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當年難忘事
李良時
難忘的身份
我是1968年11月4日,從邵陽市下放到綏寧縣唐家坊公社金龍大隊第七生產(chǎn)隊當知青的。與我同一天從邵陽市下放到唐家坊公社當知青的共有108人,與梁山泊落草為寇的英雄數(shù)目完全一樣。與我下放在同一個公社同一個大隊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還有胡小兵、胡小玲兩兄妹。我們這108名知青,主要是來自邵陽市二中和四中66屆、67屆、68屆的高、初中畢業(yè)生,所以人們又叫我們“老三屆”。當然也還有一些其他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譬如胡小玲,她就是邵陽市一中67屆的初中畢業(yè)生,因為是與哥哥胡小兵一起下鄉(xiāng),胡小兵是邵陽市二中67屆的高中畢業(yè)生,于是也就跟著哥哥到唐家坊來了。我是邵陽市二中66屆的高中畢業(yè)生,文革前的邵陽市二中,是湖南省很有名氣的重點中學(xué),教風(fēng)學(xué)風(fēng)好,升學(xué)率高,她是在當時的邵陽地區(qū)和懷化地區(qū)兩個地區(qū)擇優(yōu)招生的,那時的邵陽地區(qū)轄區(qū)很寬,包括現(xiàn)在婁底市的全部以及現(xiàn)在湘鄉(xiāng)市的大部分。學(xué)生畢業(yè)后考的大學(xué)都是跨長江過黃河的,也即是南京、上海、北京、武漢等地的諸如清華、北大等著名學(xué)府。我是1963年8月,在武岡初中畢業(yè)之后,抱著讀清華、北大的美夢,來邵陽市二中讀高中的,當年我們武岡被錄取在邵陽市二中的就只有6個人。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邵陽市一混就是五年半,高中三年、文革兩年半,最終不僅連清華、北大的志愿都沒有填一個,就落了個如此下場。作者與知青朋友胡小玲胡小兵與當年的隊長夫人(右二)合影
在唐家坊公社,除了從我們金龍大隊上去還有六、七里之遠的松陽大隊外,我們金龍大隊應(yīng)該是山最高、路最遠的大隊。我們大隊離唐家坊公社有十五、六里的路程,最重要的是要翻過一座上七下八的長嶺界,所謂上七下八,就是從公社到我們生產(chǎn)隊穿過近四里路的下灣村,就要翻越上七里下八里的長嶺界,實際上我們攀爬的長嶺界是上七里差不多,下八里沒有,應(yīng)該是在五里以內(nèi)。所們我們所在生產(chǎn)隊,離公社所在地應(yīng)該是十五、六里遠。每從山上下來一次,或從山下上去一次,都是全身汗透、氣喘吁吁,尤其是從生產(chǎn)隊送糧谷、送曬席到唐家坊,挑著百把斤的擔子,或挑著扎成三角形的兩床曬席,上坡時是一步一捱,全身冒汗,用盡吃奶的力氣;下嶺時是重擔在肩,慣性下沖,踉踉蹌蹌;一歇下來,大腿肚子顫抖個不停,心臟好像要從胸腔里沖出來,好一陣子才能平復(fù)下去。即使是那個樣子,家里人和武岡的同學(xué)、朋友寫信問我究竟下放在哪里,環(huán)境怎么樣,習(xí)慣么。我記得我當時的回復(fù)是豪情萬丈,氣壯如牛,填了一首“浪淘沙”詞:“親友問余家何去?笑指山高云深處。攀登費辛苦,風(fēng)光自然足?!毕乱魂I更是文革語言,文革風(fēng)格:“山高藏猛虎,精鋼百煉出;接受再教育,紅旗為我舞。”我是1947年8月出生的,當時已是20出頭的人了,可是混沌、懵懂到了如此地步,盲目樂觀自信,現(xiàn)在回想,實在是瘋癲可笑,可是還有不少當年的知青,尤其是一些在大浪淘沙中好不容易掙扎上來了的知青,直至今天,還在那里講什么“青春無悔,”講什么“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還要紀念毛澤東“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指示發(fā)表五十周年。一個成了很大名氣作家的當年知青張承志甚至趾高氣揚地說:“我們是得天獨厚的一代,我們是最幸福的人?!苯吡楫斈甑目嚯y尋找浪漫的價值,為當年錯誤的上山下鄉(xiāng),尋找合理的借口、正當?shù)睦碛伞F鋵?,文革中的“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與整個文革一樣,“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義上的革命或社會進步”,它把初中、高中畢業(yè)的學(xué)生,統(tǒng)統(tǒng)趕到到農(nóng)村去,“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而且是判決式的語言:“很有必要”,非去不可,不去不行。這里已經(jīng)沒有“廣闊天地”了,只有“接愛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有限樊籠,這里已經(jīng)沒有“大有作為”了,只有“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很有必要”。1955年9月,毛澤東同志在《中國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高潮》按語中說:“組織中學(xué)生和小學(xué)畢業(yè)生參加合作化的工作,值得特別注意。一切可以到農(nóng)村去工作的這樣的知識分子,應(yīng)當高興地到那里去。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老人家是慈眉善目,溫和親切,而且話說得富有激勵性、鼓動性。而1968年12月說這番話,做這個最高指示時,就截然不同,完全是金剛怒目,嚴厲嚴肅,這是最高判決,也是終審判決。我就是在這種社會背景、嚴厲環(huán)境中,被下放到綏寧縣唐家坊公社金龍大隊第七生產(chǎn)隊當知青的,我從來沒有講過,我是在那里當農(nóng)民,因為我就是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這是對知青的判決,我就是一個被判決的知青,知青就是我最難忘的身份。難忘的稱呼
我和胡小兵、胡小玲所在的金龍大隊第七生產(chǎn)隊,就座落在翻過長嶺界,往下走的金龍山的半腰間,小地名叫廟背底,總共就只二十來戶人家,男女老少,伢大細崽70多個人,但居住很散,分布在很多的山頭、山坳、山腳,廟背底是比較集中的一塊,有七戶人家,每戶都有一座四排三間的木板房,式樣大體一致,只是大小不同。每座房子都是被煙薰火燎得黑呼呼的,只有我們住的那座房子是新的。因為是四清時,生產(chǎn)隊原來的會計剛剛把屋架子豎起,還沒有裝板子,被發(fā)現(xiàn)有“四不清”問題,就沒收歸公了。因為這件事,那個年輕的會計自盡了,他年老的父親氣死了,一家戶口就完全注銷了。因為我們的到來,這座房子才被派上了用場。在接到有知青要來的通知后,生產(chǎn)隊用上級撥的知青安置費,在這個四排三間的架子屋里給我們裝了一間房子。我們的房子是靠著進院子的路邊,路的那邊是山,山和路之間有一彎山泉,從山上叮叮咚咚地繞著山腳,流過我們的屋邊,跳到路底下的田里,再向山下流去。我們那個房子大概是四米寬九米深,近四十平米的屋里里,擺著我和小兵各一張單人床,兩張床都是直著擺的,中間還安著一張一米二寬的四方桌子,房子兩頭的木板墻壁中間,都開著一個可以推拉的窗子,推開窗子,前面可以看到房前的層層梯田和不遠處的青山,后面可以看到我們屋子后面屋子里的人家,和屋子后面高高的竹海樹山。而小玲就安排在我們房子另一頭一個農(nóng)戶家里的一間空著的小屋里住。這個農(nóng)戶家男的姓黃,據(jù)說他老家離這里很遠,是綏寧一個更閉塞的山區(qū),他是入贅到這里,原來是打獵為生的,人黝黑黝黑,50來歲的年紀,中等個子,孔武有力,家里就一個老婆一個孩子,空著一間房子,生產(chǎn)隊就安排給小玲住。說是間房子,其實只是間雜物室,面積很窄,就只能安下一張床,又沒有窗戶,所以小玲也就是晚上進去睡覺,白天就在我們房里活動。我們另外還有一個廚房,又是另一個農(nóng)民空著沒用的廚房,好在也緊挨著我們的房子,所以也還算方便。作者(左一)與當年的知青朋友們再相聚
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都是清一色的黑色服裝,而且都是縫的布扣子,就只看到大隊書記宋亦新,偶爾穿一件已經(jīng)泛了色的要蘭不黑的中山裝,宋書記是我們這個生產(chǎn)隊的人,他媽媽雖然六十來歲,跟這里所有婦女一樣,頂著一個大粑粑頭,個子不高不矮,穿著一身黑到底的衣服,但經(jīng)常是笑口常開,手腳勤快,爽朗大氣,對我們特別關(guān)心,經(jīng)常給我們送吃的,教我們做飯煮菜,我們就稱她宋家婆婆,有時候收工回來,太累了不想做飯,就直接跑到她家里,大喊“宋家婆婆,有飯吃么?今天太累了,不想做了?!彼R上搬出碗筷,“快來快來,一起吃,勻著吃。”因為我們?nèi)齻€人,都要出工做事,收工一起回來,再來做飯做菜,肚子太餓了,時間來不及,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要宋家婆婆幫我們煮好飯,我們回來,只管炒菜,時間接得緊一些。宋家婆婆有時連菜也給我們煮好,我們一回來就可以吃。我們生產(chǎn)隊所有的人,包括大隊宋書記、生產(chǎn)隊長啞牯子,特別是宋家婆婆,就象他們穿著的那身黑色的服裝,一樣的實在,一樣的純樸,一樣的沉穩(wěn),他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叫我“老李”,叫小兵都是“老胡”,因為小玲是我們?nèi)酥凶钚〉?,又是個小妹子,他們就叫她“小玲”。三人中我年紀雖然最大,但當時也還只二十出頭,剛開始他們叫我“老李”,還真有點不習(xí)慣,隨著日子長了,叫的多了,特別是一起出工,啞牯子隊長不時地粗聲粗氣地問一聲:“老李,你累了吧,休息一下!”特別是有一次我扛竹子下山,轉(zhuǎn)彎的時候,竹子被身后的山坡檔了一下,我被摔下兩米多高的山坎,在一起扛竹子的黑衣服們,都放下竹子,跳下山坎,急切地問:“老李,摔傷了沒有,哪里痛?”那個晚上,全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都到我們屋子來了,屋里擠不下,就在外面等著,出去一些又再進來一些,都是關(guān)心地問我:“老李,好些嗎?還痛嗎?”那個入贅的黃崩子,(他很耿直,有啥說啥,而且喉嚨很大,因此大家叫他黃崩子。)更是拿著他早年在家鄉(xiāng)打了一只老虎留下的一節(jié)虎爪骨,在一個粗磁碗里磨酒,酒磨得濃濃的,他直接就把我從床上扶起喂我,邊喂邊說:“老李啊,喝了這碗虎骨酒,明天保證翻起生,不再痛,今后也不會痛?!焙认履钱垘任兜木?,聽著這滾燙的話,我的眼淚也滾下來了。“老李”這個稱呼,我從內(nèi)心里感覺到了他的溫度、糖度和親切度,還有信任度。后來我離開了金龍大隊,離開了廟背底,離開了黑衣服們,工作過不少的單位,擔任過很多的職務(wù),人們有叫我“老師”的、有叫“主任”的、有叫“校長”的、有叫“書記”的、有叫“局長”的,有叫“市長”的……但是我最喜歡的最難忘的,還是“老李”這個稱呼。難忘的農(nóng)耕
我在金龍山上當知青,時間不很長,69年綏寧縣修戰(zhàn)備公路—312公路,我參加了,在綏寧縣郊的杉木坳修路,將近4個月;70年4月到71年底,我又從生產(chǎn)隊被派去參加三線鐵路建設(shè),在新晃波洲修湘黔鐵路。72年初我又從綏寧轉(zhuǎn)回武岡當知青。所以算來算去,在金龍大隊當知青的時間,也就是整整一個年頭而已。時間雖然只一年,但農(nóng)耕活兒,基本上都嘗試過,包括金龍山上那特殊的農(nóng)活,譬如挖筍子、挖蕨根、扛樹、挑遠擔,也都做過。那里的黑衣服們(當時很時髦很霸氣的名字是叫貧下中農(nóng))可能不知道也不懂得有對我們進行“再教育”的責(zé)任和權(quán)力,只憑著與生俱來、傳承久遠的“人之初、性本善”,關(guān)心我們、呵護我們、親近我們,所以我們從來沒有感覺過被“再教育”的壓制、痛苦和不自由,但農(nóng)村的苦、農(nóng)民的苦的“再教育”,我們從農(nóng)耕中生活中卻實實在在地感受深刻。先講學(xué)犁田。那是1969年春節(jié)過后,農(nóng)歷二月底、三月初的時候,也正是白居易寫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時候,金龍山上開始春耕犁田了。山里的田,隨山勢山形而成,窄窄的、小小的,所以有“扁擔坵、蓑衣坵、一屁股坐三坵”的說法,在那樣的田里犁田耙田,是很要些功夫的。我不曉得厲害,看到啞牯子隊長他們扶著犁,吆喝著牛,一路一路地犁,一塊田一塊田的犁,也很輕松,于是我就跟啞牯子說:“隊長,讓我來犁嘛?!彼豢戳宋乙谎?,眉頭皺了一下,趕著牛扶著犁,從我面前犁過去了,到了田頭又轉(zhuǎn)過來,走到我面前我又喊,他還是那個表情還是不做聲。到了第五個回合,那塊田犁完了,他把牛趕到下面一塊田里,把犁插在田邊上,“老李,你來犁啰?!蔽荫R上高高興興地把鞋子一脫,褲腿一卷,跳到田里,右手扶犁左手拉繩,大喝一聲“走”,牛就拖著犁往前走,那個水冰涼刺骨,走了幾步腳也就麻木了,只管趕著往前走,犁出的泥巴一片片往右邊翻出來倒下去,感覺也還爽爽的。可是走到田頭,我不知道怎么轉(zhuǎn)彎調(diào)頭,那只牛就直接上了田埂,往山上跑,我提著犁也被拖上了山,拼命地喊“停,停!”,可是牛根本不停,我急中生智,用力把犁頭直直地插進土里,牛越往前掙,犁頭插得越深,牛終于拉不動了,終于停下來了,我才松了一口氣,口里還在對著牛大叫:“看你狠還是我狠。”這時啞牯子隊長也跑來了,很難得一笑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接過繩頭拉出犁頭,把牛趕回田里,并對我說:“老李啊,今天你要是把我的犁頭別斷,我就要扣你的年終分紅?!彼脑捯衾?,我明顯地聽出,有百分之六十的笑意。我一世的知青生涯,也就留下了僅此一次的由犁田而犁山的記錄。下鄉(xiāng)50周年,知青們重返第二故鄉(xiāng)綏寧唐家坊合影
再講壩田埂。山里的田呈梯形,依著山勢,一塊更比一塊高,靠山下方向的田埂很高,每年春耕壩田埂是必修功課,否則,這一年就會滲漏保不住水,種不好莊稼。啞牯子隊長把我和小兵一個發(fā)了一把腳耙,那個腳耙是生鐵打的,足足有一尺二寬,五個耙齒,至少有八寸長一個,整個腳耙連同茶子樹桿桿,十一二斤應(yīng)該不會少,告訴我們:“今天壩田埂。”全隊的十來個男勞動力,都在一個山?jīng)_里的田里,一個壩一坵。啞牯子帶著我和小兵站到一塊田頭,“老李你壩咯坵田?!彼钢覀兠媲暗奶?,我點了點頭。“老胡你壩下面咯坵。”小兵應(yīng)了一聲“要得”,就往下面走去,“莫急,回來,我告訴你們。”啞牯子把小兵喊了回來,我們倆人站在田埂上,啞牯子下了田,依著田埂,揚起腳耙,邊示范邊說:“壩田埂要壩三把泥巴,”從身子的右邊挖一把很大的泥巴,順著田埂放下,“第一把要坐實,坐緊?!庇洲D(zhuǎn)過身,挖了第二把,“第二把坐在第一把上面?!庇滞诹说谌?,坐在第二把上面,每坐一把,都要用腳耙摁緊,第三把泥巴坐上去后,新田埂就和老田埂齊平了,這樣連續(xù)壩了兩三米后,啞牯子隊長說:“新田埂就咯樣壩好了,你就還要把這新田埂用耙齒摁一遍,摁緊一些,使整個新田埂像一皮瓦一樣,護著舊田埂,這樣就不會漏水了。你再用耙齒,順著一個方向,劃出一些耙齒印印,看起來好像是花紋花路一樣,又緊裝又好看,過幾天干了,就可以在上面種豆子?!庇謫栁覀兛炊藛?,會壩了嗎?其實這些都是眼上功夫手中活,只要去做,很快就學(xué)會了,難怪馬克思恩格斯的《資本論》里,把這樣的事情稱之為簡單勞動。我們在壩田埂中,還總結(jié)出了挖一把泥巴,轉(zhuǎn)身坐到田埂上時,要扭腰收腹,這樣才能爆發(fā)出一股力量,使這把泥巴隨著腳耙準確到位。劃花紋的時候最好是兩手摁住腳耙,一路劃過去,不要搞小動作,否則花紋會顯得不連貫、零亂、不漂亮。這個農(nóng)活力氣化得大,腰子特別痛,飯量消化快。沒有壩田埂時,我們?nèi)齻€人每餐煮一升米,也就是兩斤米,壩田埂那段時間,每餐要煮一升半米,比平常要多煮1斤米,小玲的飯量保持常態(tài),多煮的一斤米,都消耗在壩田埂上。至今我還在想,金龍山上那些腳耙,比起豬八戒的,應(yīng)該不會輕只會重。最后我想說說出牛欄淤。當時我們那樣的大山里,種田種莊稼,一般都不用農(nóng)藥化肥,殺蟲用石灰,施肥是農(nóng)家肥、豬牛欄淤和漚好的綠肥,大米蔬菜都很干凈,沒有農(nóng)藥殘留,也都很好吃。米飯?zhí)貏e的香,蔬菜特別的甜。每年的三四月間,插田栽秧之前,犁田、壩田埂之后,就是往田里施肥。每天早飯之后,啞牯子隊長在我們房子前面,對著院子里的幾戶人家大喊:“今天”,停頓三十秒到一分鐘,旨在給大家聽號令一個預(yù)備的時間,接著又扯起嗓子:“男客(讀kà就是指男勞力)到斗篷沖出牛欄淤;女客去斗篷沖種豆子?!痹捯缓巴?,他挑著一擔淤篩就往斗篷沖去了。我們隊里的田,散布在大大小小的各個山?jīng)_里,一些大的山?jīng)_里,都建有一座十來個平米的牛欄,關(guān)著一頭或兩頭牛,每年入秋以后,隊里的工夫清閑一些,所有的人每天都去割牛草,三百斤記十分工,自己割草,自己稱重,自己投放到各個牛欄里去,做完后自己到會計那里報數(shù)記賬。那些牛除了每天有人放到滿山遍野去吃草休憩之外,還有人割上幾擔幾擔的草,投到牛欄里,牛晚上回到欄里,睡在每天新投放在欄里的青草上,嚼著嘴邊的青草,眼睛半閉半開,尾巴不時地擺動幾下,驅(qū)趕那些討厭的蚊蟲,要撒尿拉糞了,也是躺在那里,任其自流,只是在撒完拉盡之后,稍稍把身子移動一下。當然很多時候它們還是站在牛欄里,完成這些動作的,不過,不管是躺著還是站著,他們的嘴總是嚼個不停的。經(jīng)過頭年的從秋到冬,又從冬到第二年的春,牛欄的青草雜葉,已經(jīng)被牛糞牛尿的浸泡,牛的踩踏滾壓,完成了發(fā)酵、腐爛,變成了上好的肥料。這個時候,啞牯子隊長帶著我們所有的男客,就來出牛欄淤了。往往是黃崩子拿著腳耙在牛欄里給大家上淤,就是把牛欄里的牛糞淤草挖到每個人的淤篩里,兩個淤篩挖滿后,你就挑起送到每塊田里去,看田的大小,有的挑五六擔,有的要挑上十多擔。黃崩子力氣大,他挖兩三腳耙,就是滿滿一大擔,重的應(yīng)該有一百二三十斤,輪到我了,他就說:“老李,我把你少上一點,太重了你擔不起?!蔽艺f:“不要緊,我擔得起,你照樣上就是了?!碧暨^擔子,估摸至少也百斤出頭,挑著這擔牛糞淤,沿著田埂小道,走到該送去的田里,還要在田里艱難地一步一挪地把淤送到適合的位置,放下?lián)?,把扁擔插在田里把牛糞淤倒在田里,下一步就是彎下腰,把那些腐爛發(fā)臭的牛糞淤,用手一把一把地抓起,又均勻地撒到身邊周圍的田里,這個動作叫撒淤。第一次撒淤時,我看著這些黑黑的爛爛的臭臭的牛糞淤,根本不敢下手,心里還翻得厲害,有想嘔吐的感覺。離我不遠的生產(chǎn)隊會計曾令池一邊輕快地撒著淤,一邊對我說:“老李,就這樣撒,不要緊,撒完把手洗干凈就要得了,沒事的。”在他的鼓勵下,我閉著眼睛,把雙手插向牛糞,咬著牙齒,捧出一捧,狠狠地撒向遠處,一雙手滑滑的,整個心里膩膩的,第二下、第三下......很快一擔牛糞淤撒完了,我把手在田里洗了又洗,放到鼻子邊聞一聞,臭,牛糞的臭,再洗,再聞,還是臭,曾會計已經(jīng)在喊了:“老李,走啊,去擔淤去!”我只好挑起空淤篩,又往牛欄里走去。在出牛欄淤的那半個月里,我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股牛糞的味道,特別是那一雙手,端著碗吃飯的時候,聞著的全是牛糞淤的氣味,飯菜的味道完全被蓋住了,壓下了。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吃飯,我是臭的,小兵也是臭的,開始的那一兩天,我看到小玲有感覺,端著飯就跑到外面吃去了,久而久之也就習(xí)慣了,跟著我們一張桌子吃到底。難怪人們都說:久居茅廁,而不聞其臭。不過,就是這臭臭的牛糞淤,才能種出香香的白米飯,沒有農(nóng)民的臭,還有我知青的臭,哪有人們碗里的香、肚里的飽啊。難忘的笑話
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guī)е掀藕蛢晌慌笥眩_著一輛北京吉普,從武岡重回唐家坊,想去金龍山看看我當知青時的鄉(xiāng)親們。我是1972年初離開金龍的,掐指算來,一眨眼又是33年了。我們是早晨八點多鐘從武岡出發(fā),過了城步的蔣坊,插進綏寧的關(guān)峽,從關(guān)峽往洞口走,過了武陽,就從萬佛橋折向唐家坊。到唐家坊已經(jīng)將近上午11點鐘了。我原來打算帶他們從唐家坊過下灣村爬長嶺界上金龍山,他們也都做好了爬山越界的準備,可是到唐家坊一打聽,原來到金龍去松陽都不用再爬長嶺界了,已經(jīng)有一條鄉(xiāng)村公路從鹽井村直接修到了金龍村和松陽村。鹽井村就是原來鹽井大隊,也是唐家坊公社的,與我們金龍大隊相鄰,只不過唐家坊到洞口那(讀luó)溪的公路要經(jīng)過鹽井大隊,因此鹽井大隊當時就比我們金龍大隊開放,交通便捷。我在金龍當知青時,還到鹽井大隊買過、挑過紅茹種,熟門熟路好辦得很。我立即指揮車子往前開,進鹽井上金龍,到金龍村正好中午十二點鐘。從鹽井到金龍村,一路往上走,山勢一節(jié)更比一節(jié)高,兩旁的松樹林、杉樹林、竹山一山接著一山,一山更比一山綠,路邊的溪流匯聚著從很多山泉流下來的水,清澈明亮,跑得很歡,流得很快,公路兩邊,稀稀拉拉的建著四排的六排的一底兩樓、三樓的木屋子,沿路看到的農(nóng)民們都顯得很悠閑很幸福。我老婆和兩位朋友,他們都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大山,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這青山綠水的美景,眼睛都睜得大大的,還不時地發(fā)出驚奇的怪叫。金龍大隊到了,廟背底到了,原來的房子都從山上移到馬路邊來了,我們住過的房子也拆了,已經(jīng)變成一塊田了,只是原來我們院子后面那兩口井還在,上面一口是飲用水井,是山上的泉水,用竹枧直接引流而成,水勢很大,水很清,味很甜,那口井的水滿了,溢出來的就流到下面那口日用水井,各家各戶洗東洗西就用這口井的水。這口井滿溢出來的水,就流到下面的田里,直到流進公路邊上的溪流??吹竭@兩口井,我就想起了洗衣服的事情。在我們沒有下放到這里當知青之前,廟背底的女人們,都是直接拿著男人們汗水浸透、泥巴糊滿、開始發(fā)臭的衣服,黑色的,或者提著孩子們拉了屎尿的衣褲,也是黑色的,就往那日用水井里擺呀、搓呀,再擰干,拿回去曬干。年深日久,整個日用水井藏垢納污,發(fā)出陣陣的異味,連帶了上面的飲用水井,都時不時地有股怪味散發(fā)出來。因為這山里的水,各種微量礦物元素很多,特別是帶有微量的堿性,洗衣服很容易脫污,所以這里的女人們,洗衣服一般都不用肥皂、洗衣粉之類的,衣服照樣也洗得很干凈。只有宋家婆婆講究一些,洗宋書記他們的衣服,宋家婆婆用一些山上采摘回來晾干了的皂莢,用開水煮沸,再倒進腳盆里,把要洗的衣服先浸泡半個到一個小時,然后揉搓,再拿到那口日用井里一搓一擺一擰。我們?nèi)チ酥?,因為我們?nèi)齻€人每天都要出工,出工就出汗,出汗就要換衣,換衣就要洗衣,洗衣就全是小玲的事情。她是先把要洗的衣服,放進腳盆里,用水浸透,再用肥皂或洗衣粉,把衣領(lǐng)衣袖、褲頭褲腳部位反復(fù)涂抹上,再反復(fù)搓洗,直到看起來很干凈了,再用小桶提著洗了的衣服連同腳盆,到日用井臺上,把衣服放進腳盆,再用桶從井里打水倒?jié)M腳盆,然后一件一件地搓洗擺凈,再擰干,然后把污水,往井臺下的水溝一倒,污水直接沖了下去,沒有污染井水。就這樣清洗三次,再去晾衣服。晾衣服的時候,罩衣罩褲要翻過來曬,這樣不怕衣服因晾曬而脫色,內(nèi)衣內(nèi)褲則要曬正面,以免在晾曬的過程中,灰塵或小蟲子之類的沾在上面,穿起來直接感染皮膚,引起癢痛或其它疾病。這樣一來二去,女人們都看在了眼里,都知道原來衣服應(yīng)該這樣洗,洗出來的衣服,干凈、衛(wèi)生、精爽,還有一股清香,還保持了井水的干凈。宋家婆婆更是親自出面,把隊上全部當家的女人都叫到她家的堂屋里,站的站、坐的坐,聽小玲告訴他們洗衣服曬衣服的方法和程序,以及其中的為什么。聽了之后,大家都鼓掌叫好。宋家婆婆就拍板了:“今后我們廟背底所有女客們,洗衣服都要像小玲這樣洗,再也不準直接到日用井里洗衣服!”并且當即帶領(lǐng)這些女人,提著桶拿著盆,把那兩口井都淘洗了一遍,把原來掉在里面沉淀在里面的雜物污泥全部清理干凈。從此兩口井水更加清亮甜凈,再也沒有怪氣怪味了,直到現(xiàn)在。望著眼前的兩口井,想起當年洗衣的事情,我不禁想起毛澤東遠在抗戰(zhàn)時期,就講過“我們要教育農(nóng)民,自己起來同自己的文盲、迷信和不衛(wèi)生的習(xí)慣做斗爭”。毛澤東真有遠見,他的思想和理論永遠是閃光的,管用的。在看完了我們下放當農(nóng)民時住過的地方、水井之后,我們就到宋家婆婆家的堂屋里坐下來,鄉(xiāng)親們聽說老李回來了,還帶著老婆,大家都來了,問東問西的,回憶當年的都有,非常熱鬧、非常親切,不時還笑成一堆,宋家婆婆90多歲了,還很健旺、精爽,還是當年那樣的開朗、大方,馬上要她兒媳煮上甜酒,煎起糍粑,就著我?guī)サ奈鋵u菜,大家邊吃邊聊。武岡的鹵菜,有鵝翅膀、鵝掌、豬耳朵、牛肉、豆腐,大家都喊好吃、好香。我看見大家都吃得滿嘴滿手的油,就從提袋里拿出幾包紙巾,分發(fā)給大家擦嘴擦手。這時,我們下放當知青時和我們走得最近玩得最好的世漢,邊用紙巾擦著嘴巴,邊嗡聲嗡氣地說:“老李啊,你們城里人名堂硬是太多,我們硬是難學(xué)得到啊!”他這么一說,大家都看著他,我也盯著這位比我們小不了幾歲,當年總是一路下一路上地跟著我們玩,和我們一起做工,還和我睡過一張床的世漢,笑著問“世漢,何的?你要講么咯?”他咽了一口鹵菜,把手中的紙巾一揚:“老李,當年我們用竹片片、樹枝枝刮屁股,你告訴我們要用紙擦,那些東西不衛(wèi)生、不干凈,容易刮傷屁股,現(xiàn)在我們好容易學(xué)會用紙揩屁股了,你們又用紙揩嘴巴了。我們何學(xué)得贏、何學(xué)得到?”他的話一說完,大家是滿堂哄笑,有的還把口里的食物都笑得吐了出來。他這個話,把人身體中最上面最下面的兩個不同部位、管吃進管拉出兩種完全不同功能的兩個器官,通過一張紙連在一起說,顯得特別的滑稽可笑。但是滑稽是滑稽,可笑是可笑,卻也說明了一個問題,社會在進步,事物在發(fā)展,人就需要不斷地學(xué)習(xí),接受新事物,農(nóng)民尤其如此。相對而言,當年那句話:“知識青年當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可以反過來說:再教育者應(yīng)該接受被再教育,被再教育者應(yīng)該開展再教育。這個難忘的笑話,給了我難忘的啟迪。難忘青山綠水情
2018年4月,石佑龍、石勇、楊工范、姚時英等熱心的唐家坊知青朋友,組織我們當年下放到唐家坊公社當知青的兄弟姐妹們,共計有50多位,搞了一場為時4天的“重返唐家坊,追尋青春夢”的活動。我參加了,胡小兵從深圳趕來參加了,胡小玲從武漢趕來參加了。我們?nèi)齻€人借這次活動的機會,在離開金龍山40多年之后,第一次齊齊整整地同回金龍山,同回廟背底。當年的老人,包括宋家婆婆,都已經(jīng)完成了他們的人生使命,走了;當年的小年青,基本上都去廣東、深圳打工了;啞牯子隊長上山砍柴去了。只見到了當年的一些中年人,象宋家婆婆的女兒、女婿,象啞牯子的老婆,在鹽井直通松陽的公路兩邊新建的屋子里,我們歡聚在一起,他們還是叫著“老李”、“老胡”、“小玲”,還是那么地樸實、熱情,只是穿著已不是一黑到底,也不再見布扣子,顏色多種式樣也新,臉上都還泛著幸福的神情。問他們現(xiàn)在主要做什么,他們都笑了:“還不是你們在這里的時候,做的事情
?!边@笑容里面似乎還有著你們怎么連這個都忘了,還要問的善意的嘲諷。我們要走了,他們都從家里給我們拿來了黑黑的筍瓜皮、灶坑上熏著的黑黑的臘肉,跟當年完全一個樣。車子開動了,他們追著車子,揮著手,喊著:“老李、老胡、小玲,你們要?;貋戆。 蔽覀兡亓髦鴾I,向他們揮手告別,心里沉沉地、痛痛地,鄉(xiāng)親們啊,你們辛苦!金龍山啊,你什么時候才能變成金山銀山?隨著知青老朋友們,我們從唐家坊,還到了縣城長卜子,到了黃桑,到了關(guān)峽,所到之處,變化很大,都發(fā)展了,進步了,漂亮了,我們非常高興,因為我們都把綏寧,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我們都在這里當過知青,都從這里走上了各具風(fēng)采,各具特色的人生。我們感恩綏寧的山山水水,感恩綏寧的人民。離開綏寧縣的那天,我在筆記本寫了一首詩,留下了當時的感覺和心情:作者簡介:李良時,1947年出生,武岡市人。1966年邵陽市二中高中畢業(yè),1968年11月4日從邵陽市下放到綏寧縣唐家坊公社金龍大隊七生產(chǎn)隊當知青。1972年推薦去武岡師范讀書,一年后畢業(yè)參加工作,一直在武岡市。曾先后任過教師、教研員、小學(xué)校長、中學(xué)校長、師范校長、教育局副局長、市委政研室主任、市政府辦主任、副市長、市政府調(diào)研員,2008年退休。現(xiàn)任武岡市關(guān)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主任。
本刊顧問:龍國武 劉誠龍 俞榮斐
總編:唐白甫
主編、審稿: 陸秀 唐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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