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著說杜甫的詩，杜甫太重要了，所以我們要多讀他的一些詩。
安史之亂從755年（就是天寶十四載）開始，這一年11月安祿山在范陽（北京附近）起兵，到763年（就是代宗廣德元年）結(jié)束，這一年的正月，史朝義吊死在溫泉柵（現(xiàn)在的河北灤縣南）的林中，歷時七年零三個月。唐代由此劃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安史之亂之后，李氏朝廷從此進入外不能武力以抗外族，內(nèi)不能集權(quán)以對藩鎮(zhèn)的歷史時期，從此社會貧困日益加深而走向衰亡，但我們最喜愛的大詩人杜甫，恰是在這場戰(zhàn)亂中才成為了我們喜歡的杜甫。
（經(jīng)典的杜甫像）
叛軍打進潼關(guān)時，杜甫當(dāng)然也逃跑，他摻雜在流亡的隊伍里，由于潼關(guān)被破的有些意外（本來有20萬守軍，將領(lǐng)無能，敗得太快了），所以大家都非常倉促，人人爭先恐后，杜甫由于過度勞累，甚至自己被陷在了蓬蒿里不能前進，幸好同他一起逃亡的表侄王砅（念lì，是他祖姑的玄孫）在走出去十里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表叔不見了，于是拔馬回來找他，這才把他拉上馬脫離險境，后來他曾寫詩說“茍活到今日，寸心銘佩牢”（《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這以后的逃亡路途也不容易：
（安史之亂形勢圖）
走到白水東北六十里的彭衙時，在一個晚上，月照荒山，女兒不住啼哭，他又怕哭聲把狼招來，只能把女兒抱在懷里捂住嘴巴，兒子呢，因為太餓，不管不顧地采摘路旁的苦李充饑。緊接著又是連日的雷雨天，滿路泥濘，眾人又沒有雨具，能吃的東西也只有野果，靠著沿途的樹枝遮著雨前行……就這樣艱難的前行，直到走到離鄜（念fū）州（就是現(xiàn)在的富縣）不遠(yuǎn)的同家洼時，他才找到了朋友孫宰家，黃昏時，他敲開了朋友的家門，朋友立即煮水給他們洗腳，甚至還剪了點白紙貼在門外給這一行人招魂，杜甫把這些情景都用詩記錄了下來，詩的名字叫《彭衙行》，有興趣的可以找來一讀。
杜甫一家在同家洼休息了幾天，緩了緩神，然后把家安置在鄜州城北的羌村。這時，由于連日的霪雨，又暴發(fā)了山洪，淹沒了大片土地，遠(yuǎn)方是兵災(zāi)，眼前是洪水，舉目是百姓的流離失所，滿耳是難民的悲戚哭聲，杜甫幾乎無處可去……
（馬嵬之變）
這時候皇帝干啥去了呢？六月十二日，長安尚未破城之時，皇帝已經(jīng)隱瞞了自己的百姓帶著宰相和貴妃從延秋門（長安西門）出來逃往蜀地，中間經(jīng)過馬嵬坡事變，到七月十三日，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就是唐肅宗，我們平常總說“文武百官”什么的，當(dāng)時肅宗即位時，只有不到三十人的官員朝賀，實在有點不像樣子，但盡管如此，當(dāng)杜甫聽到這個消息時，他還是很快把國家復(fù)興的希望寄托到了肅宗身上，到了八月，洪水剛落去，杜甫就一個人投奔靈武找新皇帝去了。
最終杜甫沒有去成，因為沿途都是叛軍，他很快被叛軍捉住，送到了淪陷了的長安。幸運的時，這時杜甫雖然只有45歲，但基本上是滿頭白發(fā)，他也不是什么名人，只是一個未老先衰的詩人，可能他連自己是個小小的官員的事兒，他也沒敢說，因此，在叛軍眼里，他只是一個無關(guān)輕重的小老頭，他在長安沒有受到嚴(yán)格的俘虜待遇，當(dāng)然，也沒有像其他官員一樣被集體趕到洛陽，逼迫投降去安祿山的大燕任職（像王維、鄭虔等人都被虜?shù)搅寺尻柦邮芰斯俾殻?/span>，所以后來我們說史書中記載杜甫：“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指的就是他這樣的經(jīng)歷。這位大詩人，歷史真的清清白白，為人真的堂堂正正，人格魅力征服了后來人，所以人們懷念他，讀他的詩，不斷感動。
杜甫從俘虜群里逃了出來，但出不了長安，于是他得以親眼目睹了長安的慘狀：血流滿街，甚至嬰兒也不放過，舊日的豪門府邸，或被付之一炬，或駐扎了叛軍，受了人民供養(yǎng)40多年的玄宗跑了，昔日杜甫投靠過的達(dá)官貴人，或隨皇帝跑掉了，或被叛軍擄走了，或者直接投降了，總之，留下來忍受苦難的，只有老百姓，還有記錄這段歷史的詩人杜甫。
（安祿山像）
杜甫無法出城，他只能呆在危城長安，忍受著，終日密切關(guān)注著官軍與叛軍交戰(zhàn)的動態(tài)。其實，叛軍剛?cè)腴L安時，雖聲勢浩大，但已不是最強戰(zhàn)力之時，因為安祿山已經(jīng)無心征戰(zhàn)，他要享樂做皇帝了。此后不久，在人民自發(fā)組織的游擊隊伍的打擊之下，叛軍地盤越來越小。到八月時，郭子儀和李光弼率領(lǐng)的朔方軍回到靈武時，肅宗獲得了一批最初的基本軍隊。杜甫的一位朋友房琯原本是跟著玄宗逃往了蜀地去了，不久之后房琯被玄宗派到甘肅去給肅宗送寶冊（即位的憑證），肅宗很快讓房琯率軍收復(fù)兩京（房琯并不會打仗，他實際上是一個只會高談闊論的讀書人），于是數(shù)萬官軍被一個不會帶兵的書生指揮著在三天內(nèi)大敗虧輸，幾乎全軍覆沒。消息傳來，杜甫失望與痛苦交逼，寫下“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悲陳陶》）的沉痛詩句。
被困在長安城的杜甫除了關(guān)心國事，他當(dāng)然也關(guān)心自己的親人：遠(yuǎn)在安徽的韋氏妹，滯留山東的弟弟，當(dāng)然，最掛念的還是自己鄜州的妻子與家人，他長期得不到家書（所以他說“家書抵萬金”），而叛軍此時正在四處搶劫殺人，甚至殺到雞犬不留，于是他格外擔(dān)心，寫下了望月懷遠(yuǎn)的名篇《月夜》，全詩如下：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詩人人在長安，起句卻不從自己這里寫起，這已經(jīng)是站在妻子的角度思考問題了，他在長安城里望著月亮，心中想的是妻子在鄜州望著月亮。獨自看月亮的是杜甫，因為妻子有兒女們陪伴，而杜甫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這似乎有問題，明明不是獨看嘛！今天夜里，鄜州上空那輪圓月，只有你一個人在閨房中獨自遙看吧，杜甫說。
（詩意圖）
然后，詩人在第二聯(lián)回答了：“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孩子們都還小，他們不懂事，還不知道“憶長安”，所以，對著清清月亮的妻子，該滿滿的孤獨吧，這里的兒女不解憶，恰是妻子“憶”的對比，更襯托出妻子的“憶”是深切的。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我憐惜幼小的兒女們，他們還不懂得你為何思念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膘F當(dāng)然不會香，但團繞在自己妻子身邊的霧因為有了妻子的味道所以是“香”的。云鬟，指古代婦女的環(huán)形發(fā)飾。清輝指月亮的光輝，玉臂指妻子的手臂。為什么云鬟會濕呢，為什么玉臂會“寒”呢？因為在霧汽中站得時間太久了，這當(dāng)然都是一個人看月懷人情深心切的緣故。霧“香”得有理，云鬟“濕”得情重，玉臂“寒”得讓人心生痛惜。被染香的霧氣打濕你的頭發(fā)，明月的清光使你的玉臂生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虛愰，指透明的帷幔，愰，一般指帷幔。這里又用“雙”照，月亮既照著家中的你，也照著長安的我，所以是“雙照”。什么時候能并肩坐在薄薄的帷幔之下，讓月光照著你我，把淚痕擦干。這是無奈的盼望，也是深切而深沉的盼望。
（詩意圖）
我們說，杜甫寫的詩，常常是在不知不覺中寫出了“煉”字的感覺，詩中的一些字眼，多來源于生活，甚至這些字有些“丑”，比如他在長安生病，他說：“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丑不丑，但實情如此，他就這樣寫了，準(zhǔn)確而生動；比如他后來去鳳翔見肅宗時，他說“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丑不丑，但實情如此，他只是準(zhǔn)確的描述罷了，準(zhǔn)確而生動。甚至我們覺得杜甫的詩可能都是這般“老丑精雄”的，沒有小情懷的，但其實，杜甫也會用好聽的字眼，也偶爾有清麗的詞匯，也偶爾有一個人的世界。比如這首詩里的“香鬟”“玉臂”“清輝”“虛幌”，用在這樣的情景之中，完全服務(wù)于內(nèi)容，生活中就是這樣的，因此純純而又自然，也是準(zhǔn)確而生動的。老杜的一生實在是災(zāi)難深重的，他的詩里多是國家與百姓，所以，我們讀他的詩覺得沉重，其實他也有稍稍清麗的詩，寫自家一家之事，寫自己的小心事，小情感，當(dāng)然，這些詩也同樣有感發(fā)生命的力量和美感。
（詩意圖）
當(dāng)然，這首詩的高明還有前面的“獨看”與后面“雙照”的對應(yīng)，獨看真的“獨”嗎，不獨，因為妻子在鄜州看月而憶長安，杜甫在長安看月而憶鄜州，這份“獨”看，其實是飽含著兩人的真情；后面的“雙照”當(dāng)然又包含回憶與盼望，回憶起以前一起看月的情景，盼望將來還可以共同看月，互拭清淚，全詩都是滿滿的真情，當(dāng)然也是有超凡的詩才，才能寫得這么真切。
把杜甫的詩一句句拆開來讀時，就真的佩服他是如何在生活中拉出來的這些真真切切的字眼，表達(dá)起感情來準(zhǔn)確而凝練，老杜的詩像高明的小說家，他以短小的詩講述的事，讓我們來寫，怕至少要用一篇散文來寫，也寫不了這么好，這么真切、這么清楚，他只表現(xiàn)，不說明，語言因此感人，凝練，他掏了心窩在寫詩，真情彌漫其中，他又有足夠的才情，將這份真情表達(dá)的完滿而充分。
老杜實在是詩情與詩才共臻化境的詩歌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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