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阿蒙
2019年快過去了,誰能想到華語電影還那么“傷懷”?
說的就是《葉問4》,長達十年的宗師傳奇以“遲暮”告終。
連老板于冬也語帶悲壯:
《葉問》第一部那年,香港電影很輝煌,如今十幾年過去,還是這么一批香港電影人。香港,現(xiàn)在讓人很痛心?!?/span>葉問4》,走到結(jié)局,是港片的最后一戰(zhàn)!
想想還真是。短短十來年,幾位動作巨星都出了“最后一部”。2006年《霍元甲》,被李連杰稱作他“最后一部武術(shù)電影”。
2012年《十二生肖》,則是成龍“最后一部大動作片”。2019年《葉問4》,又成甄子丹接拍的“最后一部功夫片”……也許真是時候,跟曾陪伴我們成長的功夫片道別,再順便送走一種叫做“夸張”的情懷。回顧這十年,我們對功夫片的“夸張”印象,就是從《葉問》這場“我要打十個”的經(jīng)典開始。正如當年擔任《葉問1》《葉問2》的動作導演的洪金寶說:我看過許多真正的擂臺比武,許多都說是“點到即止”,但當你站在擂臺上,一動手便會完全忘記,只會盡量想辦法完全制服對方,對方也有同樣想法……譬如打擂臺,不管你是蔡李佛還是哪一家,一上擂臺就打不出正宗蔡李佛,不是“拋錘”“掛錘”就是“直錘”,甚至是亂打。所以我在自己的電影里就說過:“不管詠春還是什么春,能打贏人就是好功夫!”
全靠“夸張”,華語動作電影方能百花齊放,發(fā)展至今。而且回顧往昔,動作片竟已“夸張”了半個世紀之久——趁2020年將至,不妨挾《葉問》之熱,回顧這些酷的“假象”。半世紀前的1970年,香港誕生了有票房統(tǒng)計以來,第一部獲賣座年冠的民初功夫片——武俠巨星王羽自編自導自演的《龍虎斗》,票房207萬港幣。為啥說這部片“夸張”?雖然是功夫題材,卻保留各種武俠片加美國西部片的套路:打起來必定施展“輕功”飛上半空,一跳就能飛過壯漢頭頂。背景是民初中國,可角色不管中國英雄還是日本反派,招式都近乎空手道,對打必定“大吼大叫”;高潮“中日決戰(zhàn)”倒是回歸陽剛國術(shù),但竟是靠硬氣功范疇的“鐵砂掌”。1972年又有一部效仿《龍虎斗》的《天下第一拳》問世,又是鐵砂掌不說,每次出掌還要“發(fā)紅光”,配上日后昆汀在《殺死比爾》里都借用的“警報”BGM,也算“雷”出經(jīng)典。一掌出去,把敵人打到“撞爛墻”而死,當年對外國觀眾來說,就完全是“魔幻”套路。但《天下第一拳》就憑此成為第一部真正于北美主流影院上映的華語功夫片,票房更高達2000萬美元,《哪吒》今年才在北美拿了369萬美元。連意大利上映本片,都專門貼出告示:“中國功夫首次來意,此乃非同小可之古代技擊,比空手道更為厲害,謹先奉勸諸位看后切勿有樣學樣,重可致命,輕也傷人……”《天下第一拳》殺招
誰能想到,華語功夫片首次打入西方主流,靠的就是“夸張”?
《龍虎斗》帶起的“夸張”功夫,就連剛從美國回港發(fā)展的李小龍也受其“影響”。在1971年的《唐山大兄》里,雖說有“李三腳”這樣的招牌本領(lǐng),最后殺招也還是先學西部片扔飛刀,再一記“鐵砂掌”戳死敵人,照樣弄得“血肉橫飛”收場。《唐山大兄》雖然粗糙,卻打破香港票房紀錄(320萬港幣),更席卷東南亞及日韓市場,令他一夜成為華人巨星。但對李小龍說,這種“夸張”從來不是他想表現(xiàn)的,因他說過:功夫片表現(xiàn)的應該是功夫,而不是殘暴,見面就打,見人就殺,出手就鮮血飛濺,缺腿斷臂,陳尸遍地,這是中國功夫的目的嗎?所以到《精武門》,主導武打場面的李小龍就很大程度減少了這樣的“夸張”,至少不管拳腳還是武器,都用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當然,虹口道場踢館,李小龍抓著兩個大活人離地轉(zhuǎn)圈再甩出去,還是不免“超乎現(xiàn)實”。《精武門》李小龍專屬“旋轉(zhuǎn)木馬”
雖然明顯用假人代勞,但據(jù)李小龍生前好友李家鼎說,李小龍確實試過扯住皮帶,就把兩個體重近130斤的人拉起離地。那個年代,華語功夫片剛為西方接受喜愛,“夸張”既代表武者的張揚自信,也更突出中國功夫獨樹一幟的魅力。從這點來說,李小龍無愧一代宗師之名。李小龍去世后,功夫武俠片沉寂了好幾年,直至70年代后期才逐漸復蘇,但要另辟蹊徑,甚至劍走偏鋒。首先闖出一片天的是南派功夫片大師劉家良。他的電影除了堅守洪拳的硬橋硬馬,偶爾也會玩些惡趣味。1977年他執(zhí)導的《洪熙官》里,就先把詠春的“二字鉗羊馬”用在閨房里:洪熙官得分開方詠春雙腿才能洞房。但比這更“夸張”的,還要數(shù)到大boss白眉道人的“金鐘罩鐵布衫”,讓對手怎么都找不到罩門,甚至連要害都能縮入腹中,而沒有《黃帝內(nèi)經(jīng)》所載“陽縮入腹者,不治”的下場。
所以片中洪文定為父報仇,用腳直探白眉褲襠,卻不能使他“蛋疼”,反被鉗住大腿!既正宗又cult的功夫,彼時劉家良確乃一把好手,但“武俠大宗師”張徹也不落人后。1978年的《五毒》,就曾被美國娛樂雜志評為“全球cult片五十強”的第11名,更是昆汀最喜愛的一部香港電影,靠的也是“夸張”。《五毒》之所以“夸張”,就在于用蜈蚣、靈蛇、蝎子、壁虎跟蛤蟆的行動為招式,這就超越了一般武術(shù)套路的局限,行云流水之余還有些“詭異”甚至“邪惡”。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就是“壁虎功”,現(xiàn)實中這門武功講求的是“能以背貼墻,用肘腫之力,在墻面行動,上下左右,悉隨意旨,狀似守宮之游行墻上”,是太極拳的重要功法之一。
《五毒》能讓“壁虎功”一個跟斗就站在墻上如履平地,還能出招制敵,當然是違反地心引力的“夸張”,但此時年過半百的張徹還能這般改良功夫招式,無怪成就經(jīng)典之余,連外國影人也嘆為觀止。1978年,成龍主演、袁和平執(zhí)導的《蛇形刁手》和《醉拳》,令“功夫喜劇”一夜爆紅,大行其道,華語功夫片一時間“逢打必笑”。不同于劉家良等正宗南派功夫,出身京劇戲班的成龍、洪金寶、袁和平與元彪,除了擅長翻騰摔跌,更喜歡將各種家具變成兵器。要真從“邏輯”來說,這些設計當然都“不合理”,但“夸張”得來又打得好看,他們的確在創(chuàng)意上做到獨樹一幟。1980年春節(jié)檔,成龍自編自導自演的《師弟出馬》成為香港有史以來首部“千萬票房”作品。片中其中一幕經(jīng)典,就是成龍將扇子揮出去然后上前抓住,前后NG了120次才拍成功。其實“扇子功”不僅是京劇功架之一,也是洪拳實戰(zhàn)的重要武器之一,因扇子張開能迷惑敵人視線,收起也能使扇柄等位置,變成一只“短棍”反擊。此外,“板凳”也是一個南方武術(shù)擅用的道具武器,用起來雖然同樣“夸張”,但防御同時,還能鎖住敵人進攻,再用凳身各種反擊,所以這個優(yōu)勢,就被戲里的元彪玩得出神入化。一年后(1981年),元彪又挑大梁主演了袁和平執(zhí)導的《勇者無懼》。比起《師弟出馬》,該片的招式更為“夸張”,先有“黑白無?!币菩螕Q影,前后都是“腦袋”還能“分身”,足以讓對手捉摸不透,迅猛之余還有點“恐怖”,創(chuàng)意一絕。最后大boss更使出“流云飛袖”絕招,本來這只是京劇中的“水袖功”,但用在招式上就做到衣袖隨時伸縮出拳,甚至袖子飛出去連房梁都能打破,“夸張”之余卻有懸念。元彪怎么用“沾衣擒拿”去破解武功,這就是影片的精華所在。回顧當時華語功夫片,如果說南派是“夸張”中保持硬橋硬馬,幾位北派動作巨星,就做到怎樣在“夸張”中呈現(xiàn)更豐富的視覺奇觀。80年代中期,華語武打片已從“古裝/民初功夫”變?yōu)椤皶r裝動作”,意指除了拳打腳踢,還有各種飛車爆破與玩命特技,必要“夸張”仍不可少。要不說當時的動作巨星個個創(chuàng)意百出。1984年洪金寶執(zhí)導的《快餐車》里,就設計了一個連世界重量級拳王“噴射機賓尼”都目瞪口呆的動作。先讓成龍一拳把他打往左邊,趁他身子半倒時,再一拳把他打回右邊,與“不倒翁”原理如出一轍。雖然動作上不免有些超乎邏輯的“夸張”,但不影響這場搏擊戰(zhàn)被《黑帶》雜志選為“歷史上最精彩的影視劇打斗場面”第2名,關(guān)鍵也凸顯了洪金寶的實戰(zhàn)動作風格。所以三年后的1987年,他在《東方禿鷹》里就玩出更多既“夸張”又“真實”的招式。若看過這部戲,當然不會忘記里面洪金寶撕葉子殺敵的絕招。其實這來自他去菲律賓看景時,發(fā)現(xiàn)當?shù)卮迕裥『⑼嬉尤~,結(jié)果真的一撕就能飛出去,雖不至于“殺人”,但葉子的速度和銳利讓他印象深刻,所以拍出了這場經(jīng)典。《東方禿鷹》另一個重要貢獻,就是讓飾演大boss的元華一舉成名。本來只是龍虎武師的“包租公”首次展示了他的鷹爪本領(lǐng),尤其捏住元彪下巴再一絆腳,就讓他整個人被翻出去,在正常武術(shù)里當然不是一般人的力度所能及,但呈現(xiàn)的效果就是威猛又好看。更讓人落下陰影的,還數(shù)到元華用鷹爪掰開元彪的琵琶骨,完全符合拳諺中“沾衣號脈、分筋錯骨、點穴閉氣”的特點,真是看著都疼,但也只有這么“夸張”,才能讓觀眾感受到這是“真功夫”。1991年,徐克執(zhí)導的《黃飛鴻》重新帶熱了古裝武俠片,尤其李連杰飾演的青年黃飛鴻,迄今仍是觀眾心目中最經(jīng)典的“黃師傅”。可當初對徐克來說,黃飛鴻的“無影腳”是個難題。按邏輯來說,“無影腳”其實是聲東擊西,在扎穩(wěn)馬步的前提下,趁對方不備伸腳一踢,令敵人來不及反應就中招,才有“無影腳”之稱。但這拍出來無疑不好看,徐克就想讓黃飛鴻跳上半空連環(huán)踢,但原本擔任武術(shù)指導的劉家榮拒絕了,理由是“這樣打十萬洪拳子弟都會笑死”。徐克找來“袁家班”,最后的竹梯大戰(zhàn)更是袁和平不掛名,幫兩個弟弟袁祥仁、袁信義設計完成,其中就包括“無影腳”。但這時的版本,還是讓黃飛鴻跳起來,原地360度旋轉(zhuǎn)給對手好幾腳,這當然是“夸張”處理,畢竟人怎么可能原地回旋踢還那么有力?《黃飛鴻》360度旋轉(zhuǎn)無影腳
或許袁和平也認為這樣的“無影腳”不能老用,黃飛鴻功夫再“飄”也要有點科學根據(jù)。所以第二集《男兒當自強》里,他就設計讓黃飛鴻來個45度角朝下的“佛山無影腳”,雖然還是“夸張”,但至少不是橫著飛起來從左往右踢,而是能遵循一些物理定律,起碼讓觀眾知道“黃師傅”也尊重地心引力。《黃飛鴻2》45度佛山無影腳
“無影腳”的問題解決了,但不代表不需要視覺上的“夸張”。片中袁和平另一絕佳創(chuàng)意,就是安排甄子丹使出“布棍”。
在現(xiàn)實里,使用者通常具有強大的臂力,能將布條迅速“擰”成一根長棍,而且像甩九節(jié)鞭那樣攻擊對手,被擊中五臟六腑就像被鞭子“扯”開一樣痛苦不堪,視覺效果當然非常刺激。當然,即使是戲劇需要,“布棍”也需要沾上水卷起來才能發(fā)揮威力,像高潮決戰(zhàn)甄子丹能隨時控制布條的力度和柔韌,甚至擰上夠力打斷竹棍,最后卻又輕易被竹條劃開,只屬“夸張”。不過作為經(jīng)典,觀眾又何須在意這些設計是否符合“常理”呢?先有成龍的《醉拳2》被《時代》評選為“1994年世界十大佳片”和“全球史上百佳電影”之一。再有李連杰的《精武英雄》被譽為“功夫片”教科書,Jackie Chan與Jet Lee真正“爭雄”,也是從此時開始。說到招式,《醉拳2》有“劉家良+成龍”組合,可謂互相呼應。最有趣當屬“醉八仙”,雖然八招各有優(yōu)勢,但真正壓軸還是“且醉且騷且能打”的何仙姑,拳諺所說的“彈腰獻酒醉蕩步”精髓,就在于將敵人倒拎起來,抓住對方的腿用“醉步”將之擾亂,然后一腳將其踹出去。所以最后成龍也將這招用于對盧惠光的“殺招”,看起來當然有些“夸張”,但足以讓觀眾印象深刻。《醉拳2》動作戲還有一個“夸張”卻神乎其技之處,就是盧惠光的腿功,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的“拳腳并用”,上升到“腳當拳用”的高度,關(guān)鍵也同樣讓觀眾信服。尤其那個嘆為觀止的“朝天一字馬”,更足以叫一位動作演員自豪一輩子了。《醉拳2》朝天一字馬
同理《精武英雄》,也能看到李連杰“以小搏大,以拳對腳”,比武時面對日本人的腿法,不起高腳反制,而是直接出拳擊打?qū)Ψ侥_底,就讓敵人瞬間后退好幾米,甚至連“煙”都給打出來,雖然一樣“夸張”,但呈現(xiàn)的效果就一個字:爽!《精武英雄》陳真打腳底
作為《精武英雄》的動作導演,袁和平的“夸張”并不講求大開大合,而是用細微之處展示武功之強。正如開頭李連杰一人把整幫日本學生打到手腳關(guān)節(jié)脫臼,在真實打斗來說,其實并沒有那么多機會全然施展,但在電影里,就是“夸張”之余又不失邏輯,這也正是影片至今都被奉為經(jīng)典的原因所在。1994年除了“雙J”兩部名作,周星馳主導的《破壞之王》也同樣成為那年一部功夫元素濃厚的佳作,而且比“雙J”打得更加“夸張”,畢竟這部戲的動作風格是偏向于“漫畫”式的。所以“斷水流大師兄”能一拳打破墻壁,何金銀能施展“無敵風火輪”殺招就毫不奇怪。最好玩還是高潮決戰(zhàn),各路武林高手紛紛條上擂臺,結(jié)果全被大師兄打到飛出去,要不怎么說“你們一起上我趕時間”、“在座各位都是垃圾”呢?該片動作導演是程小東,風格本身就偏武俠化的“飛天遁地”,“夸張”起來甚至不需要邏輯,但正是跟影片的主題不謀而合。“不是針對你,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整整10年后,周星馳在《功夫》里也延續(xù)了這種“漫畫式”的夸張打斗風格。且不說最經(jīng)典的凌空如來神掌,高潮部分豬籠城寨以一敵百,就如動作導演袁和平說:“真實是不可能的,整個設計有點漫畫化,我覺得還不錯,還可以接受的。用電影來表達漫畫(感),他是最好的,《功夫》到現(xiàn)在都沒有被超越?!?/span>周星馳是天才,面對敵人的猛攻,只需要一頓“踩腳”就能制服,看起來是現(xiàn)實做不到的,但在“四兩撥千斤”的原理上卻很符合現(xiàn)實。鏡頭一轉(zhuǎn),這般構(gòu)圖,“夸張”嗎?當然,精彩嗎?很精彩。所以《功夫》在動作設計上雖結(jié)合了電腦特效,但論創(chuàng)意,比很多真人打斗,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50年來,華語動作電影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夸張”,來到如今《葉問4》,或許將暫“偃旗息鼓”,但正因為這些“夸張”,也才讓動作電影在50年來從不間斷地締造經(jīng)典。當我們?nèi)耘f熱愛動作電影時,似乎也別忘記感謝“夸張”,感謝它令這么多的武術(shù)門派、拳腳招式都被賦予了更精彩的藝術(shù)價值,終令華語動作電影深入人心,影響世界。此時,不妨也重溫10年前《葉問2》里那段兩代功夫影星的圓桌對戰(zhàn),也是“夸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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