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中“我”指代原作者)
我小時候非常怕吃紅燒肉,估計和豐子愷一樣吃了肉就想吐。但豐子愷老先生是“三四歲以前,本來是要吃的,肥肉也要吃”,而我和他相反,長大后倒是什么都愿意送嘴里嘗嘗,但依舊害怕肥肉。
“外婆的紅燒肉”,在我看來,是一個偽命題。我記憶里,外婆家是經(jīng)常去住的,外婆總是和薄荷綠豆湯、山楂糕、小餛飩聯(lián)系在一起,沒有山海碗的紅燒肉。
梅干菜燒肉
我所知道的上海人家里,單純大塊紅燒肉待客的不多見,時常見到的是水筍燒肉或梅干菜燒肉,不能上臺面。最令我反感的是把肉和豆制品一起燉:紅燒肉燒油豆腐或百葉結(jié),兩種味道是相克的,尤其反胃。這樣的大鍋菜,看一眼已經(jīng)饜足。從整鍋子肉里挖一碗盛出來,吃不掉,熱了又熱,早中晚三餐霸占飯臺,一直要從黃梅天吃過立秋去。此時,油已經(jīng)熬離肉身靈魂出竅,柴而干癟的肉塊越縮越小,半明半暗地浮浮沉沉在那汪子油里。
紅燒肉百葉結(jié)
這樣的肉早已不新鮮,是貧寒人家的下飯工具,作用等同于半條咸魚、一塊腐乳。要說大塊吃肉,倒還是蘇州特色的櫻桃肉、醬方更合上海人口味,酥爛到一拍桌子,肉身輕輕顫抖,多多放糖。糖和鹽一樣,都是用來吊鮮味的,所謂“鮮甜”,甜了才能吃出鮮。但也要現(xiàn)做現(xiàn)吃,隔一天便風味喪盡。
蘇州醬方
上海菜館的外婆紅燒肉,是20世紀90年代初私營餐館紅火期的創(chuàng)作痕跡吧,顏色骯臟,而且統(tǒng)一改造成紅燒肉煮雞蛋,甚至虎皮蛋,與那時涌現(xiàn)的刻意渲染的老上海舊夢一樣泛濫。紅燒肉要好吃,要點很簡單,選上好新鮮的肉,這是根本。那些以為把肉燒的幾乎融化便合格,卻連豬皮上毛都沒拔干凈的菜館,是濫竽充數(shù)。
除了“外婆紅燒肉”外,一些本幫菜館,又盲目地跟風“毛氏紅燒肉”,往紅燒肉上堆同床異夢的尖紅辣椒。端上來之后,客人們便心照不宣地要服務(wù)生下勺撈走辣椒,還不如直接撒塑料假辣椒,橫豎只是裝飾。
紅燒肉里放辣椒上海人是看不懂的
上海的“毛氏紅燒肉”又常是荒腔走板的再創(chuàng)作。因為這些“毛氏紅燒肉”無一不做的濃油赤醬,但家里開過醬油作坊的毛澤東吃菜有個特點:不放醬油。這款紅燒肉是在油里放糖熬來掛色的。上海哪家館子的紅燒肉不放醬油?
蕭丁在一篇美食畫冊序里寫道:“燒菜善用調(diào)味品,糖醬姜蔥酒,佐料樣樣有。特別是燒魚燒肉,上海的一般家庭,要勝過早年北京的飯館水平?!?/span>
我以為,上海人家里開肉葷,紅燒大排絕對比紅燒肉上路子。我小時候外公說過:“排骨就是肉,肉就是排骨。”讀書時候,學校里食堂才不做紅燒肉呢,要吃肉就買份紅燒排骨,還帶著長長的蔥。表妹結(jié)婚前夜,我舅舅上菜場豪氣地購買了四五十塊熱氣排骨,準備婚禮午餐流水席上讓親朋好友吃個痛快。
紅燒大排
電視劇《十六歲的花季》是在上海拍的,男主角韓小樂因為爸爸能為學校食堂提供物資,不用排隊就能搶到大排,沖著搶到肉片的“情敵”得意地叫:“肉絲誠可貴,肉片價更高,若為大排故,兩者皆可拋?!?/p>
糖醋小排更是上海主婦愿意拿上臺面的私家菜,一些上海主婦能在家細細燒的瑰麗如寶。各地都有類似的糖醋與肉塊之間的交融:京都排骨、咕咾肉、荔枝肉……吃起來都沒上海糖醋小排肉質(zhì)收的緊。糖醋小排沒有那種油汪汪的飽滿與熱騰騰的鑊氣,冷傲的很,上海人家做糖醋小排加的是醋,沒聽說過用茄汁的。
上海主婦的拿手好菜糖醋小排
張愛玲形容“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長相符合此標準的梁詠琪在上海夜宴,點的冷菜包括:麻醬腰片、醇香醉雞、熗黃瓜卷、虎皮素鵝、糟香白肉、美味海蜇,以及一碟糖醋小排。點菜水準不錯,比上一缸子紅燒肉有氣質(zhì)的多。
如果說紅燒肉仿佛已入中年的婦人臉龐油氣浮現(xiàn),那么糖醋小排則是另一種耐人尋味的瘦削見骨婦人相。這兩種肉,上海都有的吃;這兩種女人,上海都看得見。
文字丨摘自《指尖上的上?!罚髡咧搁g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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