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兒媳，打工在外。日常難得回來。今晚，一家子難得聚一起，吃一頓晚飯。大家俱各歡喜，融融其樂，暖心愜意。
忽地，兒子兒媳因為孩子起了爭執(zhí)。且愈爭愈烈，空氣中，彌漫著尷尬，我和老妻不知該說誰對誰錯。對孩子的教育問題，原本，就是一個沒有結(jié)果的問題。好在兒子聰明，知道爭執(zhí)不會有結(jié)果，說不定，反而破壞了這一團(tuán)和氣的氛圍。
兒子故意把話岔開，開口要讓我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我對兒子講，過去，已給你講了無數(shù)遍，沒必要再講啦。
兒子對我眨了眨眼睛，固執(zhí)的要我再講一講，還說他老婆，你的兒媳婦沒有聽過。
兒媳聞言，也抬起滿是好奇的眼睛，望著我這個已然有了許多白頭發(fā)的老漢。
兒子的話，兒媳的好奇，讓我一下子有點發(fā)愣。小時候？小時候！且讓我想想，再想想。這一生，轉(zhuǎn)眼就是大半輩子，還不曾仔仔細(xì)細(xì)品味人生滋味，咋就漸次步入衰老了呢？
對于小時候的回憶，已經(jīng)十分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只剩一丁點兒模糊的印痕。
曾經(jīng)，我的母親多少次給我講。當(dāng)初，她懷我時，即使已經(jīng)十月，直到臨盆，還在生產(chǎn)隊地頭播小麥種。下午，正干活的母親，忽地感覺到了臨產(chǎn)的陣痛，母親說要生了。獨自回到家，僅僅十多分鐘，我便帶著母親父親的期望來到這五彩繽紛又光怪陸離的世界。
母親一共生下我們兄妹四人，我們兄妹四人全部成活，長大成人，隨后，又各自成立了各自的家庭，有了自己的一家子。
要是現(xiàn)今，許多人一定會把母親的生育，看做是奇跡。會毫不吝嗇的贊美母親偉大，了不起啊。在沒有任何保障的家里生下幾個孩子，且全部養(yǎng)大成人。
母親臉上全是云淡風(fēng)輕，無比淡然。她說，當(dāng)年，誰家的女人生孩子又不是這個樣？！農(nóng)村女人不矯氣，直面人生直視苦難。幾乎，所有的女人，懷胎十月，直至生產(chǎn)，還在生產(chǎn)隊的地里頭，干著各種各樣或粗或細(xì)或重或輕的農(nóng)活。不是女人喜歡這樣的生活，拿自己生命冒險。實在是命運就這個樣安排地。
試問，這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逃得脫這命運呢？
生孩子后做月子。做月子，說起來也是一言難盡。有家庭條件稍些微好點的，能吃上幾頓紅苕顆干飯，一只兩只公雞或母雞，二三十個雞蛋。家里條件不好的，做月子就更不用提了。
母親每次給我講起這些，都無比感嘆。直言，今天和過去，簡直是天上地下。那些年辰，女人們孩子生得比較多，夭折的孩子也多。女人們懷孕后，根本沒有做過檢查，任其自然。生產(chǎn)隊和我一般大的那批孩子，有幾個剛生下來時就夭折了。
那年代，女人們相對生得比較多，往往還沒有從悲痛的陰影里走出來，又懷了孩子，女人，女人，就象機(jī)器一個樣。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有小孩，而且，還不止一個二個。
孩子的管理教育也沒有人管，孩子們就象野蜂一樣，滿山滿坡，沙溝沙凼，溝上溝下，瘋跳瘋玩。玩到天黑了還沒著家，娘老漢從生產(chǎn)隊干活收了工，看孩子不在家。氣惱的捏根黃荊條子四處尋找。
自然，被娘老漢黃荊條子請回家的孩子，挨一頓飽打，打得雙腳亂跳，口里嗚兮吶喊，也是家常便飯，很是自然的事兒。各生產(chǎn)隊孩子都多，又沒個幼兒園，孩子們屬于自由自在的散養(yǎng)狀態(tài)。
自由自在的我們快樂無比，長大后，才明白，那所謂的自由自在的快樂，其實，也是我們的不幸！快樂，是因為沒有管縛。家長與家長之間，也沒有相互比拼。反正，誰家的孩子都差不多一個樣。聰明悟性高點的孩子，少受點欺負(fù)。
至于念書嘛，成績好壞無關(guān)緊要。只要能識得幾個漢字，算得簡單的算術(shù)，已就十分不錯了。若誰家的孩子考上了高中，中專，師范，大學(xué)，則是感慨人家孩子有出息，人家祖墳頭冒青煙。
我的同學(xué)，和曾經(jīng)認(rèn)識的同學(xué)，考上大學(xué)的屈指可數(shù)，鳳毛麟角。那些屈指可數(shù)考上大學(xué)的同學(xué)，無一例外地和曾經(jīng)的伙伴同學(xué)斷了聯(lián)系。人生，真是應(yīng)了：數(shù)聲風(fēng)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你向左，我向右，漸天涯已遠(yuǎn)，各自安好，且行且珍惜。
我們的童年，沒有電視，沒有動畫，沒有任何電子產(chǎn)品，一句話，太凡用錢才能購買的玩具，委實都沒有。
滾鐵環(huán)，這是所謂文雅的稱呼。而我們一直叫做幺鐵圈。四川話講的幺字，也不知咋個寫法，滾和幺只是叫法各異，玩法一樣。鐵圈，是老漢去交公糧又或者去某地趕場，在路上撿拾來的一截廢鋼條。老漢把廢鋼條寶貝一樣，自己拿去街頭熟人家的鐵匠鋪，燒紅后給粘接在一起，并用錘子一錘一錘慢慢敲打。
幺鐵圈，讓人上癮，熱天，冷天，幺著個鐵圈，哧哧啦啦響亮的聲音在生產(chǎn)隊的小路上回蕩，頭上身上蒸騰著熱氣，一切都那么在所不惜！
陀螺，更是我們的最愛。做陀螺，雖然不能說毫不費吹灰之力，也真是用不了太多功夫。首先，去山坡上，青?林里，砍一根鋤把大小的青?。青?木質(zhì)堅硬耐磨。是做陀螺的最佳材料。有了材料，接下來便是操刀制作。用篾刀左一刀，右一刀，這邊幾下，那邊幾下，報廢了不知多少材料。總算，完成了人生第一件作品。拿著粗躁又很丑陋的陀螺，放眼前慢慢欣賞，左看右看，以為能挑出點不足毛病，以便再次修改。
看來看去，終發(fā)現(xiàn)不了不足和毛病，心下無比得意，無比快樂，為了讓陀螺轉(zhuǎn)得勻稱轉(zhuǎn)得久，又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遍角角落落，找出一顆豌豆粒般大小的鋼珠，嵌進(jìn)陀螺底部。在生產(chǎn)隊寬闊平坦的石灰曬壩頭，揮舞著手里一種俗稱雞腸帶做的鞭子，把陀螺抽得啪啪啪，脆生生的響聲傳遍整個保管室，甚至，隔一兩塊田地也能聽到。陀螺溜溜高速旋轉(zhuǎn)，抽陀螺抽得渾身汗水濕透。
再有趣的玩意玩久了，也無聊。望著隨意丟在一邊的玩意，忽然，心里一動，想出一個主意。找來作業(yè)本，撕下指甲蓋大一塊，吐口水把紙粘在陀螺上，原本沒有色彩的陀螺，一下子顯得靈動，充滿生機(jī)活力。其他孩子從中受到啟發(fā)。把藍(lán)墨水給涂在陀螺上。
那時，我們用的藍(lán)墨水，許多都是自己勾兌而來。當(dāng)初，公社供稍合作社，不僅賣副食，也賣日用百貨。這些日用百貨包括兌墨水的墨水精。墨水精相當(dāng)便宜，僅幾分錢一小瓶，這里所說的小瓶，就象藥物針劑，一小瓶墨水精，能勾兌出一大瓶藍(lán)墨水。
墨水精勾兌的墨水便宜，寫字效果不錯。孩子們把自己勾兌的藍(lán)墨水涂在陀螺上，陀螺便有了色彩。
在不會走路時，大多數(shù)的孩子都被父母親放在一個籮蔸窩里。籮蔸窩，顧名思義，就是用一個裝糧食的籮蔸，墊上谷草，谷草上放一塊棉墊。父母親在哪兒干活，就把籮蔸窩端到哪里。那些稍微大一點的孩子，父母親在哪兒干活，就在哪里玩耍。沙溝沙凼，溝溝坎坎，玩泥巴，擺鍋鍋兒。渾身上下，全是塵土泥沙，手上臉上盡是污垢。
沒有誰笑話誰家的孩子，誰家的孩子都一個樣。我們?nèi)ド缴险R桑籽，嵩桑泡，刨地瓜，掏鳥窩，撿鳥蛋，不亦樂乎。天上有飛機(jī)飛過，仰起小臉，朝著飛機(jī)飛來的方向，大聲喊叫：飛機(jī)，飛機(jī)，飛到北京，北京開會，飛機(jī)，飛機(jī)，飛去北京，北京遠(yuǎn)了，我不來了！飛機(jī)毫不理會我們熱情熱烈的吶喊，自顧自的飛遠(yuǎn)了。
飛機(jī)飛過。天空中，一點影子的痕跡也沒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們，久久地呆呆瓜瓜地盯著那天空。天上，一朵云，飄來，一朵云，飄過。我們的夢有了色彩，繽紛的樣子，對遠(yuǎn)方的向往，象一粒種子落在模糊的記憶里。
種子，種子，能否萌芽？能否開花？能否結(jié)果？飛機(jī)，終是飛走了，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莫名其妙的有點失落，把山坡上的芭茅花一根一根抽在手里，迎風(fēng)抖動，芭茅花漫天飛舞，四處尋找它的歸宿，等待著來年春天，種子萌動出一株嫩苗，誕生一個鮮活生機(jī)勃勃的生命。
天邊悠然傳來幾聲清脆，遼遠(yuǎn)，空闊的鳴叫。好奇的我們抬頭看天，一隊大雁呈人字隊形從遠(yuǎn)方飛近。剛才還失落的心情一下煙消云散，個個都很激動很興奮，沖著大雁叫：雁鵝雁，扯扁擔(dān)，扯到瀘州吃早飯！雁鵝雁，扯扁擔(dān)，扯到瀘州吃早飯……
大雁也不理睬我們，朝著它們的既定目標(biāo)路線飛行，飛行，飛向它們遠(yuǎn)在天涯的家園。
飛機(jī)飛走了，大雁消失了。我們快樂的童年還在繼續(xù)，童年的故事還在上演，童年的歌謠還在傳唱。
我們仰起的小臉蛋上，許多孩子臉上都有著厚厚的一層鼻涕，袖子也锃光瓦亮全是污垢。我們沒有衛(wèi)生紙，沒有手帕，對付鼻涕眼淚，袖子最直接最簡單粗暴！
我們玩相同的游戲，男孩下河洗澡，上樹掏鳥，女孩跳繩跳橡皮筋。大家各玩各的，互不打擾，和平相處。無知無畏的我們，對大自然充滿強(qiáng)烈的好奇。也不知啥弱肉強(qiáng)食，只管自己玩得高興，玩得開心。高興開心，原來也無比簡單，只有簡簡單單的快樂才純粹。
那年頭，丁丁貓委實不少。（我們把蜻蜓叫丁丁貓）。丁丁貓種類也有好幾個，我們也分辨不出，總之，所有的種類都通通稱之為丁丁貓。也不知啥原因，這些年來，丁丁貓好象少了，難得見上一只。確切來講，不是少了，是根本就見不著了。不見丁丁貓，對于我等，不知究竟意味著什么，反正，誰也不可亂講妄言。
丁丁貓來過，去了。記憶里，一些曾經(jīng)以為不該有不該出現(xiàn)的，倒是不斷涌現(xiàn)出來。我們不知道該歡喜，還是應(yīng)該警惕。管他呢，大家都睜著個牛卵子眼睛，看不見。
孩子們對逮丁丁貓很是上心，不管太陽多大多熱多毒，也阻擋不了我們逮丁丁貓的瘋狂。有孩子讓家長幫忙，做一個捕捉丁丁貓的輔助工具。一般情況下，我們一幫孩子，都沒有工具，直接上手。
丁丁貓在太陽下飛舞，丁丁貓的舞姿婀娜，喜歡在空中旋轉(zhuǎn)。丁丁貓的耐力不佳，旋轉(zhuǎn)飛舞幾圈，就得找個突岀物歇歇。我們一旦瞧見丁丁貓歇了下來，就鼓起大眼睛，屏住呼吸，躬著身子，伸左腳，收右腳，輕手輕腳靠過去。還有一小步距離，就伸出臟兮兮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作鉗狀，丁丁貓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尾巴就牢牢地被孩子掐住了。丁丁貓鼓動翅膀，在孩子手上拼命掙扎，結(jié)果，都是徒勞，無濟(jì)于事。
誰逮到了丁丁貓，都得大聲武氣的炫耀：逮到了！逮到了！孩子們找到老娘縫補衣褲的棉線，拴著丁丁貓的尾巴，任它驚慌失措狂亂地飛舞。
我們的快樂無處不在，也沒有人能體會，唯一能體會到快樂的，只有我們自己。
有孩子看見墻角邊，一只螞蟻拖著一條青蟲，費力前進(jìn)，一下子來了興趣，招呼其他孩子把丁丁貓撕碎喂螞蟻。另一只螞蟻或者嗅到了丁丁貓的香味，爬在丁丁貓身上嗅了嗅，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我們一幫孩子明白，螞蟻是回去報信，搬大部隊來。
所有在場的孩子便齊聲唱起兒歌：皇師螞螞，來抬嘎嘎，大官不來小官來，吹吹打打一起來！螞蟻大部隊在孩子的啍唱聲里，推著扛著拉著它們的勝利果實，凱旋而歸。
螞蟻很小，它們團(tuán)結(jié)協(xié)作的集體意識，讓我印象深刻。當(dāng)然，當(dāng)年，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認(rèn)識，后來，長大了，進(jìn)入了社會，有些事才逐漸明白，如果，這人類社會，每個人都能象螞蟻一樣團(tuán)結(jié)協(xié)作，互相幫助，這社會該是怎樣和諧美好！
故，很多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就象螞蟻一樣渺小。而實際上，我們卑微得連一只螞蟻都不如！
我們的快樂就這么簡單，這樣純粹。即使聽到山坡樹上鴉雀叫喚，也是我們快樂的源泉。不信，你聽聽，孩子們聽到鴉雀叫，又開始你一句，他一句的哼起了歌謠：鴉雀窩，板板梭，王二娘，賣饃饃，饃饃香，請大孃，饃饃臭，請大舅，大舅吃了不咳嗽……
山上鴉雀叫，一般是受到了驚擾，驚擾鴉雀的，一般都是到別人家山上拾柴禾的婦女。那年代，柴禾可是家家戶戶必不可少的寶貝。生產(chǎn)隊里，以及其他的生產(chǎn)隊，上溝下溝，時常聽到一些關(guān)于拾柴禾爆發(fā)的吵罵。吵得激烈，罵得無可奈何，氣得七竅生煙。
或者，聽過太多太多這樣的吵罵，小小的我們也學(xué)會了不少罵人的俗話俚語。大凡看見有陌生的婦女，背背蔸，拿竹扒，在生產(chǎn)隊人家山上出沒，便知道，八成都是些拾柴禾的婦女，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你一句，他一言哼：柴雞婆，別話多，看我踩了你的雞婆窩！
拾柴禾的婦女見是群孩子，怕引起大人注意，悄悄地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拾柴禾。
這年，原本不大的生產(chǎn)隊，來了一個陌生的城里姑娘。而其他生產(chǎn)隊也有那么一個兩個。我們也不知這些城里姑娘是何來頭，有啥名堂。只覺得城里姑娘好看，比自己家老娘和小姑都好看。
大人們講，這些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鄉(xiāng)下人直接了當(dāng)叫：知青！而且，青必須是兒話音！
我等屁孩不知知青為何物，只要討人喜歡，或者說，知青只要不討厭我等農(nóng)村孩子，知青特別受孩子們歡迎。一見到知青，便圍著人家打轉(zhuǎn)，嘴巴里還哼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歌謠：天上星星排對排，城里妹子下鄉(xiāng)來。手上拿根花帕子，腳上穿雙繡花鞋！
知青聽我們哼唱，哈哈大笑，直不起腰。笑著，知青臉上的笑凝固了，好象心事重重。剛才還笑得燦爛，一下子就愁云慘淡，知青的世界，我們不懂！
就象命運，社會，歷史，年少不明白，即使，如今，漸漸衰老，對命運，社會，歷史，也還是迷迷糊糊，也許，唯其迷迷糊糊，人生才最通透！為什么要去弄個清楚弄個明白呢！
就這樣，日子，歲月，命運，社會，一切的一切，漸行遠(yuǎn)去，只留下一串足印，或清晰，或模糊，任后來人尋覓！
現(xiàn)到如今，社會，早已發(fā)生了許多深刻的變化。我不敢妄言好壞。
我的兒子，他的童年和我當(dāng)年，也有了根本性的改變。我的童年，盡管，回憶起來十分美好。我仍然希望，我童年的故事，對于我兒子孫子永遠(yuǎn)只是一個故事，不再重復(fù)我所走過的路！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性，各自有各自的幸?？鞓?。歷史在前進(jìn)，社會在變革，而幸福，總是一樣的幸福。
不同的，自然有不同的存在。因為不同，所以不同，因為不同，所以存在！盡管，有些時候，我莫名其妙地惆悵。
不要問我為什么，我得配合著說：幸福！！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