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六年秋，王維回到長安，仍然在御史臺下屬的察院擔(dān)任監(jiān)察御史。唐代御史臺相當(dāng)于今天的紀(jì)檢委，其下設(shè)有臺院、殿院和察院，分別由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監(jiān)察御史任職。兩年后，王維從察院的監(jiān)察御史轉(zhuǎn)到殿院的殿中侍御史，品級略有提升，從正八品下升為從七品下。這時王維已經(jīng)四十歲了，在官場上晉升并不算快。但能有所晉升，而且是在有實權(quán)的御史臺殿院任職，至少說明仕途比較平穩(wěn)。
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冬，王維作為選補使被派往嶺南。選補使也叫南選使，只因朝廷擔(dān)心嶺南、黔州等偏遠地區(qū)的官員多有不能勝任者，所以派遣選補使，到當(dāng)?shù)剡x拔遞補官員，上報朝廷。嶺南是開元年間十五道之一，治所位于廣州，但王維去的是桂州，也就是今天的桂林。長安到桂林路途漫長，卻也是機會難得。盛唐詩人喜歡遨游天下，但王維九歲喪父，十五歲就作為長子獨闖京城，尋求功名，其后多年除了貶官濟州，隱居淇上，出使涼州，活動中心就一直在長安和洛陽。此行前往嶺南，穿越千山萬水，在長途奔波之余，也可以訪僧問禪，飽覽山水，激發(fā)詩情畫意。曾經(jīng)在出使涼州途中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王維，這次一路南下，又將寫下什么樣的佳作妙句呢？
王維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武關(guān)、南陽，到達襄陽。唐玄宗把天下分作十五道，襄陽是山南道治所，是個重要城市。襄陽南靠峴山，北臨漢江。漢江又稱漢水，是長江最長的支流，發(fā)源于秦嶺南麓，自西北向東南，奔騰三千余里，到漢口匯入長江。因襄陽雄踞于漢江中游，坐落在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之間的交通要道上，從南方北上的唐人途經(jīng)此地就覺得快到長安、洛陽了，從京洛南下的唐人途經(jīng)此地又覺得進入荊楚大地，南國也好像并不遙遠了。初唐詩人宋之問從嶺南逃歸故鄉(xiāng)洛陽，乘船于襄陽附近的漢江時，留下一首小絕句《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fù)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span>
王維從長安前往嶺南，在漢江上乘船經(jīng)過襄陽，寫下五言律詩《漢江臨泛》：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fēng)日，留醉與山翁。
讀這首詩時，你很可能會想到水墨畫?！八倍?，最早就見于王維的論畫之作《山水訣》。此文一開頭，他就說：“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王維的《山水訣》和《山水論》談的都是畫水墨山水的訣竅，《漢江臨泛》一詩，恰好也用到了其中一些奧妙。王維，字摩詰，蘇東坡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現(xiàn)在，我們就結(jié)合王維的畫論，來欣賞《漢江臨泛》的“詩中有畫”。在欣賞過程中你會發(fā)現(xiàn)，王維不但妙用了繪畫藝術(shù)的訣竅，還把繪畫藝術(shù)所不能替代的語言藝術(shù)發(fā)揮到了極致。
首聯(lián)兩句寫形勝，也是寫想象中的千里山水?！俺敝赶尻栆粠?，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里曾經(jīng)是楚國北部邊塞?！叭妗彼赣懈鞣N說法，一般是說，湘水合漓水為漓湘，合蒸水為蒸湘，合瀟水為瀟湘，總稱三湘?！扒G門”指荊門山，此山與對岸虎牙山隔江對峙，好像長江出峽后進入江漢平原的大門，被看作是楚國的西部邊塞?！熬排伞狈褐搁L江流經(jīng)今湖北、江西的眾多支流。長江出峽后水域開闊，古人認(rèn)為長江一過荊門山，就進入荊楚大地，流到九江就分作九道支流。無論是三湘之水，還是長江的九道支流，都與匯入長江的漢水連接相通，所以詩人以工整的對偶句，把千里山水收入筆端，“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這是在贊美襄陽的形勝，僅僅十個字，高度概括，極盡詩歌語言的簡潔、傳神、對偶之妙。從水墨畫的角度來看，“楚塞”兩句的畫意也是可以表現(xiàn)的。王維在《山水訣》中說：“或咫尺之圖，寫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傳統(tǒng)水墨畫擅長寫意，以散點透視為特征，完全可以把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風(fēng)景表現(xiàn)在同一個畫面上。作為大畫家的王維，下筆寫下“楚塞”兩句時，心里也有一幅千里山水畫卷吧！
頷聯(lián)兩句是遠望之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边@不就是一幅水墨畫嗎？水墨畫以墨作畫，墨即是色，墨的濃淡變化就是色的層次變化。越是遠景，越是迷迷蒙蒙，隱隱約約，越像水墨畫。王維《山水訣》說“遠岫與云容交接”，《山水論》說“遠山無石，隱隱如眉”，說的都是畫“遠山”的技巧。在水墨畫里，遠處的山巒或與云色交融，或隱隱若現(xiàn)，細細如眉，這不正是“山色有無中”嗎？王維也說到畫“遠水”的技巧，《山水訣》說“遙天共水色交光”，《山水論》說“遠水無波，高與云齊”，強調(diào)的都是水天相接，天水一色。但繪畫與寫詩畢竟有所不同，“江流天地外”的意境，就很難以繪畫來表現(xiàn)。且不說畫面怎么處理，以普通常識而言，天地包囊萬物，漢水怎么可能流到天地之外？但詩人在這里不但在寫視覺，而且在突出感覺——遠方水天相接，天地都似乎到了盡頭，但這浩浩湯湯的漢江之水洶涌奔騰、不可阻擋，好像已沖到了天地之外。
頸聯(lián)兩句寫從船上看風(fēng)景，寫出了另一番奇妙，“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翱ひ亍敝笣h江兩岸的城郭，“前浦”指前方的江邊。兩句的意思是，城郭漂浮在前方的江邊，洶涌的波濤晃動了遠處的天空。這首詩叫《漢江臨泛》，詩人泛舟江水之上，船只隨著浪濤起伏不定，舉目朝前望去，不正是一幅動感的畫面嗎？這種在特定情形下帶著錯覺、幻覺的動感畫面，是傳統(tǒng)水墨畫難以表現(xiàn)的，所以王維也不可能在他的繪畫理論中說出來，但他的詩句可以做到。
前邊六句幾乎都是寫山水，大氣雄渾。最后兩句輕松收筆?！吧轿獭敝干胶?，西晉時期鎮(zhèn)守襄陽的將軍。其父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他自己也有些名士風(fēng)流，縱酒為樂，每飲必醉。詩人說自己“留醉與山翁”，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醉在“襄陽好風(fēng)日”。這么好的風(fēng)景，這么好的天氣，但愿與山翁這樣的人物留在此地痛飲美酒。
這是一首典型的盛唐之作，景象宏大，氣勢雄渾，格調(diào)昂揚，神韻天成。奉命出使嶺南的王維，正沿著漢江順流而下，意氣風(fēng)發(fā)地奔向遙遠的南國。如果從王維的行程來看這首詩，更能感受到他的興奮與喜悅。首聯(lián)兩句點出“三湘”和“九派”，其實也意味著此行的前方。順漢江而下就會到長江沿岸，從湘江南行就會到達目的地桂州。唐人由湘入桂，有水路，也有陸路，大多時候是沿湘江入漓江，到桂林。頷聯(lián)兩句中有迷離朦朧，頸聯(lián)兩句里有波濤洶涌，給人的感覺卻是心情酣暢，斷無迷茫、失落和懼怕之意。尾聯(lián)兩句吐露了對襄陽風(fēng)光的喜愛，卻沒有留下不走的意思。他的“留醉”是留下一醉，痛快一番，并非長留此地，長醉不醒。詩人眷戀著襄陽的美景，更向往著遙遠的南國。
可惜的是王維在隨后的南行途中，留下的詩作并不多。尤其是從湘江到桂州，竟好像沒有一首詩流傳下來。那首到處傳唱的名作《相思》歌詠的是南國紅豆，倒是很可能作于南行途中，甚至就作于嶺南。王維一生中來南國只此一次。紅豆生長在南國，常見于嶺南地區(qū)。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相思》詩借詠物而寫相思。紅豆俗稱相思子。傳說漢代時閩越國有一男子被強逼入伍出征，一去無歸，其妻每天站在村子前邊的樹下等待，最后泣血而死。樹上忽然長出鮮紅如血的豆子，好像是其妻的血淚凝結(jié)而成，所以稱作“相思子”。詩人巧妙地利用了紅豆的俗稱及感人故事的特點，以“紅豆”二字開頭，以“相思”二字結(jié)尾，從“紅豆”寫“相思”，化抽象為具象，以小見大，舉重若輕，有文人詩的委婉含蓄，又有民歌的質(zhì)樸明快，語淺情深，因此被譜曲傳唱，家喻戶曉。其實大多數(shù)中國人從未見過紅豆，就因為《相思》詩，紅豆變成了相思的象征，愛情的象征。曹雪芹的《紅樓夢》中，一曲“紅豆詞”讓無數(shù)男女為之淚下，“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這首小詩又題作《江上贈李龜年》。據(jù)《云溪友議》記載，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備受唐玄宗喜愛的宮廷樂師李龜年漂泊到江南。有一天他在筵席上演唱這首詩，滿座之人無不遙望玄宗當(dāng)時的避難之地蜀中，哀傷不已。李龜年是李鶴年的兄長，是天寶年間的著名音樂家，杜甫流落江南時與他相遇，寫下《江南逢李龜年》。想來是因為《云溪友議》所記載的故事以及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才有后人附會出一個《江上贈李龜年》的詩題。但李龜年演唱王維的《相思》詩，并以此寄托故國之思，卻是頗有可能的。
從唐代流傳的故事可以確知，當(dāng)時有不少絕句經(jīng)樂工譜曲而廣為傳唱。天寶年間，著名音樂家李龜年、李彭年、李鶴年兄弟，他們都曾經(jīng)為王維的絕句譜曲演唱。李龜年還演唱過王維的《伊州歌》：“清風(fēng)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shù)附書?！笨梢韵胍?，由李家三兄弟譜曲演唱且能見諸記載的畢竟有限，王維肯定還有更多寫送別和相思的絕句，在當(dāng)時被更多的樂工和歌妓所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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