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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6
馮至(1905年-1993年),原名馮承植,直隸涿州人,馮家為天津著名鹽商,鹽引在直隸涿州,八國聯(lián)軍侵華后避難于涿州,故生于涿州。曾就讀于北京四中。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學團體淺草社。1925年和楊晦、陳翔鶴、陳煒謨等成立沉鐘社,出版《沉鐘》周刊,半月刊和《沉鐘叢刊》。1930年留學德國先后就讀柏林大學、海德堡大學,1935年獲得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學位。1936年至1939年任教于同濟大學。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里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xiàn)。
2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會在泥里土里;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風里蕭蕭的玉樹——
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嚴肅的廟堂,
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
有如一個圣者的身體,
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
凋零里只看著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著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5
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征,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
只看見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6
我時常看見在原野里
一個村童,或一個農(nóng)婦
向著無語的晴空啼哭,
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
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chuàng)?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
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
一個框子里,在框子外
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
為了一個絕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陽光內(nèi)
我們來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
在我們的心頭,
是同樣的運命
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
他為我們擔心:
等到危險過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們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個舊日的夢想,
眼前的人世太紛雜,
想依附著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
期待著最好的兒孫——
如今有人飛向星辰,
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
怎樣運行,怎樣隕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
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
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
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
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著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會象是一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zhì)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tài),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琛?/a>
你在戰(zhàn)場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個世界永向蒼穹,
歸終成為一只斷線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曠遠。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里邊,并沒有
什么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qū)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啟示才得到從
正當?shù)乃郎?。如今你死了?/a>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diào)整。
11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jīng)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云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jīng)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著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zhàn)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著浮云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fā)光
象一件圣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里換來新的營養(yǎng),
你知道飛蛾為什么投向火焰,
蛇為什么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a>
14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黃花,
燃著了,濃郁的扁柏
燃著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向著高處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jiān)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里低著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沖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里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xiāng)的嘆息:
我們走過無數(shù)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么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么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么也帶不走
16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里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jīng)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發(fā)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
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后,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
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guī)定的年齡。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里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只在些親密的夢里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jīng)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yǎng)分。
21
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
鋼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聽著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23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只知道潮濕陰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墻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里,
讓你們用你們?nèi)?/a>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后,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jīng)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這里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jīng)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jīng)
從變幻的天空,
從綠草和青松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里怎么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nèi)
時時都是永生。
25
案頭擺設著用具,
架上陳列著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里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里沒有歌聲,
舉動里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著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nèi)游戲
海鹽在血里游戲——
夢里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26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里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fā)現(xiàn):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fā)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里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愿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原載《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蠶馬
溪旁開遍了紅花,
天邊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在那時,年代真荒遠,
路上少行車,水上不見船,
在那荒遠的歲月里,
有多少蒼涼的情感。
是一個可憐的少女,
沒有母親,父親又遠離,
臨行的時候囑咐她:
“好好耕種著這幾畝田地!”
旁邊一匹白色的駿馬,
父親眼望著女兒,手指著它,
“它會馴良地幫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實的伴侶?!?/a>
女兒不懂得什么是別離,
不知父親往天涯,還是海際。
依舊是風風雨雨,
可是田園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親呀,你幾時才能夠回來?
別離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
去尋找父親的笑臉?”
她望著眼前的衰花枯葉,
輕撫著駿馬的鬃毛,
“如果有一個親愛的青年,
他必定肯為我到處去尋找!”
她的心里這樣想,
天邊浮著將落的太陽,
好像有一個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蕩漾。
忽然一聲響亮的嘶鳴,
把她的癡夢驚醒;
駿馬已經(jīng)投入遠遠的平蕪,
同時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溫暖的柳絮成團,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燒著火焰,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三眠,
只要你聽著我的回聲落了淚,
荊棘生遍了她的田園,
煩悶占據(jù)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靜的窗前,
只叫著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著窗兒發(fā)呆,
路上遠遠地起了塵埃;
(她早已不做這個夢了,
這個夢早已在她的夢外。)
現(xiàn)在啊,遠遠地起了塵埃,
駿馬找到了父親歸來;
父親騎在駿馬的背上,
馬的嘶鳴變成和諧的歌唱。
父親吻著女兒的鬢邊,
女兒拂著父親的征塵,
馬卻跪在地的身邊,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親象寧靜的大海,
她正如瑩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懷,
凈化了這煩悶的世界。
只是馬跪在她的床邊,
整夜地涕淚漣漣,
目光好像明燈兩盞,
“姑娘啊,我為你走遍了天邊!”
她拍著馬頭向它說,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這樣癲癡,
提防著父親要殺掉了你?!?/a>
它一些兒鮮草也不咽,
半瓢兒清水也不飲,
不是向著她的面龐長嘆,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邊睡寢。
黃色的蘼蕪已經(jīng)調(diào)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還燃著余焰,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空空曠曠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風暴雨;
壁上懸掛著一張馬皮,
這是她唯一的伴侶。
“親愛的父親,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這匹駿馬殺掉了,
我又是凄涼,又是恐懼!
“親愛的父親,
電光閃,雷聲響,
你丟下了你的女兒,
又是恐懼,又是凄涼!”
“親愛的姑娘,
你不要凄涼,不要恐懼!
我愿生生世世保護你,
保護你的身體!”
馬皮里發(fā)出沉重的語聲,
她的心兒怦怦,發(fā)兒悚悚;
電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隨著雷聲閃動。
隨著風聲哀訴,
伴著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護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一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
在大地將要崩潰的一瞬,
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兒還沒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斷;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時風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電;
馬皮裹住了她的身體,
月光中變成了雪白的蠶繭!
——1925
附注:
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a>
馬聞言,絕絆而去。數(shù)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棲于桑,女化為蠶.——見干寶《搜神記》。
(原載《昨日之秋》北新書局1927年版。
選自《馮至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吹簫人
我唱這段故事,
請大家切莫悲傷,
因為他倆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樂的收場!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內(nèi),洞宇森森;
一個壯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隱。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獨自登上山腰;
身穿著閑雅的長衫,
還帶著一支洞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鮮。
他順手拿起洞簫,
無心地慢慢吹起──
為什么今夜的調(diào)兒,
含著另樣的情緒?
一樣的松間
一樣的小溪細語,
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漸漸含滿了哭泣?
誰將他的心扉輕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簫聲的雜復,
絕不像平素的那樣質(zhì)樸。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著了瘋狂,
他吹著,挾著長衫,
望喧雜的人間奔向。
簫離不開他的唇,
眼前飄蕩著昨夜的幻像──
銀灰的云里烘托著
一個吹簫的女郎。
烏發(fā)與云層深處,
不能仔細區(qū)分:
淺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圍盡在睡眠,
他忘卻山外的人間,
有時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見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彎彎;
若是那松間★萃,
把芬芳的冷調(diào)輕彈。
若是那夜深靜悄,
小溪的細語低低;
若是那樹枝風寂,
鳥兒的夢境迷離。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懷恬淡;
他吹他的洞簫,
不帶著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濃云卻將洞口封閉,
他心中忐忑不安,
這境界他不曾經(jīng)驗!
如水的月光,
盡被濃云遮住,
他輾轉枕席,
總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卻又充溢了人間的情緒;──
他緊握著他的洞簫,
他說,要到人間將她尋找!
眼看著過了一年,
簫吻著他的唇兒嗚咽,
早遺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間的風韻。
他穿過無數(shù)的市廛,
他走過無數(shù)的村鎮(zhèn),
他看見不少的吹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滿衣的灰塵。
古廟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暫時忘去了他的尋求,
又覺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復平淡,
簫聲也隨著和緩──
可是樓上誰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這里,停留了三天,
該計算,明日何處去,
呀!煙氣氤氳中,
一縷縷是什么聲息?
樓上紅窗的影兒
是一個窈窕的女郎;
她對誰抒寫幽思,
訴說她的衷腸?
他如夢如醉地
一似當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簫不往唇邊輕放?
月光把他倆的簫聲
溶在無邊的淚海之中;
深閨與深山的情意,
亂紛紛織在一起!
三
流浪無歸的青年,
哪能娶侯門嬌女?
任憑媽媽怎樣慈愛,
嚴厲的爹爹也難應許。
他倆日夜焦思,
為他倆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簫的時節(jié),
魂露兒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為何聽不見,
樓上的簫聲?
他望那座樓窗,
也不見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話意,
無奈她又病不能起;
藥餌側都無效,
更沒有氣力吹簫!
夢里洞簫向他說,
「我能醫(yī)入了膏肓的重??;
因為在我的腔子里,
盡藏著你的精靈?!?/a>
他醒來沒有遲疑,
把洞簫劈成兩半──
煮成了一碗藥湯,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許了他們的愿望。
明月如舊團圓,
照著并肩的人兒一雙!
啊,月下的人兒一雙!
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雖是,正在欣歡,
她的洞簫,獨自孤單!
他吹她的洞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無可奈何的傷泣!
「假使我的洞簫還在,
天堂的門,一定大開,
無數(shù)仙家女,為我們,
擲花舞蹈齊來!」
他深切的傷悲,
怎能夠向她說明:
后來終于積成了,
不醫(yī)治的重病。
她終不能不把她的簫,
也當作惟一的圣藥;
完成了她的愛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給他們的是空虛,
還有那空虛的惆悵──
縷縷的簫的余音,
引他們向著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鄉(xiāng)間的故事
誰曾經(jīng),望著那蔥蘢的山腰,
蔥蘢里掩映著,一帶紅墻,
不曾享受過,幽閑的圣味──
氤氳地,漾起來一絲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說是脫去了,許多索累;
在他們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卻像含蓄著,中古羅曼的風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脈,
有兩座無名的高山,遙遙峙立;
一個是佛院,一個是尼庵,
兩座山腰里,抱著這兩個廟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個少尼,
繡下了一張珍奇的帷幔;
每當鄉(xiāng)中進香的春節(jié),
卻在對面的僧院里展覽,
這又錯綜,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鄉(xiāng)人們單純的話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歲的時節(jié),
就跪在菩薩龕前,將烏絲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門舊戶,
她并不是,為了饑寒;
她雖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許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個,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離掉了,她的家園,
除了她隱隱深潛的,痛苦,聰明,
便是鶯鳥兒,替人間訴說憂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兒圓圓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聲中,把她引到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蕩漾。
終不像在人間,能享清福──
在水認識了,她的娟麗,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葉,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說,
「你既然發(fā)愿,我也不能阻你,
從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
「雖說你覺得,苦海無邊,
倒底是誰,將你這年輕的人兒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說,
在佛前懺悔時,也要說明!」
「我的師,并沒有人將我提醒;
我只是無意中,聽見了一句──
說將來同我共運命的那個人,
是一個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a>
「無奈婚約,早被父母寫定,
婚筵也正由親友籌劃;
他們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時候,
我只好背了他們,來到這座山中?!?/a>
「我的師,這都是真實的話,
我相信你,同信菩薩一樣;
我情愿消滅了,一切熱念,
冰一般凝凍了,我的心腸!」
「淚珠兒隨著清脆的語聲,
一滴滴,一字字,濕遍了衣襟。
老尼說,「你削去煩惱絲,
淚珠兒也要隨著惱消盡!」
惱人的春風,才吹綠了山腰,
凄涼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又起了,多少紛紜,
尼庵總是靜靜地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只有那暮鼓晨鐘,經(jīng)聲佛號,
不知是將人喚醒,還是引人入夢?
她的心兒隨著形骸消瘦,
可是沒有淚的眼前,更覺朦朧。
過了一天,恰便似過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頭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結了寒冰,
荒涼與寂寞,也來自遠遠的山巔。
正午的陽光,初春般的溫暖,
熙熙的白鴿兒,在空際飛翔;
翩翩地,來了青年的兄妹,
說是奉了母命,來拜佛進香。
她看著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蘊著難言的深情一縷──
活潑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邊說,
句句聲聲,都成了她的竹針萬棘!
「美麗的少姑啊,我告訴你!
聰明的你,你說他冤不冤?
為了遺棄了她的,一個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許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獨坐在門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風凄冷,
她睜睜地,目送著一雙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沒有一些兒蹤影!
寒鴉呀呀地,棲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黃昏;
熱淚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鐘頻頻敲擊,她仿佛無聞。
老尼的心腸,雖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憐她的年紀輕輕──
這樣兒年紀輕輕地,
便有這樣的,乖奇的運命。
憐她本也是貴族的閨女,
教她靜靜地修養(yǎng),在庵后的小樓。
她懨懨地,不知病了幾多時,
嫩綠的林中,又聽見了鷓鴣。
山巔的積雪,被暖風融化,
金甲的蟲兒,在春光里飛翔;
她的頭兒總是低低地,
漫說升天成佛,早都無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將來獨葬在,三尺的孤墳──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沒有了,一些兒福份!
爐煙縷縷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閣;
一個牧童,吹著嘹喨的笛聲,
趕著羊兒,由她的樓下走過。
笛聲越遠,越覺得幽揚,
兩朵紅云輕抹在,她蒼白的面龐──
她取出一張緋紅的綢幔,
仔細地看了許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陽光笛聲里,
更參雜著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兒里,涌出來一朵白蓮,
她就把它,繡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聲中,
總甜甜地,有一種新鮮的曲調(diào)──
她也就把彩色的線,按著心意,
水里繡了比目魚,天上是相思鳥!
她時時刻刻地,沒有停息,
把帷幔繡成了,極樂的世界──
樹葉相遮,溪聲相應,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還想把她的悲哀,
也繡在那空角的上面──
無奈白露又變成嚴霜,
深夜里又來,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凄凄地紅,
風翕翕,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著,等著吹笛的牧童。
「這是我半年來,繡成的帷幔,
多謝你的笛聲,給我許多靈感!
我是個十八歲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淚珠泛瀾!
「可是我們永久隔閡著;
在兩個世界里──」
她把這包帷幔擲下去,
匆匆地,又將窗兒關閉。
次日的天空,布滿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個牧童,剃度在對方的僧院,
尼庵內(nèi)焚化了,這年少的尼姑。
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百多年了,
帷幔還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沒有一個人兒,能夠補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蛇
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
冰冷地沒有言語──
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莫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潛潛走過;
為我把你的夢境沖下來,
像一只緋紅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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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夜
我們靜靜地坐在湖濱,
聽燕子給我們講講南方的靜夜。
南方的靜夜已經(jīng)被它們帶來,
夜的蘆葦蒸發(fā)著濃郁的熱情──
我已經(jīng)感到了南方的夜間的陶醉,
請你也嗅一嗅吧這蘆葦叢中的濃味。
你說大熊星總像是寒帶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覺得凄冷。
這時的燕子輕輕地掠過水面,
零亂了滿湖的星影──
請你看一看吧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這樣的景象。
你說,你疑心那邊的白果松,
總仿佛樹上的積雪還沒有消融。
這時燕子飛上了一棵棕櫚,
唱出來一種熱烈的歌聲──
請你聽一聽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這樣的景象。
總覺得我們不像是熱帶的人,
我們的胸中總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
經(jīng)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
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
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
贈之琳
你組織時間的、空間的距離,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關的事物
組織得那樣美,那樣多情。
我的時間空間不會組織,
只聽憑無情的歲月給我處理
我常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齡,
說得高齡竟像是
難以攀登的崇山峻嶺;
不料他們的年齡我如今已經(jīng)超過,
回頭看走過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們當年在昆明,沒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從未覺得有什么距離;
如今同住在這現(xiàn)代化的城市,
古人卻替我說一句話——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無情的歲月,
想召回已經(jīng)逝去的年華,
無奈逝去的年華不聽召喚,
只給我一些新的啟發(fā)。
你斟酌兩種語言的懸殊,
勝似燈光下檢驗分辨地區(qū)的泥土;
不管命運怎樣戲弄你的盆舟。
你的詩是逆水迎風的檣櫓。
大家談論著你的《十年詩草》,
也談論著你迻譯的悲劇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載《滄?!?/a>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獨上高樓翻閱現(xiàn)代文學史,
這星座不顯赫,卻含蓄著獨特的光輝。
[注]本詩是為祝賀卞之琳八十壽辰而做,
作者時年八十六歲。
馮至詩歌藝術特色
馮至是20世紀著名的詩人,曾被魯迅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馮至形成了鮮明獨特的詩歌風格:《昨日之歌》的浪漫抒情、《北游及其他》的沉郁頓挫以及《十四行集》的哲理沉思。他一半是詩人,一半是哲人:詩人的浪漫感性與哲人的睿智理性在其詩中完美地融合,從而使其詩歌具有了不朽的藝術魅力。
一、“孤獨”的詩人情懷
“孤獨”是馮至詩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主題。首先,“孤獨”象征著人類生存的冷漠與隔膜狀態(tài)。馮至在其第一首詩歌《綠衣人》中就已對生存的孤獨給予了關注:“在這瘡痍滿目的時代”,人人都是冷漠孤獨的,都可能遭遇不幸。詩人描繪了每個個體都可能面臨的被社會隔絕、被人群漠視的悲哀,從而由一種個體的“小孤獨”達至人類普遍的“大孤獨”。《晚報》則更明確地表達了這種“大孤獨”:“我們是同樣的悲哀,我們在同樣荒涼的軌道”。[1]這種由己及人,由個人而及人類的思想極具哲理意味。詩人還營造了大量孤獨無依、漂泊無根的象征性意象,如風雨飄搖的“小船”、灰色城里的“孤云”、走向暗森森巷中的盲者等。這些意象是那個獨特時代的產(chǎn)物,既體現(xiàn)了詩人孤獨的內(nèi)心,又傳達了人類共同的情感境遇。其次,“孤獨”是某種理想主義精神的化身。在著名的《蛇》中,馮至賦予了“孤獨”更為形象的外衣,他大膽而奇特的呼喊道:“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如蛇的寂寞,帶著冷血動物特有的冰冷、光滑,寂靜無聲地來到詩人的夢中,滲入詩人的靈魂。而這種深邃、凄冷的孤獨感恰恰來自對愛的渴求:“它是我忠實的侶伴,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闭菒鄣幕馃崾乖娙吮陡泄陋毜谋洹R焕湟粺岬膶Ρ戎?詩人的寂寞就別具意味了。表面上是在描繪對愛情的渴求,實際上是對現(xiàn)實壓抑下的理想的熱望,這是虛幻夢境中開出的一朵愛之花,夢境的飄渺蒼白、花的鮮艷嬌麗,賦予這“孤獨”以深刻的內(nèi)涵———理想主義者的執(zhí)著不屈!在孤獨的外衣下,深藏著火熱的理想主義激情。詩人還飽含熱淚地寫下:“他”是我舊日的夢痕,又是我燈下的深愁淺悶;當你把花兒向他拋散時,便代替了我日夜乞求的淚落如雨──(《如果你……》)在黃昏深巷中形影相吊的“孤獨者”,是詩人的舊夢,是詩人憂愁情緒的具象,更是詩人自己。他宛如魯迅筆下“荷戟獨彷徨”的斗士,“斯人獨憔悴”地走上一條沒有鮮花和掌聲的路,但卻走得果敢堅毅。詩人的眼淚則是對他的最高褒獎。最后,“孤獨”是馮至對生命本身的深切感悟。他將“孤獨”看作詩人最根本的生命體驗和創(chuàng)作源泉:“沒有一個詩人的生活不是孤獨的,沒有一個詩人的面前不是寂寞的……尼采、屈原,是我們?nèi)祟愖罟录诺娜酥械膬蓚€,他們的作品卻永久的立在人類的高峰之上,絕非普通一般人所可仰及?!盵2](P170-171)這種“天才式的孤獨”是詩人所特有的,是其顯著于世的根本特質(zhì)。在這里,“孤獨”是不同流合污的高昂姿態(tài),是保持人格獨立的有力武器。正如詩人所寫的:“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經(jīng)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這時我胸中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南方的夜》)天才的詩篇恰似這“珍奇花朵”,必得在“二十年的寂寞”土壤中孕育而生的,非寂寞無以絢爛,非孤獨無以璀璨。馮至筆下的“孤獨”,既是個體的情感體驗,又是群體的普遍境遇;既是現(xiàn)實的冷漠,又是理想的熱切;既是詩人內(nèi)心的細膩情思,又是每一個天才成就自我的根基。
二、“明心見性”的哲理沉思
從幽婉佳作《昨日之歌》到現(xiàn)實詩篇《北游及其他》再到“沉思的詩”《十四行集》都貫穿著馮至的哲學思考。尤其在《十四行集》中,馮至以一種普遍聯(lián)系和相對論的觀點積極思考、探索并追問生與死、有限與無限、宇宙與人生等哲學命題,他因此被稱為“現(xiàn)代詩國里的哲人”。這種哲思是于自然萬物的啟示中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明心見性”。
1·轉化與更生的生死觀對生與死的追問是詩人哲性沉思的焦點,是其對人之生存本質(zhì)的詩意詮釋。詩人多次描寫了死亡,如《秋戰(zhàn)》中戰(zhàn)士的壯烈死亡,《最后之歌》中的母親之死,《在陰影中》則探索了死亡的神秘。無論是“為了死亡、為了秋天”的戰(zhàn)士、“潔白花朵”般的母親,還是在“地獄深層”里望向光明的“我”,都歷經(jīng)了死亡的洗禮而獲得了嶄新的生命與靈魂。詩人打破了傳統(tǒng)的“死亡”之悲,用一種全新的筆觸探尋著生命的真諦:在“死”的背后是對“生”的熱切渴望,生死并非截然對立,死中孕育著生?!吧退?是同樣的秘密/一個秘密的環(huán)他們套在一起/我在這秘密的環(huán)中,解也解不開,跑也跑不出去?!?《北游》)馮至的理解十分獨特:生與死并非對立,它們本是一體,共同構成了生存的本質(zhì),任何人都無法逃脫?!侗庇巍芳o錄了一場污穢的“地獄之行”:“這真是一個病的地方,到處都是病的聲音”。然而黑暗的現(xiàn)實更激起詩人精神的蛻變和靈魂的蘇醒:否定腐朽之“死”,呼喚蓬勃與歡騰的“生”!如在《我只有……》中營造了一系列對比的意象:希望與失望、婚筵與墳墓、生產(chǎn)與死亡等,但都指向一個共同的歸宿:生命的歡騰!詩人對“生”的力量發(fā)出了由衷贊嘆。在《十四行集》中,詩人延續(xù)其一貫的哲理思索,力圖在生與死的轉化中發(fā)現(xiàn)永恒。他竭力歌頌“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月之靜美”,死與生一樣華美壯麗、一樣激蕩人心?!段覀儨蕚渲吩娨獾孛枥L了死亡是每一個生命體的必然歸宿,但是生命強力的迸發(fā)卻能賦予死亡意義,詩中的小昆蟲雖然最終死去但卻經(jīng)歷了生命的高潮,這正是生命的價值所在。這種生死交融與轉換的觀點,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歌德蛻變論的影響?!吧呙撊ヅf皮才能生長,傳說中的鳳鳥從自焚中獲得新的生命,是歌德慣用的比喻?!盵3](P5)在歌德看來,自然界萬物都在生長變化,蛻變是一切生命的必經(jīng)歷程。從自然生物的蛻變到人的蛻變,每一次蛻變,都使生命獲得新生。蛻變不是自我否定與重復,而是自我更新。這種蛻變的思想在馮至《十四行集》中隨處可見:“歌聲從我們的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詩人把“未來的死亡”比作一段優(yōu)美的樂曲,“死亡”不是瞬間的凝結和靜止,而是不斷蛻變的過程,就像“歌聲從音樂身上脫落”,最終達到一種永恒的靜默,獲得寧靜的美感?!扒嗌健币庀蟾裢鈩尤?山的無限與曠遠、堅實與厚重,恰若生命本身的特性。音樂的動態(tài)美與青山的靜態(tài)美共同鑄就了“死亡”獨特的審美意蘊。又如:“你知道飛蛾為什么撲向火焰,/蛇為什么脫去舊皮才能生長;/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的意義:死和變。”(《歌德》)在這里詩人描繪了一副死亡———蛻變———新生的輝煌圖景,落葉謝花、撲火之蛾、蛻皮之蛇,都是自然萬物為求新生而進行的變化過程。人的生命亦是如此,死亡并非單純的生命終結,而是孕育著某種新生,它是生命的輝煌完成,是生命價值的完美體現(xiàn)。生命的本質(zhì)囊括于宇宙萬物的生死榮枯之中,詩人在對自然的靜觀中“明心見性”,哲理地沉思,詩意地書寫。
2·溝通與交融的宇宙意識這種“明心見性”的哲思在其詩中更表現(xiàn)為一種樸素的宇宙意識:即自然萬物都處于一種普遍的聯(lián)系與交融之中,在這種融合中實現(xiàn)了生命的永恒與不朽。人與人、人與自然、現(xiàn)在與未來都是息息相關的,處于一種經(jīng)久不衰、和諧統(tǒng)一的狀態(tài)之中。在其早期的詩篇中,這種普遍聯(lián)系的意識就已顯露。如《海歌》,短短八行寄寓無限哲思:在海水的那邊,是些迷路的靈魂:鳥兒沒有巢,船兒沒有塢。在海水的這邊是些空虛的軀殼:巢里沒有鳥,塢里沒有船。幾組相對照的意象構成了一副奇特的海邊畫面:鳥———巢,船———塢,靈魂———路;自然界的怪異景象喻示著人類世界的不合理,自然萬物無法適得其所,人也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海水的兩邊構成了隔絕的雙方:那邊所缺的,這邊有;這邊有的,那邊無。如果將兩邊聯(lián)結溝通起來,就是一個完美的世界。這正是馮至宇宙意識的顯現(xiàn):溝通與交融。在另一首《橋》中,詩人更通過“橋”這一具體意象表達了“溝通”的愿望:“‘你同她的隔離是海一樣地寬廣?!?‘縱使是海一樣地寬廣,/我也要日夜搬運著灰色的磚呢,/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橋梁’。”這種“溝通交融”的宇宙意識表明了詩人對孤獨自我的超越。在經(jīng)歷了早期的浪漫抒情和抨擊現(xiàn)實以后,詩人逐步走向更為澄明闊大的境界。《十四行集》集中體現(xiàn)了詩人的蛻變。在馮至看來,宇宙萬物具有相互契合的內(nèi)在同一性:異中有同,隔絕中有溝通?!澳臈l路,哪道水,沒有關聯(lián)/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站在高高的山巔》)在這里,詩人把宇宙萬物看作一個完整的生命共同體,其中任何部分都息息相關、休戚與共。宇宙萬物緊密聯(lián)系,人化為物,物化為人,生命與生命相互轉化、合而為一。同時,詩人逐漸領悟到個體的獨立并非絕然的自足與排他,而是人與人、人與宇宙之間的統(tǒng)一與交融。只有將個體融于群體之中,將人類的有限生命置于無限的宇宙之中,才能獲得永恒,這是生命的真諦。《原野的小路》一詩明確表達了這一觀念:“路”是大地的血管,“原野的小路”象征著人類血脈相傳的歷史軌跡,代表著一種不朽的生命力。前人走出來的路,需要后人去繼承和延續(xù),“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在《別離》中詩人描繪了人與宇宙的交融:“一生里有幾回春幾回冬,/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感受不到人間規(guī)定的年齡”,時序更替是永恒的自然規(guī)律,在這樣的規(guī)律面前,“人間規(guī)定的年齡”何其渺小。死亡中孕育著新生,別離是為了再見,如同自然季節(jié)的循環(huán)往復,人的生命也是個不斷輪回的“圓”。
三、中西結合的藝術手法
馮至曾說,“我在晚唐詩、宋詞、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影響下寫抒情詩和敘事詩?!盵4](P176)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古典詩詞與西方詩歌對其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中西合璧、古今結合是馮至詩歌的一大特點。
1·融古典意蘊與現(xiàn)代精神于一體的詩歌意象馮至第一本詩集《昨日之歌》中的大部分情調(diào)和意象都源自古典詩詞。如“天河”、“一鉤新月”、“柳蔭”、“采蓮的小舟”等,都直接取自傳統(tǒng)詩詞。《孤云》中“我對望亭亭的孤云”,讓人聯(lián)想李白的詩句“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在郊原》中“續(xù)了又斷的/是我的琴弦,/我放下又拾起/是你的眉盼”,“它是那紅色的夕陽,/運命啊淡似青山”,“眉盼”、“夕陽”、“青山”等意象,是古典詩詞里反復出現(xiàn)的,如“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扒嗌健钡搅恕妒男屑分?仍是馮至所偏愛的一個意象———“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即使是深受西方詩歌影響的《十四行集》,其中的許多意象依然來自古典詩詞,比如“青草”、“秋風”、“飛蛾”、“凋零”等,借以表達生命榮枯、人世代謝的感受。馮至詩中的許多意象出自古典詩詞,但它們并不只是古典意象的現(xiàn)代白話翻新。相反,詩人賦予某些意象以獨特的自我感受和現(xiàn)代精神。比如“孤云”體現(xiàn)的是“哀愁”與“離思”,而不僅是閑適空靈、自由飄逸”;“夕陽”與“青山”也染上主觀的愁緒,它們不再只是表達一種時空的無限感,而抒寫的是時代洪流中的“個人哀愁”;“別離”不再是長亭送別的凄楚,而是生命輪回的美好,這就具有了濃郁的現(xiàn)代意識。又如《北游》里的“荒原”意象就更明顯地帶有西方現(xiàn)代主義精神的烙印了。
2·古典律詩與十四行詩相結合的詩歌形式這最為突出地體現(xiàn)在《十四行集》中。馮至曾寫到:“我漸漸感覺到十四行與一般的抒情詩不同,它自成一格,具有其他詩體不能代替的特點。”[5](P96)馮至對西方十四行詩的借鑒并非單純的模仿,而是融合了中國古典律詩的精髓,將十四行詩中國化。律詩與十四行在結構和用意上有相似之處,如律詩講求構思布局的精巧,首頷頸尾四聯(lián)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起承轉合,婉轉圓融。十四行詩也具有一種內(nèi)在結構上的起承轉合;但與律詩相比,十四行更少限制,更為靈活自由,適于表現(xiàn)繁復蕪雜的現(xiàn)代生活。馮至較好地實現(xiàn)了西方形式與中國語言融合?!妒男屑返男问绞俏鞣降?內(nèi)核卻是中國的:抒情方式是中國式的含蓄蘊藉、意味無窮,如“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語言是現(xiàn)代口語,沒有過于歐化的痕跡,如“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在我們夢里是這般真切”(《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等,明白曉暢,自然清新。
此外,《十四行集》里還大量援引中國古典詩詞的意象和境界,如“象秋日的樹木,一棵棵”、“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等,都具有傳統(tǒng)詩歌的審美情趣。當然,西方詩歌對馮至的影響,并不僅僅是在形式上,對其詩歌內(nèi)容和意象也影響頗深,如《蛇》中具有神秘色彩的“蛇”的意象正是來自德國浪漫派。《橋》也別具一格,它采用戲劇式的對白手法,這是西方詩歌常用而中國傳統(tǒng)詩詞少用的。馮至以詩人的靈性、哲人的智慧表達了對個體生存和人類普遍境遇的關切;更以一種超越的沉思,對生死、有限無限、宇宙人生等哲理問題進行了探求。在《贈之琳》一詩中,馮至對卞之琳如此評價:“這星座不顯赫,卻含蓄著獨特的光輝?!边@一評價用于其自身,亦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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