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艱難能煉骨，依然白發(fā)老書生”，這是陳獨秀一九三四年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中所寫大型組詩《金粉淚》最后一首的最后的最后一句，看來，陳獨秀是自知的看到了自己的骨子里了,歸根到底他只是一介書生?。『笕藶槟咸坪笾骼铎蠂@息說“若個詞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我覺得于陳獨秀先生也應該有類似的嘆息“若個文梟真絕代，可憐薄命鬧革命”。
“百年人物存公論”,陳獨秀這個被毛澤東稱為“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代領袖，因為政治上的起起落落，坐過國民黨的牢，在黨內(nèi)也一直是“右傾機會主義”和“投降主義”的代表人物，被批被斗。然而，作為我國最早的一批馬克思主義宣傳者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締造者，其偉大功績卻是永昭史冊、不可抹煞的。
政治，以我的智商是無論如何也鬧不明白的，但拋開這些不說，就中國傳統(tǒng)的書法來說，陳獨秀的貢獻也是巨大的。
“書法由來見性真”，這是其《金粉淚》第三十六首中的一句，可見這位“五四”狂人、中共黨魁、托派領袖對“壯夫不為”的書法一道的審美準則。沈尹默先生在其《我與陳獨秀》一文回憶道：“……陳到寓所來訪，一進門，大聲說：‘我叫陳仲甫，昨天在劉之家看到你寫的詩，詩作得很好，字其俗入骨?！敃r，我聽了頗覺刺耳，而轉念一想，我的字確實不好，受南京仇淶之老先生的影響，用長鋒羊毫，又不能提腕，所以寫不好，有俗氣。也許是受陳獨秀當頭一棒的刺激吧，從此我就發(fā)憤鉆研書法了?！?因為陳的坦白，再加上沈先生“有則改之”的坦然，成就了一代帖學大家沈尹默。書法也從帖學衰微后走進碑學怪圈的死胡同里走向了碑帖結合的新路途。
沈尹默后來的書法成就以及其在中國書壇的盟主地位陳先生是未及見之的，但他從來都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在1941年給臺靜農(nóng)的信中仍然堅持舊說的說：“尹默字素來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存世二王字，獻之數(shù)種近真，羲之字多為米南宮臨本，神韻猶在歐褚所臨蘭亭之下，即刻意學之，字品終在唐賢以下也。”這和他的第一次批沈已經(jīng)有30年之久，他的固執(zhí)己見可見一斑了?？上У氖撬炎约涸趯W術上難能可貴的“固執(zhí)己見”用到了政治上，政治是最忌諱特立獨行的書生意氣的。在這里，他不但批評了沈尹默的“字外無字”，而且給米芾的書法來了個論“品”定“格”。能有這樣的論說，可見其自視之高啊。
“字外無字”是不好，那么字外有字一定就是耐得咀嚼的好了。這應該是陳先生對書法欣賞之主張，對書法創(chuàng)作之要求了。頗有點像清人趙之謙在《章安雜說中》之說——“書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歲稚子，能見天質，績學大儒，必具神秀。故書以不學書，不能書者為最工?！边@就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了，究竟怎么樣的書法作品才算得上“字外有字”有味之作呢？“不學書，不能書”自然是不行的，愚以為書法學習，若以法尋法，即使得其精髓，也只是止乎其技的庸庸之作；若以理尋法，即使學三拋七，也是超乎其象得其大道的不凡之品。陳獨秀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對書法的學習也有著不俗的見解，他說：“臨帖會流于笨拙，不臨帖又有肉無骨，要達到書法妙境，既要天分，又要功夫，才會內(nèi)勁外秀?！?/font>
魯迅稱章太炎是有學問的革命家，相比之下，陳獨秀先生亦是當之無愧的有學問的革命家。表現(xiàn)在書法上，就是他的書法也很好，好就好在他做到了“書法由來見性真”以抒己懷、寫大道的字外有字，法中寓理，理外顯象的浩浩之氣。
金粉淚（56首） |
| 放棄燕云戰(zhàn)馬豪，胡兒醉夢倚天驕。
此身猶未成衰骨，夢里寒霜夜渡遼。
要人玩耍新生活，貪吏難招死國魂。
家國興亡都不管，滿城爭看放風箏。
清黨倒黨一手來，萬般復古太平哉。
當年北伐誠多事，笑倒藍衣吳秀才。
經(jīng)正民興禮教尊，救亡端賴舊文明。
投壺雅集孫聯(lián)帥，不愧先知先覺人。
世事從來似奕棋，黃龍青白耍斯梯。
紅袍不及藍袍好，行酒青衣古有之。
抽水馬桶少不了，洋房汔車（沒有）不行。
此外摩登齊破壞，長袍騎射慶升平。
五四五卅亡國禍，造反武昌更不該。
微笑捻須張大辮，石頭城畔日徘徊。
一國三公贛港寧，可憐諸葛竟分身。
黨中無派緣清黨，阿斗先生雙眼明。
庶人議政干刑典，民氣銷沉受品彈。
莫道官家難說話，本來百姓做人難。 。
兵車方過忍朝饑，租吏追呼烏夜啼。
壯者逃亡老者泣，將軍救國要飛機。
飛機轟炸名城墮，將士歡呼百姓愁。
虜馬臨江卻沉寂，天朝不戰(zhàn)示懷柔。
批頰何顏見婦人，婦人忍辱重黃金。
高官我做他何恤，廉恥聲聲教國民。
士氣囂張應付難，讀書救國最平安。
埋頭學得胡兒語，好待榮膺甲必丹。
民智民權是禍胎，防微只有倒車開。
蠃家萬世為皇帝，全仗愚民二字來。
木鞋踏破黃河北，救國三民有萬能。
革命維新皆反動，祭陵保墓建中興。
四方烽火入邊城，修廟扶乩更念經(jīng)。
國削民奴皆細事，首宜復古正人心。
人心一正般般古，四裔夷酋自罷兵。
中國圣人長訓政，紫金山色萬年青。
德賽自來同命運，圣功王道怎分開。
懺除犯上無君罪，齊到金剛法會來。
寶華山上暗生春，春滿書齋不二門。
妒病難醫(yī)今有藥，老僧同榻爾何能。
艮兌成名老運亨，不虞落水仗天星。
只憐虎子風流甚，斬祀汪汪長嘆聲。
保墓賢人別有思，痛心考古播邪辭。
三皇五帝推翻后，道桶[道統(tǒng)]灰飛大圣悲。
兩載匆匆亡四省，三民赫赫壯千秋。
中華終有新生命，海底弘開紀念周。
長城以外非吾土，萬里黃河慘淡流。
還有長江天塹在，貴人高枕永無憂。
蘇馬幽居蔣蔡逃，胡兒拍手漢號啕。
兒皇忠悃應無矢，母事皇軍汗馬勞。
人心不古民德薄，中夏亡君世道憂。
幸有安排謝鄰國，首宜統(tǒng)一慶車郵。
關東少帥如兄弟，淮上勛臣師道尊。
欽慕抒誠承雅教，何郎軟語最溫存。
虎狼百萬晝橫行，興復農(nóng)村氣象新。
吸盡苛捐三百種，貧民血肉有黃金。
低頭分取一杯羹，實業(yè)宣傳花樣新。
機器農(nóng)場偷賣盡，增加生產(chǎn)厚民生。
分肥不及暗生嗔，蹩腳先生老氣橫。
唯一輝煌新建設，前朝燈火萬家明。
嚴刑重典事唐皇，炮烙凌遲亦大方。
暴虐秦皇絕千古，未聞博浪狙張良。
貪夫濟濟盈朝右，英俊雕殘國脈衰。
孕婦嬰兒甘并命，血腥吹滿雨花臺。
開門閉戶兩爭持，佝僂主人佯不知。
幸有雄兵過百萬，威加百姓不遲疑。
感恩黨國誠寬大，開未焚書只禁書。
民國也興文字獄，共和一命早嗚呼。
麻雀烏鴉總禍胎，投機彩票禁難開。
檢查毒品官家利，獎券航空大發(fā)財。
故宮春色悄然去，無私王冠只一端。
南下明珠三百篋，滿朝元老面團團。
珊珊媚骨吳興體，書法由來見性真。
不識恩仇識權位，古今如此讀書人。
拳亂償金萬民血，故宮寶器盡連城。
要人壟斷伶人喜，一擲纏頭十萬金。
十三萬萬債臺高，破產(chǎn)驚呼路政糟。
太子叼光三百萬，宗臣外府大荷包。
蕭何立法身難免，嗾殺陳郎道路哀
司馬家兒同眷屬，祝君終老妙高臺。
凜凜威風御史臺，三光蔭下集群才。
狐貍暗笑蒼蠅拍。心眼歪時嘴亦歪。
一門親貴人稱羨，宋玉高唐結主歡。
幾見司農(nóng)輕授受，乃知裙帶勝衣冠。
黨權為重國權輕，破碎山河萬眾驚。
棄地喪權非細事，廟謨密定兩三人。
嚴懲鴉片不容情，高坐唐皇國法尊。
為免欠呻瀕掩袖，好將煙泡暗中吞。
鴉片專營陸海軍，明嚴煙禁暗銷行。
州官放火尋常事，巢縣新焚八大村。
嫌疑反動日驚心，拱默公卿致太平。
干事委員資笑謔，女權不重重花瓶。
法外有法黨中黨，繼美沙俄黑百人。
囚捕無須煩警吏，殺人如草不聞聲。
皇皇大典枉掄才，官運高低靠后臺。
封鎖未成民已苦，七分政治費疑猜。
苛捐榨盡民間血，百業(yè)凋殘袖手看。
商賈不知遺教美，但愁歇業(yè)忍饑寒。
觀瞻對外苦周旋，索命難延建設捐。
白發(fā)翁媼雙跪泣，乞留敝絮過冬天。
委員提款連翩至，心軟州官持印逃。
入室無人拘婦去，嬰兒索乳苦哀號。
垣墻屬耳黨先生，士氣消沉官遠亨。
閉戶閉心兼閉口，莫傷亡國且偷生。
虜民奪地數(shù)千里，使節(jié)依然笑語迎。
無力復仇應抱恨，如何握手進香蘋。
健兒委棄在疆場，萬姓流離半死傷。
未戰(zhàn)先逃恬不恥，回鑾盛典大鋪張。
嫩江血戰(zhàn)驚強敵，愛國男兒自主張。
雪地冰天誰管得，東風吹暖半閑堂。
專制難期政令寬，每因功業(yè)震人寰。
未聞辱國兒皇帝，亦欲伊周一例看。
自來亡國多妖孽，一世興衰照眼明。
幸有艱難能煉骨，依然白發(fā)老書生。
民國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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