qiáng)與［平聲下同］？北方之強(qiáng)與？抑而強(qiáng)與？寬柔以教，不報(bào)無道，南方之強(qiáng)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qiáng)也，而強(qiáng)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qiáng)哉矯！中立而不倚，強(qiáng)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桑瑥?qiáng)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qiáng)哉矯！”（子路，仲由也。而，汝也。寬柔以教者，優(yōu)裕以為教也。不報(bào)無道者，橫逆之來受之而不報(bào)也。衽，衣系。金，兵戈也。革甲胄之屬也。矯，強(qiáng)貌。塞者，窮塞未通之時(shí)也。）

子路好勇而問強(qiáng)，其意可知矣。夫子未遽答也，逐一辨難而后條陳之，所以委曲成就之，意深矣。謂今所問是南方之強(qiáng)，是北方之強(qiáng)，抑汝之所謂強(qiáng)。若南方之強(qiáng)，則理義以自勝，君子之所居也，其事如此。北方之強(qiáng)，則血?dú)庖詾閯?，?qiáng)者之所居也，其事如彼。于斯二者，將安從乎？強(qiáng)者非所尚也。抑為君子之強(qiáng)而后為強(qiáng)耳。于是推明四節(jié)以告之：和易流也，君子則不流；中易倚也，君子則不倚；樂則行之，而窮塞之，所守者不變；憂則違之，雖至于死，而所守者不變。四者之下，每以強(qiáng)哉矯稱之，猶云如此而后謂之強(qiáng)。正汝今日之所當(dāng)勉者也。子路宜于此，惕然深省，而求其所以不流、不倚、不變者安在。則知平時(shí)行行之氣一無可恃，而中庸之不可能者可能矣。

右第十章。承上章中庸不可能而言。

第十一章

子曰：“素隱行［下孟切］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保ㄋ?，猶白也。素隱，言無可卷懷而慢隱也。述，稱述也。依，不離也。）

素隱行怪，不能擇乎中庸者也，夫子所弗為。半涂而廢，擇乎中庸而不能守者也，夫子所弗能。直是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方是無須臾離，然夫子于此則又不敢自居也。故曰：唯圣者能之。

右第十一章。自君子中庸而下，節(jié)節(jié)辨明，至此收拾在依乎中庸一句上，方結(jié)盡上十章之意。

第十二章

君子之道費(fèi)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去聲］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云：“鳶［余專切］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費(fèi)，日用也。詩大雅旱麓篇。鳶，?類。戾，至也。察，明也。）

君子之道，初無費(fèi)隱之異，初無至不至之分。子曰：哀樂相生。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哀樂有形有聲，曷為不可見聞？費(fèi)而隱之謂也。自其費(fèi)者言之，夫婦之愚可以知，夫婦之不肖可以行。自其隱者言之，則雖圣人有不知，有不能。非不欲知也，可知?jiǎng)t止于知，非至也。非不欲能也，可能則止于能，非至也。圣人所以不知不能者，豈在愚夫愚婦日用之外也哉。且非特圣人不能盡也。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是天地之大亦有所不能盡，所以極言斯道之妙也。故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舉凡天下之有形者無不載矣，所以莫能載者何物？舉天下之有形者皆可破矣，所以莫能破者何物？于鳶之飛，魚之躍，而有會(huì)焉。則其說昭昭矣。故曰上下察。處處呈露，焉可誣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明乎天地，如斯而已。

右第十二章。上章既言中庸不可能，又言唯圣者能之。于此又極言其至雖圣人亦有所不能。嗚呼！微哉！凡章首無“子曰”二字，皆“子思”之言。

第十三章

子曰：“道不遠(yuǎn)人。人之為道而遠(yuǎn)人，不可以為道?！对姟吩疲?伐柯伐柯，其則不遠(yuǎn)?！瘓?zhí)柯以伐柯，睨［研計(jì)切］而視之，猶以為遠(yuǎn)。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保?，即為之不厭之為。為道，猶言為仁也。《詩》，豳風(fēng)伐柯篇。伐柯，木枝也。執(zhí)柯，斧柄也。睨，邪視也。改，改過也。）

上章極言斯道之大如此，恐人或遂求之高遠(yuǎn)而失之。于是繼發(fā)道不遠(yuǎn)人之旨。子曰：仁者，人也。明人之即道，豈外乎吾身而他求乎？學(xué)者求致其知，而方支離乎事物之末，正所謂為道而遠(yuǎn)人者。為道而遠(yuǎn)人，不可以為道矣，猶言可離非道也。且如伐柯，其則可謂不遠(yuǎn)，然而執(zhí)斧以伐之，從旁邪視，猶以為遠(yuǎn)者，猶有假于外爾。故君子之學(xué)，惟以人所固有者還以治之，吾之一身全體是道，只為有過始昏始虧，治之何如改過而已。過改則本心本，自無恙，何他求之有也。故曰：改而止。言改過之外無他道也。

忠恕違道不遠(yuǎn)，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者不欺于心，恕者不偏于己。違，去也。）

上節(jié)既言改過，此則又謂當(dāng)自忠恕求之，道本不遠(yuǎn)于人也，惟不反求諸己，是以自離于道。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即道也。于此用力則去道不遠(yuǎn)，指初學(xué)者求道之方而言也，非謂別是一物也。茍忠恕矣，何違之可言哉。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即所以用力于忠恕者。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jǐn)，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七到切］爾?。ㄓ梗Ｒ?。慥慥，篤實(shí)貌，說文言行相顧也。）

此則又就人倫上發(fā)揮。忠恕，皆施于人之最大者。此正圣人之能事。而夫子曰未能。雖是謙辭，其實(shí)真有不能盡者。若己能即止矣，豈為之不厭之學(xué)也哉。然其大要全在言行上。此德，常德也，人皆有之，不能行耳。此言，常言也，人皆言之，不能謹(jǐn)耳。故德曰行，言曰謹(jǐn)。至于有所不足，則不敢不勉。不足而不勉，必不及非常也。有余則不敢盡，有余而盡，必有過非常也。直是言行相顧，不使有一毫之可愧，而道之不遠(yuǎn)人者，庶乎其不須臾離也。然則君子胡可不慥慥務(wù)篤實(shí)乎。

右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去聲］，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平聲］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xiǎn)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音征］鵠［工毒切］，反求諸其身?！保ㄋ?，故素也。位者，其所居之地也。陵，陵慢也。援，攀援也。易，平易也。徼，求也。幸，冀其非所當(dāng)?shù)靡病．嫴荚徽?，棲皮曰鵠，皆侯之中射之的也。）

此章當(dāng)看一“行”字，正是君子無入而不自得處，所以不愿乎其外者也。若但碌碌，茍安素分，亦何足道。直是隨所遇而行焉，方是自得。孟子謂“令聞廣譽(yù)施于身，不愿人之膏梁文繡”。所以不愿，豈偶然哉。故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以至患難、夷狄，處處皆然，無入而不自得也。才不自得，便是不行。然其要只在正己。亦不陵下，亦不援上，但正己而不求于人，則自然無怨。無怨于天，無尤于人，故自得也。正己如何，居易而已?！逗榉丁吩唬簾o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本易也，本無險(xiǎn)阻艱難也。所謂行者，行此者也。有纖毫意念，便不是居易俟命，猶言一任乎天，非謂有所期待也。小人反是，長(zhǎng)戚戚耳，如何自得。故又引正鵠之喻，以明正己之意。

右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君子之道，辟［與譬同］如行遠(yuǎn)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去聲］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音洛］且耽［詩作湛］；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弊釉唬骸案改钙漤樢雍?！”（詩小雅棠棣篇。翕者，翕然無異情也。耽者，和樂之至也。帑，謂子也。）

天地位，萬物育，只是一個(gè)順而已。妻子如此，兄弟又如此，以至室家妻帑皆如此。一家之中都是和氣，于父母分上方始是順。下面有纖毫不盡分處，上面和氣便有所傷，只為一家之心無非父母之心，能以父母之心為心，則骨肉之際安可纖毫不盡分乎？琴瑟和方可鼓，才一弦不和，便不成聲。妻子好合，雖云和樂，而兄弟之情未能翕然，則一家和氣有虧多矣。兄弟既翕，不特和樂，而且又至于耽焉，此則極言人道必如此而后為順也。始于家邦，終于四海，全在這上。故曰自卑自邇。

右第十五章。自君子之道費(fèi)而隱發(fā)揮，至此辭旨方足。

第十六章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側(cè)皆切］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待洛切］思！矧可射［音亦，詩作斁］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體物，言變化萬物而為之體。不可遺，言無物不具此妙也。齊者，齊戒也。明，猶潔也。洋洋，盛貌。詩大雅抑篇。格，至也。度，猶測(cè)也。射，厭也。思，語辭。此者，指鬼神而言也。）

武王曰：惟人萬物之靈。夫子曰：心之精神是謂圣。本心本圣，本心本靈。生而為人，死為鬼神，一也。無形之可見者，無聲之可聞也。而日月以此運(yùn)行，風(fēng)霆以此鼓舞。凡形色于兩間者，莫不以此發(fā)育，物物皆體，物物皆妙而不可遺焉。使天下之人莫不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神之至也，不可測(cè)也，況可得而厭斁也，非盛德能爾乎？理雖微而實(shí)顯，吾心之誠，不聞不睹，而其不可掩之妙亦如是矣。本一故也。

右第十六章。此后專提誠字，發(fā)明中庸。而首以鬼神之德，形容誠之不可掩。

第十七章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平聲］！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对姟吩唬?嘉［詩作假，音暇］樂［音洛］君子，憲憲［詩作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子孫，謂虞思陳胡公之屬。舜年百有十歲，是得壽也。材，質(zhì)也。篤，厚也。栽，植也。詩大雅假樂篇。假，即嘉也。言嘉樂君子之如此也。顯，著也。）

夫子論舜大孝，不指言克諧之事，而以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宗廟饗、子孫保五事稱之。嗚呼！此孝之所以大歟？曰位，曰祿，曰名，曰孝，非大德不足以得之也。天道福善禍淫，栽則培，傾則覆，焉可誣哉。假樂之詠可見矣，故大德者必受命。此舜之大孝所以通于神明者也。

右第十七章。承上章言舜之大孝，以發(fā)明所謂誠之不可掩者。

第十八章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大，音泰，下同］、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去聲］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dá)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居之切］之喪達(dá)乎大夫，三年之喪達(dá)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纘，繼也。大王，王季之父也。緒，業(yè)也。戎衣，甲胄之屬。一戎衣，言一著戎衣而遂克商也。末，猶晚年也。追王者，追尊之以王號(hào)也。文王已受命稱王，故止追王大王、王季。先公組紺以上至后稷也，祀以天子之禮者。葬用死者之爵，祭用生者之祿。此禮達(dá)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一也，猶言父雖庶人而子為天子，亦以天子之禮祭之。喪服自期以下諸侯絕，大夫降，而父母之喪則上下皆同也。）

父作子述，文王處人道之常，何所憂乎。若舜則不能無憂。王季肇基，父作也。武王纘前王之緒，周公成前王之德，子述也。

右第十八章。此文王誠之不可掩者。

第十九章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dá)孝矣乎！夫［音扶］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shè)其裳衣，薦其時(shí)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如字］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去聲］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保ㄟ_(dá)，通變之謂也。祖廟，天子七諸侯五大夫三適士二官師一。宗器，先世所藏之重器，若赤刀、大訓(xùn)、天球、河圖之類也。裳衣，先祖之遺衣服，祭則設(shè)之以授尸也。時(shí)食，四時(shí)之食，各有其物也。宗廟之次，左為昭，右為穆，而子孫亦以為序也。序爵者，公侯卿大夫各以爵為差。事者，宗祝有司之職事，高下各以其所能任也。旅，眾也。酬，導(dǎo)飲也。旅酬于下，下亦得獻(xiàn)于上也。逮，及也。燕毛，祭畢而燕乃序齒尊老，毛發(fā)白位于上。踐，猶履也。其，指先王也。所尊所親，先王之祖考子孫臣庶也。始死曰死，既葬而反曰亡。）

達(dá)孝當(dāng)就繼志述事上看。志不易，繼也，事不易，述也。若以無改父道為孝，則武王不宜伐商。若以友于兄弟為孝，則周公不當(dāng)誅管蔡。未可與權(quán)者，未足與議也。故以達(dá)孝稱之，是其伐也，其誅也，乃其所以善繼志述事者也。使武王忍于商而不伐，周公忍于管蔡而不誅，雖欲踐位行禮，如下文所述可得乎？所以盛言祖廟之修，宗廟之禮，而申言孝之至，在繼志述事之后也。

“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p>

上節(jié)既言宗廟之禮，于此又兼言郊社之禮。《孝經(jīng)》稱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蓋其禮至周公而備，所以極繼志述事之形容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非特文物度數(shù)之末而已。所謂微之顯誠之不可掩者，果可以外求乎？明乎此，則推之天下國家，無他道也。與《論語》指其掌正同。一章之旨，歸宿在此。

右第十九章。此武王周公誠之不可掩者。三章皆承鬼神之德而發(fā)明圣人所以感通鬼神一貫之妙，天下國家由是而達(dá)之爾。故此章終之以治國，下章繼之以問政。

第二十章

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音扶］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去聲］，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巯热逯^此句在下，誤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哀公，魯君，名蔣。方，版也。策，簡(jiǎn)也。息，止也。敏，速也。蒲盧，蒲葦也。殺，隆殺之殺。等，等級(jí)也。）

政其具也，人者有其具者也。文武之政未嘗泯沒，人存則舉，人亡則息耳。人道之敏于政，猶地道之敏于樹。草木不自樹也，一元之氣運(yùn)而不息，其生也勃然。政，猶蒲盧草之尤易生者也。為政在人，焉可誣哉。然盡一人字，則甚不易也。取人者，求人之所以為人者也。人之為人，非可外求，反諸身而已。身何以修，曰道而已。道何以修，曰仁而已。本心洞然，常覺常明，略無纖毫微累，人之所以為人者，以此。情昏意蔽，冥冥罔覺，則其與禽獸相近者幾希，于人何有。故曰：仁者人也。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二者未嘗偏廢。故又曰：義者宜也。仁莫大于親親，義莫大于尊賢。親親而得隆殺之宜，尊賢而有等級(jí)之辨。此禮之所由生也，政安有不舉者乎。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謂“知性則知天”，是也。非人之外別有所謂天也，我固有之，有此者也。格物者，格此者也。先覺者，覺此者也。下文所謂明善者，明此者也。知所以為天，則知所以為人矣。知所以為人，則知所以事親而身亦修矣。圣人論為政在人，推而至于仁，又推而至于知天，方盡得一人字。若文武則真其人也。嗚呼！政哉，豈偶然也哉。

天下之達(dá)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dá)道也。知［去聲］、仁、勇，三者天下之達(dá)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qū)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qiáng)［上聲］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此節(jié)承上文，知天而推明修身之旨也。五者天下達(dá)道而所以行之者三。三者何？知、仁、勇是也。三者天下之達(dá)德而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天是也。我固有之，非外鑠也。父子之有親者，此也。君臣之有義者，此也。夫婦之有別者，此也。長(zhǎng)幼之有序者，此也。朋友之有信者，此也。名曰達(dá)道，非我所私有也。知此則謂之知，全此則謂之仁。勉勉乎此，自強(qiáng)而不息，則謂之勇。名曰達(dá)德，非我所獨(dú)得也。無間于知愚，無間于貴賤，無間于古今。此心同也，此理同也。但囿于形體，蔽于意念，是以日用而不知耳。不能知，安能行。然知有三等焉，有生而知者，有學(xué)而知者，有困而后學(xué)乃始知者。三者雖不同，及到知處則一而已。既知之而行亦有三等焉，有安而行者，有利而行者，有勉強(qiáng)而行者。三者雖不同，及到成功處則一而已矣。知即是知，行即是仁，其所以能行即是勇。知而不行，猶不知也。行而不至于成功，猶不行也。嗚呼！堯舜性之不可及己。人皆可以為堯舜，豈欺我哉。

子曰：“好學(xué)近乎知［去聲］，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p>

此節(jié)又承上文推明知、仁、勇用力之地也。知不自明也，由學(xué)而明。好學(xué)雖未便知，然近乎知矣。仁不自至也，行之則至。力行雖未便能盡仁，然近乎仁矣。勇不自勇也，知恥則果決。凡甘心于穿窬狗彘之行而不知反者，只是不知恥。知恥雖未便謂之勇，然近于勇矣。“近”字與違道不遠(yuǎn)，語意正相似。三者同用，闕一不可。知斯三者，方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所以治人，所以治天下國家亦若是而已。我之心即人之心，安有身不修而別有所謂治人之道也哉。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yuǎn)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bào)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cái)用足，柔遠(yuǎn)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側(cè)皆切］明盛服，非禮不動(dòng)，所以修身也。去［上聲］讒遠(yuǎn)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去聲］惡［去聲］，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shí)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許氣切］稟［力錦切］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yuǎn)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shí)，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所以行之者一也。（經(jīng)，常也，治天下國家之常道也。體者，以身體之。子者，視之如子也。柔者，和柔之也。眩，亂也。報(bào)，報(bào)上也。勸，勉也。忠信，待之以誠。重祿，養(yǎng)之者厚也。既，讀曰餼。餼稟，稍食也。稱事，量其事功而上下其食也。往則為之授節(jié)以送之，來則豐其委積以迎之也。善者嘉之，不能者矜之。備見忠厚樂易之意，不矜，即慢忽失其心矣。朝謂諸侯朝于天子。聘謂諸侯使大夫來獻(xiàn)。厚往薄來，謂燕賜厚而納貢薄也。）

此節(jié)又承上文治天下國家而發(fā)明九經(jīng)之旨，終其所以治之之說也。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九者以修身為首，即所謂知修身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者也。修身也而下，言其目也。修身則道立而下，言其效也。齊明盛服而下，言其事也。齊明盛服，非禮不動(dòng)，道自然立。去讒遠(yuǎn)色，賤貨而貴德，心無所蔽，自然不惑。尊位重祿，同其好惡，親親之義篤矣，安得怨。官盛任使，大臣無不以之怨而朝廷之權(quán)一矣，安得眩。忠信重祿，以體群臣，則手足腹心相視一體，故報(bào)禮重。時(shí)使薄斂，則養(yǎng)生喪死可以無憾，故百姓勸。一人之身，百工之所為備。無以來之，則財(cái)用不足矣。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來也。遠(yuǎn)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無以柔之，則四方不歸矣。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也。建國親侯，所以比天下。諸侯不懷，則天下不畏矣。絕廢亂危之有所賴，朝聘往來之有其節(jié)，所以懷也。雖然其事則九也，所以行之者非九也。天下國家如此其大，如此其廣且眾，所以感之而應(yīng)，唱之而和者，孰使之然哉？一而已。上言達(dá)德所以行者一，而先之曰知天。此言九經(jīng)所以行者一，而繼之曰明善。明善即知天也。所謂一也，不知不明，安知一之為何物哉。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其刼切］，事前定則不困，行［去聲］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凡事者，申言以發(fā)下文之義。豫者，先事而為之，即所謂前定也。跲，躓也，猶言蹉跌也。疚，病也。）

此節(jié)推原其所謂一也，曰言曰事曰行。不前定，皆有病，況道乎。道無窮也，端緒不明，大本不立，人自窮之耳。是故貴于前定也。且以在下位者言之，未有不獲乎上而能治民者。朋友而信，是獲上之道，前定也。不順乎親則朋友不信，事親而順，是信朋友之道，前定也。不誠乎身則親不順，反身而誠，是順親之道，前定也。不明乎善則身不誠，固有之善，洞然無蔽，是誠身之道，前定也。是善也，《大學(xué)》所謂止于至善者也。人自二三人至十百千萬，此無十百千萬，所謂一也，天也，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者，所以誠此者也。不明乎善而曰誠者，未之有也。此正曾子子思相傳之旨。茫茫千載不著不察，惜哉。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去聲下同］，不思而得，從［七容切］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

此節(jié)又承明善、誠身而分別二者言之。誠者，自然無妄，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生知安行之事，純乎天也。故曰天之道。誠之者必勉必思而后至焉。學(xué)知困知之事，其用工則由乎人也。故曰人之道。道一而已，初無天人之間，擇善固執(zhí)，方是做明善、誠身工夫。茍明矣，無待于擇矣。誠矣，無待于固矣。何天道、人道之可言哉。

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xué)，學(xué)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qiáng)。

此節(jié)則擇善固執(zhí)之事也。博學(xué)，審問，是講求于人。慎思，明辨，是精研于己。皆所以擇善也。雖然不學(xué)不問，固無以思辨為也。學(xué)之徒博，問之徒審，而不能反求諸己，謹(jǐn)思而明辨之，則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善如之何而可擇哉。異端邪說固不必論。蓋有終身學(xué)問汨沒乎章句文義之末，而于此事終不明白者，職此之由也。是故學(xué)不可以不問，問不可以不思，思不可以不辨，四者次序，工夫相承。性至于明而止耳。若篤行則既明，后事所以固執(zhí)之也。雖然，豈悠悠泛泛茍焉之謂乎？不學(xué)則已，學(xué)則的然立志，必期于能，不能不止也。不問則已，問則的然究心，必期于知，不知不止也。不思則已，思必期于得。不辨則已，辨必期于明。不行則已，行必期于篤。不得、不明、不篤，不止也。直是用功，常百倍于人焉。凡學(xué)問思辨而不明，氣餒志腐而行之無力者，非果能故也。斷斷乎果能此道，則蔽解惑去，雖愚必明矣，況非愚者乎。矢去川決，雖柔必強(qiáng)矣，況非柔者乎。明即所擇者善，強(qiáng)即所執(zhí)者固。擇善固執(zhí)而身修矣。不失斯所以為人，而文武之政可舉矣。若乃悠悠泛泛，不自鞭勉，雖剛明之資，亦末如之何也。三復(fù)“果能”二字，令人悚然。

右第二十章。第十六章自鬼神之德發(fā)明誠字，繼之以舜之大孝，又繼之以武王周公之達(dá)孝，然后繼之以夫子之論政，廣大周流，無非此誠之運(yùn)，而其大本則不外乎善。此人與天地鬼神一而不二者也。嗚呼至哉！孩提之童，知愛其親，善端方萌，真實(shí)無偽，其證莫明于此，其事莫大于此，故論仁必說親親，論知天必說事親，論明善必說順親，以至達(dá)道九經(jīng)，往往而是。此大孝達(dá)孝之所以通乎神明，而此章之所以承乎其后者歟？

第二十一章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自，由也）

誠，無妄也，固有之善，自然無蔽。生而知之者也，故曰性。其次必須知至，方能意誠。學(xué)而知之者也，故曰教誠，則自明矣。明則進(jìn)于誠矣。質(zhì)雖不同，及其知之，一也。曰性曰教，正合首章之旨。

右第二十一章。承上章誠者誠之者而發(fā)此義。

第二十二章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梢再澨斓刂?，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贊，猶助也。參者，與之參合而無間也。）

言誠足矣。又曰至誠，非于誠上更有加也。所以極言之也，天命之性，人人所同，虛靈湛然，本無欠闕，情偽相感，意蔽欲昏，是以冥冥妄行，不能全其所固有爾。至誠無妄，純德孔明，自然無所虧損，故曰能盡其性。盡者，洞徹底蘊(yùn)，略無纖毫欠闕，非謂有加于其所固有也。譬之日月，而或蝕焉，有一分之未復(fù)即有一分之未盡，復(fù)之如故，全體全明，所謂能盡如斯而已。賢者覺其本性，雖己明徹，然未到知天命，未到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地也，猶是工夫有欠，皆未可謂之能盡也。必圣人而后可也。我之性即人之性，即物之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矣。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矣。有生之類同具此理。鳶飛魚躍，昭然灼然，不加揣量，不勞擬議，豈待逐一思索而后得哉。本心不明，處處窒礙，人物與我，了不相通，或者方囂囂然馳鶩于外，曰將盡物之性，而后可以盡吾之性也，不既倒置乎？天地萬物，皆我性也，能盡其性，能盡人物之性，則發(fā)育自我，而天地在范圍中矣。此致中和之極功也。曰贊曰參，殊不為過。“盡”字上六個(gè)“能”字，“贊”字下兩個(gè)“可以”字，宜細(xì)玩。

右第二十二章。又言誠者之事。

第二十三章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dòng)，動(dòng)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其次，謂至誠之次。致者，所以用工也。曲，委曲也。前明則誠，明其本心也。此著則明誠之不可掩也。）

誠者，自然而然，無待于致曲。致曲者，用功委曲，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學(xué)之博，問之審，思之慎，辨之明，行之篤，以至不能不止，百倍其功，致曲之謂也。如此乃能有誠，誠則形矣，形則著矣，著則明矣。微之顯，誠之不可掩，自然發(fā)越，焉可強(qiáng)哉。孟子曰：至誠而不動(dòng)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dòng)者也。人心到此，自然感動(dòng)。感動(dòng)者，轉(zhuǎn)移變化之機(jī)。變而至于能化，則功用與至誠等矣。所謂及其成功，一也。故繼之曰：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右第二十三章。又言誠之者之事。

第二十四章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音現(xiàn)］乎蓍龜，動(dòng)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禎祥者，福之兆。妖孽者，禍之萌。蓍所以筮，龜所以卜。四體，先儒謂執(zhí)玉高卑，其容俯仰之類。神，鬼神也。）

天下之至靈者莫如心。惟弗用靈，是以愚爾。今人稍稍虛靜，是非利害便能了了，況至誠乎。然所謂前知者，不過于朕兆之萌，見微而知著。國家興亡，必有禎祥妖孽見乎蓍龜四體之間，故其禍福將至，善與不善，必先知之。既曰必有，又曰必先，知惟其有，是以知非別有一種靈怪，如后世妖妄之說也。鬼神之德只是至誠，圣人亦只是至誠，故曰至誠如神，而易亦曰知幾其神。

右第二十四章。又言誠者之事。至誠前知，是明之極處。

第二十五章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去聲］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shí)措之宜也。（物，對(duì)自而言，事物之物也。與下文成己、成物正相應(yīng)。）

孟子曰：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誠者已分，當(dāng)然之事，豈為人而誠哉。有一毫為人之心，即非誠矣。故誠乃自成，而其道乃自道也，非有假于外也，我固有之也。雖然舉天下事事物物所以能有終有始者，誠而已。一念不誠，隨即間斷，何有于物。只每日交際應(yīng)酬之間便可見。故君子必貴于誠之也。然則誠固自成也，非自成己而已也。感動(dòng)變化，于是乎在。是成己者，即所以成物也。修身而家齊，而國治，而天下平，非兩事也。于是就成己、成物上發(fā)明仁知，最宜深玩。仁者，不失其本心之謂。茍誠矣，則純明融一，無所蔽虧，而已成矣。故曰仁。成己固所以成物也。然非通乎人情，達(dá)乎世變，周乎物理，權(quán)乎事宜，妙用不窮，泛應(yīng)曲當(dāng)，則物亦未易成也。故曰知。子曰：知及之，仁能守之。知?jiǎng)t進(jìn)于仁矣，仁則無不知矣。茍謂之仁而知未足以成物，則是仁上猶有欠也。仁才成己，知便成物，性之德則然通，物與己一而不二，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shí)指之而無不宜也。時(shí)措不宜，何以為道。此異端之學(xué)所以謬于經(jīng)世，而為萬世大法之罪人歟？

右第二十五章。又言誠之者之事。

第二十六章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yuǎn)，悠遠(yuǎn)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音現(xiàn)］而章，不動(dòng)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cè)。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音扶下同］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平聲］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去聲］興焉。今夫水，一勺［市若切］之多，及其不測(cè)，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cái)殖焉?！对姟吩唬骸熬S天之命，于［音烏］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于乎［音烏呼］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征，驗(yàn)也。悠，亦遠(yuǎn)也。悠久即悠遠(yuǎn)也。見，猶示也。不測(cè)者，莫知其所以然也。昭昭，明也。以一撮之旨，類推之，則亦當(dāng)是，言其小耳。振，撼也。卷，區(qū)也。詩周頌維天之命篇。于，嘆辭。穆，深遠(yuǎn)也。不顯，猶言不見也。純，無間斷也。）

心之隱微，有罅隙滲漏便間斷。至誠則純明融一，自然無息。不息則自然可久，久則自然發(fā)露，故有征。征非若爝火之光暫作而遽輟也。有征而且悠遠(yuǎn)也，非有征之能悠遠(yuǎn)也，不息之運(yùn)也。到此則自然博矣厚矣。博厚則自然高矣明矣。本無形之可度也，以其無不載不謂之博厚不可也，故配地。本無象之可睹也，以其無不覆不謂之高明不可也，故配天。然而化育之功參乎天地，又非悠久不可也，所謂悠久無疆界之限焉。夫如是者，豈有纖毫作用于其間哉。如萬象參錯(cuò)于澄潭明鑒之上，人見其章也而實(shí)不見也，人見其變態(tài)萬狀也而實(shí)不動(dòng)也，人見其無所不成也而實(shí)未嘗有所為也。舜受堯禪，庶務(wù)眾職，從頭整頓，若不勝其煩矣而曰無為。禹乘四載，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若不勝其多事矣而曰行其所無事。文王受命伐犬戎，伐密須，敗耆國，伐邗伐崇，而又作邑遷都，若不勝其擾矣而曰不識(shí)不知。嗚呼！此豈囿形泥象者所可知哉。雖然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亦曰其為物不貳而已。是物也，天之為天者，此也；地之為地者，此也；人之為人者，此也；萬物之為萬物，此也。自清濁未分以至無窮，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無聲之可聞也，無形之可見也，即所以不見而章，不動(dòng)而變，無為而成者也，是謂太極，是之謂一。夫是以生物而不測(cè)，若可測(cè)即貳矣。天自天，地自地，了無干涉，而不足以為道矣。以是而論，則博厚不必曰地，高明不必曰天。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一也，本無貳也。仰觀于天，此昭昭之多爾，及其無窮而萬物無不覆焉。俯察于地，一撮土之多爾，及其廣厚而萬物無不載焉。人知其無窮也，不知其不貳者所以無窮也。人知其廣厚也，不知其不貳者所以廣厚也。天地雖大在此不貳中。特蕞爾之形象，以至卷石勺水所以生物不測(cè)者，莫不皆然。故于章末始發(fā)明之，曰：維天之命，于穆不已。天之所以為天也，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文王之所以為文也。兩個(gè)“所以”字，指得極清切。天之命不已，文王之德亦不已。此圣人與天地之所以一而不貳者也。然則配天地而無疆，非至誠無息，孰能與于此哉。

右第二十六章。又言誠者之事。始論圣人如此。中論天地如此。終論天與圣人所以配合者如此。

第二十七章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優(yōu)優(yōu)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與背同］，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对姟吩唬骸凹让髑艺?，以保其身?！逼浯酥^與［平聲］？（峻，高大也。優(yōu)優(yōu)，有余之意。禮儀，經(jīng)禮也。威儀，曲禮也。其人者，指上文圣人而言。凝，聚也，不失之名也。道，由也。興者，興邦之興。詩大雅烝民之篇）

圣人于乾屢贊大哉。惟堯則之亦贊大哉。論圣人之道而以大哉稱之，極矣。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則天地萬物皆此道之變化矣。猶未盡也，復(fù)申之以優(yōu)優(yōu)大哉。其大無外，又不止于發(fā)育峻極矣。經(jīng)禮，曲禮，皆道之用，必得斯人者而后行。茍非其人，不虛行也。是故茍不至德，至道不凝。道非外物，我固有之，放失于情偽，馳散于物欲，是以不凝爾。德者得也，得其所固有，則優(yōu)優(yōu)大哉。非外此而他有所謂大也。尊德性而下，是做至德工夫。德性即其所固有也。天、爵、良、貴、尊無與并。人自賤之，人自污之，于德性而知所尊，大本立矣。然而非道問學(xué)，則不知其所以尊也。是物也，范圍天地非廣大乎，而其實(shí)則精微也。運(yùn)行日月非高明乎，而其實(shí)則中庸也。曰致曰盡曰極，皆問學(xué)之功也。始由乎問學(xué)，終由乎中庸。道之所以凝也，溫故而知新，日新，又新新，所以不已也。敦厚以崇禮，經(jīng)禮、曲禮，庶乎其可行也。夫如是，則不驕不倍，或語或默，何往而非道哉。明哲保身，是言其默足以容禮，非浮薄者之事，故敦厚以崇之。

右第二十七章。又言誠之者之事。

第二十八章

子曰：“愚而好［去聲下同］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古災(zāi)字］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xué)殷禮，有宋存焉。吾學(xué)周禮，今用之，吾從周?！保ǚ凑?，與之相反也。今，指當(dāng)時(shí)而言。軌，車轍也。倫，人文也。杞，夏之后。征，證也。宋，殷之后也。)

議禮、制度、考文三者，天子之事。況今天下車同軌，則度無用制也。書同文，則文無用考也。行同倫，則禮無用議也。雖有位無德，不敢作禮樂焉，愚而自用可乎？雖有德無位，不敢作禮樂焉，賤而自?？珊?？考三代之禮，惟周制之從，吾圣人未嘗敢違乎今也，生今之世而反古可乎？

右第二十八章。承上章樂禮而言。

第二十九章

王［去聲］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dòng)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yuǎn)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对姟吩唬骸霸诒藷o惡［去聲］，在此無射［葉丁故切］，庶幾夙夜，以永終譽(yù)！”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yù)于天下者也。（三重，三代之禮也，王天下以此三者為重，故曰三重。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建，立也。法，法度也。則，準(zhǔn)則也。詩周頌振鷺篇。射，厭也，此指無惡無射也。）

上焉者，圣人之有位而已遠(yuǎn)者也。雖善而其事無證，無證則民不信，故弗從。下焉者，圣人之無位而在下者也。雖善而其位不尊，不尊則民不信，亦弗從。惟三代之王，去今不遠(yuǎn)，典章文物有證而尊。于斯三者而知所重焉，則可以寡過也。雖然上自羲農(nóng)，下逮周孔，先圣后圣其揆則一也。事雖無證，而道未嘗泯，位雖不尊，而道未嘗卑，所以必貴于三重者，取其證于民而信從爾。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本諸身，非外假也。征諸庶民，信從之謂也。考諸三王而果不謬，則建諸天地而不悖矣，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矣，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矣。于何而建也，天地即我也，非外于此而有所謂不悖也。于何而質(zhì)也，鬼神即我也，非外此而有所謂無疑也。于何而俟也，百世圣人即我也，非外此而有所謂不惑也。于鬼神之無疑，系之曰知天。于圣人之不惑，系之曰知人。嗚呼！此豈區(qū)區(qū)文義所可求哉。如是則動(dòng)而為道，行而為法，言而為則，遠(yuǎn)之有望，近之不厭，特先得我心之同然，而天下之心自有不期然而然者耳。庶幾夙夜，以永終譽(yù)。奈之何違道而可以干譽(yù)也。知天，知人，與問政章同義。

右第二十九章。承上章三代之禮而言?；蛟蛔釉唬合亩Y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此章所論上焉者雖善無征，疑此之謂。今謂三代而上已遠(yuǎn)之事，安所據(jù)乎？曰以三重而知之也。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謬，則雖善無征之，非三代無疑也。果無征矣，安所重乎？安所考而知其不謬乎？然則無征，非不足征之謂也。夏殷之不足征，特文獻(xiàn)不足，不能備耳。而君臣禮義之大經(jīng)，典章文物之大體，固未始無也。不然則殷因于夏，周因于殷，而所謂損益者，又如之何而可知耶？或曰：三重固矣，夫子曷為而獨(dú)從周？曰：非天子不議禮三重王天下者之事。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夫子不為也。

第三十章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shí)，下襲水土。辟［音譬下同］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徒報(bào)切］辟如四時(shí)之錯(cuò)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祖者，宗之也。憲章，法度也。律，法也，齊也。襲，因也。錯(cuò)，參錯(cuò)也。悖，猶背也。）

祖述堯舜，道統(tǒng)傳也。憲章文武，治其備也。上律天時(shí)，健也。下襲水土，順也。是故與天地合其德，與四時(shí)合其序，與日月合其明。廣大無疆，萬物同體，自然不相害。變通不窮，無非大順，自然不相悖。小德大德，非德之有二也。自其日用言之，則如百川之分流。自其大原言之，則如造化之醇厚。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jìn)放乎四海，豈二物哉。持載而下，皆天地之所以為大。吾夫子實(shí)似之。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此中庸之極效也。嗚呼盛哉！

右第三十章。前此論中庸之德無所不備，于此獨(dú)盛稱仲尼以明之，此所謂集大成，而子思之所以傳道也。故孟子亦曰：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

第三十一章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去聲］，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qiáng)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側(cè)皆切］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彼列切］也。溥博淵泉，而時(shí)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音現(xiàn)］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音悅］。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去聲］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duì)［音墜］，凡有血?dú)庹撸蛔鹩H，故曰配天。（臨，臨下也。文，文章也。理，條理也。密，詳密也。察，明辨也。溥，大也。淵泉，澄徹也。）

此足以形容集大成之妙矣。溥博如天，大無不包也。淵泉如淵，澄然不動(dòng)也。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先，安有許多名號(hào)，溥博而已，淵泉而已。及其時(shí)出之，則曰有臨，曰有容，曰有執(zhí)，曰有敬，曰有別，互見迭出，變化無方，參錯(cuò)縱橫，自然中節(jié)，非是聰明睿知而下五者臨時(shí)逐項(xiàng)安排出來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惟至于圣方盡此妙。所謂配天，于是乎在，非待到莫不尊親處，方謂之配天也。下面是其效自如此。

右第三十一章。此章之首言惟天下至圣為能云云。下章之首又言惟天下至誠為能云云。二章實(shí)與上章相承，皆仲尼之能事也。

第三十二章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于虔切］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圣知達(dá)天德者，其孰能知之？（經(jīng)綸，治絲之名。經(jīng)，常也。大經(jīng)，言人倫也。知，乾知大始之知。肫肫，純一也。淵淵，深澄也。浩浩，廣大也。固，猶實(shí)也。）

大經(jīng)即和者，天下之達(dá)道也。大本即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天地之化育，即天地位、萬物育也。此正中庸之至德，唯至誠而后能經(jīng)綸，能立，能知，夫焉有所偏倚也哉。亦曰肫肫其仁而已。肫肫其仁，日用純一，虛明變化，無體無方，澄然不動(dòng)，淵淵其淵矣。殆不止于如淵也。大無不包，浩浩其天矣，殆不止于如天也。此至誠之妙也。一有偏倚，便失其仁，必不淵淵，必不浩浩，何以立大本，經(jīng)大經(jīng)，知化育也。惟覺知覺，惟圣知圣，非聰明圣知達(dá)乎天德，烏足以知此。

右第三十二章。《中庸》之書自十六章發(fā)明誠字，于此復(fù)以至誠之道終焉。嗚呼！盡之矣！上章言至圣，此章言至誠。非圣自圣，誠自誠也。誠而無息則圣矣，且安有圣而不誠者哉。故上章以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言至圣之事。此章以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言至誠之功。

第三十三章

詩曰：“衣［去聲］錦尚絅［口迥切］”，惡［去聲］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于感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jiǎn)而文，溫而理，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衛(wèi)風(fēng)碩人篇。鄭豐篇絅皆作褧，與絅同，襌衣也。尚，加也。）

君子務(wù)晦藏，其道日章。小人事表襮，其道日亡。無他，務(wù)內(nèi)與馳外之異耳。此衣錦尚絅所以惡其文之著也。是故曰淡曰簡(jiǎn)曰溫，文若不著，若易厭也，若不文且理也。而其淡則不厭，雖簡(jiǎn)而有文，雖溫而實(shí)理，此君子之道所以闇然而日章者也。學(xué)者有味乎此，而知遠(yuǎn)之由近，知風(fēng)之所自出，知微之所以自顯，則反諸吾身而不假乎其外矣。此正明善第一節(jié)工夫。故曰可與入德。語入德之始而首嚴(yán)尚絅之戒，甚有味。

《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詩作灼］！”故君子內(nèi)省不疚，無惡［去聲］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小雅正月篇。疚，病也。無惡于志者，不使其志有可惡之萌也。）

既知之矣，卻要謹(jǐn)獨(dú)，曰疚曰惡，皆心之害也。省于內(nèi)，用力于志，正是人所不見，所謂毋自欺也。

《詩》云：“相［去聲］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dòng)而敬，不言而信。（詩大雅抑之篇。相，視也。屋漏，室西北隅也。）

敬信于不動(dòng)不言之時(shí)，則自然無疚惡矣。兩節(jié)工夫相承。

《詩》曰：“奏［詩作鬷］假［與格同］無言，時(shí)靡有爭(zhēng)?！笔枪示硬毁p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鈇［音夫］鉞。（詩商頌烈祖篇。奏，進(jìn)也。假，感格也。靡爭(zhēng)，和平也。威，畏也。鈇，莝斫刀也。鉞，斧也。）

惟不言而信，故奏假無言，時(shí)靡有爭(zhēng)。信孚于民而有不賞不怒之效也。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笔枪示雍V恭而天下平。（詩周頌烈文篇。不顯，所以明不動(dòng)之義。刑，儀刑也。）

惟不動(dòng)而敬，故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敬達(dá)于諸侯而有篤恭天下之效也。

《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弊釉唬骸奥暽谝曰?，末也?！薄对姟吩唬骸暗螺挘塾捎隙簦萑缑保q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詩大雅皇矣篇。又德輶下二句烝民篇。輶，輕也。又上天下二句文王篇。載，事也。）

上兩節(jié)既言不動(dòng)不言之效，于是又引三詩以形容之。如曰不大聲以色，雖不大是猶有聲，非不言也，猶有色非不動(dòng)也。不若德輶如毛，庶乎其可也。然毛雖極細(xì)，猶是有物之可比也。又不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后為至也。所以極贊不動(dòng)不言之妙，而不可以形容盡者也。

右第三十三章。前章既極言至圣至誠之功用，所謂中庸之德，無以復(fù)加于此矣。至于篇末，復(fù)自入德之始謹(jǐn)獨(dú)之功，推不動(dòng)不言之化，而極于無聲無臭之妙，與首章修道之教不可須臾離之旨，實(shí)相發(fā)揮。所以指萬世之迷途，續(xù)先圣之絕學(xué)，至深至切矣。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嗚呼！其果不知味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