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鐸

他的黃金時代，是50到59歲，是“泰山不可擋”和“月涌大江流”。是用書法和天地光陰對話，是帶著生命厚氣和時光對抗，在縱橫捭闔之間，完成了驚艷驚幻和真氣，那種情緒跌宕和雄壯奇?zhèn)?、渾厚華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火一樣的生命，在飛沙走石的流言蜚語中盡興飛揚。

亦魔亦妖亦幻真

 

作者：雪小禪

小禪作品 楊召江播讀

本文選自雪小禪新書《少年雪白》

 

淋漓傲骨

有一天深夜和書家聊到王鐸，他忽然慨嘆：“王鐸超邁雄奇的行草書，其實是最前衛(wèi)的現(xiàn)代舞，那里邊的恣肆狂野、縱橫跌宕、出奇迷離，是最快意的前衛(wèi)，怪不得林散之稱他‘自唐懷素后第一人’?！眴⒐ο壬鷾匚臓栄牛卜Q他“覺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

此君啊。此君是藏了幾十年的大紅袍，蒼勁霸道，在張弛有度間力道千鈞。此君還是老酒一壇，淋漓暢快，筆勢奔騰著千軍萬馬，字字有故事有來歷，似埋伏在時光河流中的故人。而在王鐸手下，下筆如下蠱。似大將用兵，“臨敵萬人，旌旗不紊”。王鐸的一生，也活成了丈二書生，酣暢淋漓之外，是肝腸寸斷的“貳臣”之名。

在我少年時，大抵以單純的好人壞人來區(qū)分世界的好惡。這樣的“貳臣”是為人不恥的，甚至，我們會詆毀他的藝術(shù)。

中年后，我們慢慢對“好壞”有了新的認知與判斷——哪有絕對的好與壞？單純的好人也可能會有缺陷，極致壞的人也可能有仁慈善良的瞬間。而我們所認識的完美有時恰恰是不完美，恰恰是有缺陷的不完美更襲擊我們。比如屋漏痕、病梅、太湖石、殘雪、有癖好有個性的人。

比如漲墨。

就像我中年后欣賞了理解了王鐸——在大時代的滾滾泥沙下，誰不是一粒塵芥？又奈何又奈何？他不過是一介書生，不過是降清的幾十萬分之一，我一度也以為書品人品緊緊相連，但藝術(shù)會超越一切。

多少年以后，無以計數(shù)的書家在學(xué)王鐸，甚至忘記了他的“瑕疵”。那是時代的烙印，他有，趙孟頫有，很多在大動蕩時代面臨改朝換代的人都有。所以，我從容地忽略了他的“貳臣”。

我只看書法本身的出神入化。（突然想起胡蘭成。有一天和楊沐涵聊起胡蘭成，我說胡蘭成只是小小搞了一下文學(xué)便把張愛玲迷死了，文學(xué)是他的十分之一，他還有宗教、哲學(xué)、科學(xué)、政治、軍事……）王鐸身上的復(fù)雜性讓人心生眷戀——他降清后的書法是有情緒的，是無奈和憂傷的。每一個文人骨子里都有清高和傲骨，我深信王鐸也不例外。

 

殘缺之美

 

那漲墨之中，殘缺之美浩浩蕩蕩，不由分說就開了宗立了派。

那是在多年之后，審美提升了才能欣賞的殘缺。

漲墨其實是敗筆。天寒地凍用宿墨寫往往筆滯，王鐸懶，王鐸加些水湊合，于是宣紙上出現(xiàn)了墨洇，居然有了抽象的飄逸之味——看似敗筆卻成了藝術(shù)。

梅蘭芳和葉盛蘭先生演《白蛇傳》《斷橋》一折。梅蘭芳演的白素貞對許仙又嗔又怪又惱，于是用手指頭戳了一下葉先生演的許仙，不成想力氣用大了，葉先生倒在地上，梅蘭芳先生又趁勢用水袖一搭扶了起來，雖然是失誤，引來滿場好，居然成了經(jīng)典——現(xiàn)在戲曲演員演《白蛇傳》，都要用力戳倒再扶起許仙，這是藝術(shù)之美。

王鐸的漲墨往往讓人想起內(nèi)心有郁結(jié)的人——不是那么痛快舒意的人生，但王鐸的書法中一直有絕望的快意。一個直逼“二王”靈魂的人，在“二王”的飄逸中提煉出書法的意象，開創(chuàng)了王鐸的書法。他是“似與不似”最好的典范，有人學(xué)了一輩子“二王”，始終在“二王”的陰影下，沒有自己。而王鐸50歲以后，就是他王鐸。

在明之際，他沒有像黃道周和倪元璐一樣與國同亡，也不像傅山拒不出仕守清白。他選擇了與滾滾紅塵為伍——萬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頭。所寄所托，唯有書法——心中的失意、郁悶、絕望、頹廢、種種不能說……有時候活下去比死去更艱難。

有時候年齡真是最好的饋贈——我們明白了很多艱難。敬畏在沼澤中掙扎的人。他掙扎之后，又把書法做成一朵花別在歲月衣襟上。我們從他掙扎過的痕跡中看到活著的艱難。

 

無意合拍

尤喜王鐸自身的生命能量，像一場核爆炸，風檣陣馬、殊快人意，那魄力，自帶天地大氣場。丈二書法和大字自王鐸起，雄渾天下。

降清后的王鐸，恰恰有了書法和藝術(shù)上的百感交集。這種百感交集于藝術(shù)家是多么必需。一個一生榮華富貴衣食無憂，精神上沒有受到重創(chuàng)的人，是無論如何在藝術(shù)上沒有高度、強度。

恰恰是，一個人經(jīng)歷了萬千坎坷、無限江山、凄風苦雨、萬般悲欣，恰好他又是藝術(shù)家，那么，他將在藝術(shù)上永垂青史——因為藝術(shù)從此被賦予神旨一樣，秘而不宣的邪惡，包括精神強度和堅硬的密度。比如蘇軾，比如黃公望，比如王鐸。王鐸的字中一輩子找不到“富貴”之氣，那是屬于沈周、董其昌的，他的字中，有悲憤和泣訴，有破陣之聲，有繚繞難言之勢，有耐人尋味的不得已。

還有無可遏制的生命能量和猖狂。

哦，猖狂。這樣美妙的詞語必須用在王鐸身上。他的爆發(fā)力，他的原創(chuàng)力，他的前衛(wèi)，他的丈二、漲墨、他超前的意識，是別的書法家望塵莫及的。

但，他沒入化境。

有一次和書家京聞聊天。他慨嘆：“才60歲，去世太早了，假若再給他十年，他70歲的書法會進入‘化境’，進入‘化境’的人太少了。”“人書俱老”太難了，長壽且不失創(chuàng)造力，像齊白石晚年的潑墨荷花，像俞振飛80多歲唱《游園驚夢》時沒板沒眼，但王鐸沒有等到。

他的黃金時代，是50到59歲，是“泰山不可擋”和“月涌大江流”。是用書法和天地光陰對話，是帶著生命厚氣和時光對抗，在縱橫捭闔之間，完成了驚艷驚幻和真氣，那種情緒跌宕和雄壯奇?zhèn)?、渾厚華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火一樣的生命，在飛沙走石的流言蜚語中盡興飛揚。

欣賞王鐸書法，實在不需要平心靜氣，喝了烈酒或老茶，一人飲酒，邊看邊擊掌——有多少人一生一帆風順？一帆風順可有意思？看到那生命深處的哀號和痛泣，原來你也有過。

他同時代的書家傅山先生這樣評價他：“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年后，無意合拍，遂成大家。”無意合拍，五十自化，這是打通了他自己書法的“任督二脈”和“小周天”，那些一輩子規(guī)規(guī)矩矩寫字的書家啊，那些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啊，快來飲王鐸的“猖狂”，喝下去，野起來瘋起來狂起來。

而無意合拍是多么高的藝術(shù)之境，無論任何藝術(shù)，無意合拍才是最有生命力的節(jié)奏。

寫完王鐸，我心潮澎湃，必須啟開一壇多年的老酒，再泡上十年的大紅袍，壓壓驚。

清 王鐸 《李賀詩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作者簡介

暢銷書作家，知名文化學(xué)者，生活美學(xué)家，中國慢生活美學(xué)代言人。曾獲第六屆老舍散文獎、首屆孫犁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中國青年論壇”北京大學(xué)講座嘉賓。擔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衛(wèi)視、黑龍江衛(wèi)視、陜西衛(wèi)視等多檔文化節(jié)目電視評委和主持人。代表作：《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頭》。

主播簡介：楊召江。廣東省朗誦協(xié)會副會長，新疆兵團朗誦藝術(shù)學(xué)會副會長，秘書長；曾擔任廣播電臺，電視臺新聞主播和主持人。先后為中國華僑出版社，太平洋影音公司，廣東電臺，新疆人民廣播電臺錄制朗誦作品，長期從事配音，朗誦等有聲語言工作。在國內(nèi)朗誦界享有較高的知名度。

小禪說：

盡管戲曲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人的文化標配，但它是很多人內(nèi)心的渴望，我不希望它成為大眾附庸風雅的一個外在身份，而更希望它成為我們生活和靈魂的一部分。

《戲碼頭·中國好搭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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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27日-12月29日

每周日晚9點20分

湖北衛(wèi)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