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的天幕下,一壟壟、一片片,“盛夏千竿綠,當(dāng)秋萬穗紅”的高粱(清·張玉綸《高粱》);挺舉著豐盈飽滿、鮮活生動的紅穗頭,燃燒起無數(shù)支熊熊的火把,似朝霞,如夕暉,恢宏瑰麗。
影全迷渭竹,色欲艷江楓。
——清·張玉綸《高粱》
天地間一片渾然的紅。
昨日友人微信約:“'道傍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唐·岑參《戲問花門酒家翁》)?山里高粱紅矣,一壇美酒待君醉。”今天,我們圍在友人坐落山坡高處的小院石桌前。蔚藍(lán)的天空中,點(diǎn)綴著幾朵白云。小院的天幕上,如同掛了一幅碩大無比、一色高粱紅的巨毯。微風(fēng)里高粱香濃烈、凝重。石桌上方,掩映在綠葉中的葫蘆花含笑迎風(fēng),俏麗高雅。“大小葫蘆連蔓綴”(清·乾隆皇帝·弘歷《詠壺盧瓶》),一個個圓腦袋、大肚子、細(xì)蠻腰的葫蘆吊在棚上,左右搖曳,妙曼起伏,甚為可愛。
從我們坐處望去,小院門前山路上鋪滿密密匝匝的紅,搖曳的高粱時不時會驚起一群群的鳥雀。籽粒飽滿,穗子沉甸甸的紅高粱,透著誘惑,帶著喜悅,帶著難以掩飾的自豪,像喝多了烈酒的漢子,以秋日最真摯熱忱的禮儀,迎接我們的到來。
友人打開一瓶清澈透亮的高粱酒,一股悠悠濃濃的窖香撲鼻而來,濃烈而不辛辣,醇厚而不滯膩,芬芳而不繁香。忍不住輕輕抿一口:綿柔細(xì)膩,醇和甘美,溫潤舒暢,回味悠長。一下肚讓你酣暢淋漓,蕩氣回腸,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間。我們幾個連聲說:“好酒!好酒!”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宋·朱敦儒《鷓鴣天》
友人號稱酒仙,嗜酒亦好詩,雖說不能斗酒詩百篇,可也相當(dāng)了得,酒至半酣,便妙語連珠,天文地理,國內(nèi)國外,鄉(xiāng)間俚語……大有“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浪漫襟懷(明·楊慎《臨江仙》)。
端起酒杯,友人滔滔不絕的話題是從高粱酒開始的,“'稷,高粱也?!甙倌昵?,王楨的《農(nóng)書》云:'性有秈糯,糯可釀酒?!撇粌H是飲品,更是文化血脈,是文化和情感的載體。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情感記憶。'酒是水質(zhì)的詩,詩是心釀的酒’。今日所飲之酒承襲了紅高粱的深厚底蘊(yùn),每一滴酒都是紅高粱的天設(shè)地造,成于千錘百煉;每一滴酒,都演繹著紅高粱播種、發(fā)芽、分蘗、拔節(jié)、開花、繡穗、收獲的季節(jié)輪回?!?/span>
友人之話把思緒引向曾經(jīng)的歲月時空?!案吡弧笔莾簳r最常見的糧食作物。鄉(xiāng)下人叫它“蜀黍”。有清代張玉綸的詩句為證:“芳名傳蜀黍,嘉種遍遼東。”
高粱的生命力堅韌強(qiáng)悍,無論土地肥沃還是貧瘠,甚至鹽堿地,它一味地扎根生長。高粱的根扎得很深,能伸展地下數(shù)米。高粱棵下端離地不高的關(guān)節(jié)處,還下垂長著幾圈氣根,有的氣根恰好接觸地面,有的扎進(jìn)地里;不管是露在地面還是義無反顧地扎入泥土,都是為了獲得更加充足的陽光和水汽,為了打開生存之門。像父輩雙腳長年累月的沉穩(wěn)站在鄉(xiāng)野間,給兒時的我們一種自信和力量的感覺。
客行日暮饑且渴,況值漫山雨未絕。
蜀黍林中氣慘淡,黃牛岡頭路曲折。
——宋·孔平仲《遇雨》
夏日的高粱地是兒時的樂園。放了暑假,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到高粱地里薅草、逮螞蚱、捉迷藏。茂密的高粱地里,不時傳出蟈蟈、螞蚱、鳥雀“唧唧”“喳喳”的鳴叫。高粱就在這鳴叫聲里“咯吱咯吱”地拔節(jié)生長。那時鄉(xiāng)下的孩子很有生活技巧。捉了蟈蟈后,折一根“瘦弱”的高粱秫稈,小心地揭下外面一層柔若藤條的“青皮”,巧手一編,就幻化成了各種好看的蟈蟈籠子。
甜高粱秫稈,也是兒時最向往的“美味”。夏日里,熱了饞了,折幾根嫩高粱秫稈,嚼后立馬生津止渴。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高粱秸稈都有甜味。記得最好吃的是一種叫“母雞夠”的矮稈高粱。這種高粱“身個”高如玉米棵子,母雞一跳就能吃到穗子上的籽粒,故而叫它“母雞夠”。吃高粱秸稈是有技巧的:小心地用牙齒咬住高粱稈一端的硬皮,用力往下一撕,“呲”的一聲,直通到底。如此四五回,秫稈的皮就撕下來了,內(nèi)里的“稈肉”,淺淺的綠,水潤潤的。咬一口,脆生生,甜津津,真好吃。
徐州夾溝螞蚱飛,不食豆偏食我高粱。
苻離淹我黃水黃,上頭急開滾水壩,滾水入野勢更長。
嗟嗟高粱高粱難,為官亦見我在道旁。
——清·錢載《高粱詞》
正如詩里所言,高粱是多災(zāi)多難的,但又是最具人間煙火的作物,是兒時餐桌上幾乎頓頓都有的一種主糧,因為有高粱煎餅吃就沒有了饑餓。雖說種高粱以吃為主,但高粱的“副產(chǎn)品”對農(nóng)家也不容小覷。
高粱葉子可以用來喂牛羊,砍掉根須、剝光了葉子的高粱稈叫“秫秸”,作茅草房屋笆不可或缺。用細(xì)麻繩把秫秸連成“秫秸箔”,作用最廣。
或立起來圍成圓囤存地瓜干;或平放在兩條長凳上晾曬熟地瓜干、扁豆干、豆角干、蘿卜干等;家里人口多的,會在屋梁上綁上幾根粗木棒,鋪上“秫秸箔”做成“吊鋪”,讓孩子在上睡覺或存放雜物。就連收割后耕地耙耘出的高粱根須,都要留作燒飯的柴火。
高顆大穗有光華,萬壟參差斗晚霞。
貢向東都充玉食,豈惟有米號桃花。
——清·張玉綸《高粱》
最難忘的是月光下的院子里,母親將運(yùn)回家的高粱捆子放開,將帶高粱穗子的最上一段從關(guān)節(jié)處折下。面前放一塊青石,支起場院里用的木耙,木齒向上。右手抓一把高粱穗,先在青石塊上摔打幾次,然后左手按住右手,右手在木齒耙上“哧啦哧啦”一下下地耙梳,捋掉沒有摔打干凈的高粱籽粒。捋干凈籽粒的高粱穗子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從空穗子秸稈下方十幾厘米的地方剪下來。
父親便趁著月光,把這些空穗子用麻繩扎成刷鍋洗碗的飯帚或短把的掃地笤帚,把沒剪秸稈的扎成長把的笤帚。剪掉空穗子的細(xì)直秸稈叫“莛稈”,就是高粱秸稈頂端那節(jié)連接高粱穗的細(xì)長直的秸稈兒。母親會把它們用細(xì)線一根根串聯(lián)起來,然后把串聯(lián)好的兩層細(xì)莛稈垂直安放,訂縫成“蓋頂”??p好后,剪成大大小小的圓“蓋頂”,蓋水缸、面缸、壇子;剪成方的“蓋頂”,放置面條、窩頭、水餃等。
大鐵鍋里蒸饅頭、“窩窩頭”的箅子,也是父親用高粱莛稈勒成的。記憶里高粱莛稈箅子蒸出的饅頭香味濃郁,至今難以忘懷?,F(xiàn)在想來,這些高粱莛稈物品,經(jīng)濟(jì)實惠又衛(wèi)生環(huán)保。如今,家里老房子的墻壁上,還掛著母親當(dāng)年制作的兩個莛稈“蓋頂”。
高穗有時存蜀黍,善耕猶惜賣吳牛。
——宋·韓琦《祀墳馬上》
滄海桑田,許多物事都漸漸逃離了鄉(xiāng)村,如獨(dú)輪車、扁擔(dān),如耕牛、毛驢,如水井、炊煙;還有如今這難得一見的紅高粱,早已退出了我們的“食譜”。
望炊煙田舍,掩映溝渠。
山遠(yuǎn)近,云來去。
——元·盧摯《普天樂》
今天,向著太陽,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走過一望無際的紅高粱地,在友人家飲到一杯高粱酒。原來,父輩們無盡的季節(jié)、無數(shù)的汗水澆灌的紅高粱,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消失,它像半顯半隱的智者,沉思睿智;它初心不改,正如滿懷激情地攀援在它秸稈上的牽?;ǎT足了勁兒,灑脫地吹奏著纏綿婉轉(zhuǎn)的思鄉(xiāng)曲;它一直在大地深處吮吸著泥土芬芳,鼓蕩著生命的韻律,爛漫地織成綿長的鄉(xiāng)音和醇厚的農(nóng)家日子。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元·唐珙《題龍陽縣青草湖》
痛飲一杯酒,在悠悠的熾烈鄉(xiāng)愁里,這往昔的紅高粱,便沉淀成了一壇深厚歷史的“醉美”記憶!
-作者-
朱少華,莒南縣人,中學(xué)高級教師。喜歡寫作。教學(xué)論文、散文隨筆、詩歌、剪紙等作品,散見多家報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在征文及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作品大賽中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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