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稻 作者:吳鐘 攝影:沈鴻武 當知了趴在樹上拼了命地叫著,日頭底下便站不住人了。 當空的烈日兢兢業(yè)業(yè)地烘烤著大地,迎面吹來的都是熱風。金黃色的稻子就在這樣的熱浪中點頭彎腰,左搖右擺,似乎十分愜意地享受著它最后的日光浴。 如果不是因為“民以食為天”,相信沒有多少人愿意頭頂白花花的毒日像服刑的犯人一樣,緩慢而遲鈍地向稻田方向挪移著。一位老農手握鐮刀高舉著稻穗,笑得滿口大牙晃來晃去的畫面總是出現在教科書的封面上,告訴人們勞動是多么的幸福,愉快,似乎還那么一臉輕松。哦,是嗎?我怎么不知道? 割稻子是農活中最苦最累的,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知道個中滋味的,但我知道。 剛學會背誦詩歌《憫農》那一年暑假,和稻子長得差不多高的我,為體驗一回詩歌里的意境,居然關掉熱播著《西游記》的電視機,放下手中捕蟬神器長竹竿,跟隨父親來到田間割稻子。 一陣熱風迎面撲來,整片稻子猶如麥浪般一撥撥涌來,又被一茬茬收回去,波瀾壯闊,蔚為壯觀,煞是好看。 父親可不是來欣賞這片稻海美景的,也沒工夫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他麻利地從腰間卸下兩把鐮刀,一把是他在雞叫頭遍的時候起床磨的,鋒利無比,每次使用前,他總習慣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捋凈刀鋒上的銹污,仿佛刀會變得更鋒利一樣。隨后遞給我一把月牙似的彎禾鐮,就是刀口上有密密麻麻鋸齒的那種,這樣的鐮刀使用起來相對安全,比較適合小孩子或生手。 我和父親在稻田里一字排開,就像上陣父子兵那樣站在同一戰(zhàn)壕里并肩作戰(zhàn)。父親手里的鐮刀不停地揮舞著,一會兒左沖右突,一會兒向前沖鋒陷陣,令人目不暇接,腳板也跟著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看得我眼花繚亂。畢竟是農民的兒子,別看我小,無師自通也會弓著腰,左手握住距離稻子根部一尺的地方,右手拿鐮刀在距稻子根部兩寸的地方,鉤住順勢一拉就“唰”地割下來了,一顆,兩顆……一把,兩把……,由慢到快,從生疏到熟練。父親眼睛的余光不時斜視著我,我緊握著鐮刀利索地向前進軍,發(fā)出陣陣有節(jié)奏的“唰唰唰”聲,弄得音樂感十足,父親看得喜上眉梢。不一會我和父親的身后便各自躺著一排排整齊的稻把。我注意到父親總是先割兩三顆稻子,就用稻衣抓緊在手里,接著再割七八顆稻子,然后用右手把稻桿向右一抹,稻衣恰巧裹住所有的稻桿,形成一個稻匝碼住稻桿成為一個獨立的稻把,這樣疊加在一起的稻把與稻把之間就不會牽牽絆絆,對于下個工序打谷脫粒十分便利。 瘋狂的烈日張牙舞爪地晃在頭頂,像個巨大的火爐,不停地瀉下火來,我第一次感覺長時間與它的“近”距離接觸會是這樣的情景。天地之間就像一個大蒸籠,我不停地在稻桿之間穿來穿去,地面的泥土氣夾雜著稻禾香氣不斷蒸騰著,徐徐灌進我的鼻腔。此時的風對我來說是多么的奢侈,因為人小身矮,還得彎著腰,風也是特別的壞,哪怕在你頭頂吹得嘩嘩作響,恁是不愿意鉆進稻桿之間讓我也吹吹,哪怕是一陣惱人的熱風。 于是,臉,胳膊很快被曬得通紅,并伴有灼燒的痛感。滿頭大汗像泉水一般從皮膚里往外涌,淌進眼里又澀又麻,流到嘴里又咸又苦,掛在臉上又奇癢難忍,后背衣服早就濕了一大片,黏黏糊糊,我擔心自己會和稻子一并被太陽烤熟。 我把鐮刀頭插進地里,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仰起頭“咕咚咕咚”一番牛飲,水壺便見了底。如果說熱是一種折磨,那么痛更像是一種懲罰。 我那細皮嫩肉的小手哪經得起和粗糙稻梗的親密接觸。手指磨出了一道道血稟子,一條條清晰可見,汗水一旦流經此處便鉆心地疼。還有那布滿鋸齒的稻葉,時不時把我的手臂剌得“血印子”橫七豎八。握住鐮刀柄手心的那一個血泡,鼓鼓囊囊,吹彈可破,又脹又痛,無奈只有等回到家中,媽媽用燒紅的針尖一戳,放出水來,不醫(yī)自愈。 稍事休息,我哼哼唧唧著“汗滴禾下土”的詩句重返“戰(zhàn)壕”。當我彎腰拾起鐮刀的時候,發(fā)覺腰竟然酸痛難耐,直起來就不想再彎腰,彎下去又不想再直起,我甚至莫名責怪起先祖為何要進化成直立行走。然而自己布置的“作業(yè)”終究遠未完成,望著“茫茫前路”,除了咬緊牙關繼續(xù)奮戰(zhàn),我還能有選擇嗎?正輕聲問自己,發(fā)現此時的父親早已悄悄和我拉開了百米跑道的距離了。 太陽依舊在頭頂耀武揚威地肆虐著,仿佛正朝我一臉的壞笑,我滿頭的淋漓大汗果真像詩歌里說的那樣一點一點滴在禾下土里。腰酸背疼的我實在難以為繼,不得不蹲便坑般地寸步緩行,望著前方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稻田,我越來越迷惘無助,不知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在遠處的父親猜透了我的心思:“別怕,能割多少算多少吧!” 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也只能這樣想。 父親已經循環(huán)第二次追到我的平行線,也就是說總共5茬稻子,我割的一茬只完成了一半,父親已經割到了第四茬的一半。但我早已累得兩眼無光,兩臂發(fā)酸,雙腿發(fā)軟,有氣無力地躺在稻把上仰首問蒼天:“老天爺,這活何時是個頭?。俊鄙n天不語,可稻還得繼續(xù)割。 夕陽收回了最后一道霞光。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飛蟲黑壓壓的在我四周竄來竄去,我向左,它也向左,你向右,它也向右,反正就跟著人走,所以我們都叫它“跟蟲”。哎!好不容易擺脫了毒日的嚴刑拷打,立刻又迎來了跟蟲的無休纏綿。 忽然感覺腳背酥酥麻麻的,我一咕嚕坐起,竟是一只碩大的癩蛤蟆一本正經地趴在那里捉蟲子,頓時全身雞皮疙瘩緊急集合,我把腳飛快地踹得老高,蛤蟆在半空中飛舞了一陣重重地摔在父親的身旁,父親不屑地瞟了一眼蛤蟆,又瞟了一眼我:“一只蛤蟆就把你嚇成這樣,以后怎么當農民?”我笑而未答,但心里漸漸清晰起來:我才不當農民,我要當工人。 說話間,父親已經將他份內的4茬稻子收割殆盡,而我唯一的一茬稻子還剩下三分之一立在地里直沖我點頭微笑。父親水沒來得及喝一口便拎著鐮刀一個縱身跳進我的戰(zhàn)壕,生生就像《射雕英雄傳》里的周伯通大哥,但是只有我知道這樣的瀟灑其實一點不瀟灑,父親只是被迫以最快的速度趕在天黑之前將最后的稻子收割下來。 天漸漸黑了下來,我卻盼來了“黎明”,我終于不用再兩腳發(fā)麻地蹲在地里喂跟蟲了,我的腰也獲得了暫時解放。 “不想和我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就多讀書!”父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的。我的眼角突然滾落下幾滴淚珠,瞬間與汗水匯合一起吧嗒下來,是高興被父親解救了,還是為自己剛剛遭罪受苦的委屈,或是心疼父親的不辭辛苦,我說不清楚,也許都有。 我大聲背誦起“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一邊俯下身來將撒落在地的稻穗一根根撿拾起來,田野里那朗朗的童稚之聲,猶如天籟之音,又似玉珠落盤。 …… 長大后我沒有當農民,也沒有當工人,迎接我的是一片更好的新天地。但小時候割稻子的場景仍然異常清晰,連同稻田里跳到我腳背上嚇我一大跳的那只癩蛤蟆,一起刻錄進我童年的記憶,也正是這樣一次難忘的經歷,讓我懂得了吃苦耐勞和勤儉節(jié)約,并一直影響著我,直到今天。 寫于2016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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