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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深至的正中詞
——鄧老師講《人間詞話》之十三
鄧敏
中學(xué)課本中很少選馮延巳的詞,所以知道馮延巳的人并不多。但無論是在詞作成就還是詞壇影響力上,都不得不說馮延巳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名列前茅的。陳廷焯在《云韶集》卷一中就贊譽:“正中詞為五代之冠,高處入飛卿之室,卻不相沿襲,時或過之?!毕纫云湟皇字摹儿o踏枝》來領(lǐng)略其詞作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鵲踏枝
【五代】 馮延巳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這首詞基本不用講,你只需用心感受它的美好,就足矣。甚至調(diào)動起你的人生經(jīng)驗,是不是也偶有這樣的情感觸動,是不是喜歡用其中的一兩句來抒發(fā)一下當下說得清抑或道不明的憂愁。再比較一下它與“花間詞”在環(huán)境與風格上已然有別,它開始走出溫庭筠的綺羅香澤、綢繆婉轉(zhuǎn),漸漸走向一個更廣闊的抒情境界。馮詞已不單是娛賓遣興、相思恨別之作,它在表現(xiàn)愛情相思苦悶的同時,還滲透了一種時間意識和生命憂患意識。他不單表現(xiàn)個人的悲歡離合,更在這些歡樂憂傷中體現(xiàn)出人生的悲劇感,所以他的作品不用去解決語言理解上的問題,而直擊人的內(nèi)心深處。其中類似“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這樣的景物描寫,讀來有看豐子愷漫畫似的清新俊逸之感。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第十一則里說“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蓖鯂S認為“深美閎約”這個詞應(yīng)該冠之于馮延巳。什么是“深美閎約”呢?它包含兩個方面的評價,即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精進深刻、美贍巧妙和內(nèi)容情感上的精深宏大、簡約含蓄,總體上是質(zhì)實厚重、趨臻完美之境。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了,我們看馮詞擔得起嗎?
南鄉(xiāng)子
【五代】馮延巳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這是一首寫閨怨的詞,“煙鎖鳳樓”“鸞鏡鴛衾”與“花間派”頗似,不足稱奇,“深美閎約”之境也不在此。那在哪里呢?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一個人在細雨綿綿的春日獨立高樓,滿懷幽怨地看著庭前芳草被雨打濕,這在閨怨詞中本是極尋常的情形。春愁如雨般細密,如春草綿長,這也是“花間詞”中寫思婦懷人時常用的意象,不算得什么。那這一句的“深美閎約”,深厚廣博的思想內(nèi)容和簡約美贍的藝術(shù)特色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妙就妙在,綿綿春雨與逝水流年的意象組合,讓你眼見著不是雨的滴落,而是時光的隕落和消逝,此其一。奇就奇在,流光不僅隨春水消散,流光還在春雨中被打濕,帶著春的寒意,帶著傷春、惜春的哀愁,分外濕冷,分外厚重,此其二。在這里,流光不僅可視,電卷星飛;不僅可聞,潺潺湲湲;而且可觸,陰冷潮濕;可感,蕭瑟悲涼,仿佛所有美好的生命都在巨大的時光洪流里,被打得落花流水,被擊得體無完膚。春花落了,可以再開;太陽下山,還會再來。唯獨時光是不會逆轉(zhuǎn)的,哪怕你貴為天子、國相,命令它回來,它依然一去不返。細雨濕天地,細雨濕流光,流光濕人心,沉重了人無可挽回的生命流逝。
王國維《人間詞話》第二十三則中說,“人知和靖《點絳唇》、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細密的春雨濕潤著萬物,芳草也在春雨的潤澤下郁郁蔥蔥,但在小樓上獨守這一切的人,她的感受卻不是這樣的。她看到萋萋芳草“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就像自己心中的愁緒在時光的催逼下,舊恨新愁,年年滋長,仿佛這芳草與愁怨是同一個時空的聯(lián)結(jié),不知是草隨恨長,還是愁共草生,總之年年芳草、年年愁怨同生共長,相伴相隨,而且在細雨流光中,瘋狂滋長?!凹氂隄窳鞴?,芳草年年與恨長”兩句不光手法上攝春草之魂,思想境界上更是別有洞天。
該詞下片“睡起楊花滿繡床”的迷離惝恍景象,及末句明知期盼不到仍半掩門扉,最終“負你殘春淚幾行”的細節(jié)描寫表現(xiàn)得尤為幽怨動人,這也是與“花間詞”的純寫艷情的風格決然不同的。馮詞開始關(guān)注人的深層心理和潛在意識,也許這與他在南唐兩朝宰相的身世和政治經(jīng)歷有關(guān),馮詞不是將精力放在女子的容貌與服飾描繪上,而是轉(zhuǎn)向人物內(nèi)心情感的刻畫,借著自然之情景將人的心態(tài)襟懷委婉詩意傳達出來,同時也將詞的境界和格調(diào)推向一個更高的層面。這恐怕即是馮詞“深美閎約”的魅力所在吧。
王國維《人間詞話》第十二則以“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一句來評價馮詞的品格?!昂蜏I試嚴妝”句來自馮延巳的《菩薩蠻》,我們先來欣賞一下這首詞。
菩薩蠻
【五代】馮延巳
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
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這首閨怨詞前部分與“花間詞”更接近了,也寫了一位從夢中醒來后陷入深深孤寂的思婦,也一樣用華美的景致來表現(xiàn)思婦的年輕貌美和烘托她的孤苦哀愁。但最大的不同在于這位女子雖相思到天明,雖強挨到天亮,卻沒有“懶起畫蛾眉,梳妝弄洗遲”的任性,反而催生出她在萬千愁緒包裹下和著眼淚梳洗打扮的那份堅強和倔強。盡管“和淚試嚴妝”后,面對的也只是飄揚在霜雪中的片片梅花,但也正如梅花傲霜雪所示人的精神那樣,無論面對怎樣的風霜雨雪和命運摧折,這位女子不知哪來的這股犟勁,她始終傲然挺立,她一直凌寒獨放,不茍妝容,她永遠保持著凜然不可侵犯之姿。馮延巳的這首《菩薩蠻》中有一種華美而不失莊嚴,凄楚纏綿又隱忍頑強,悲戚無奈中透著一股永不言棄的執(zhí)著精神。也許身處國勢飄搖中的馮延巳一直在用詞書寫著難以抗拒的命運悲劇,同時又以詞中的形象艱難對抗著難掩的人生悲涼,不管過去、未來怎樣,在馮詞中一直巋然獨立著不屈的靈魂。由此,馮詞在五代詞柔婉綺麗、香軟纏綿之風中也自成了一種端容清麗、俊美深至的品格。
《人間詞話》第十九則稱許“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此則中有兩層意思。
第一,評價了馮詞的格局及其承前啟后的意義。所謂“堂廡特大”即指馮詞的境界開闊、格局高大、氣勢恢宏的特點。我們通過前面三首詞的欣賞,已然能感受到馮詞無論是辭藻、還是藝術(shù)手法、思想情感上都較“花間詞”闊大明朗。但馮延巳生活年代和生活方式與“花間詞”盛行的時間大體相近,故而前面我們也體會得到馮詞中“不失五代風格”的一面。然而,山高水長,隨著時間的推移,加上詞人身份的不同,南唐馮延巳的眼界和領(lǐng)悟也與西蜀溫庭筠他們有了差別。馮詞的表現(xiàn)力更深厚、境界更開闊,這些特點直接影響了北宋初期的許多著名詞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馮延巳的詞,晏殊在詞句清新俊逸上得之,歐陽修在韻味深切雋永上得之。后世常將馮詞與歐詞混淆,可見他們的風格比較接近。
第二,《花間集》是最早的一部詞集,為后蜀貴族子弟趙崇祚所編,大部分收錄的是后蜀詞人的詞。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五代除了花間詞派外,還有以南唐二主和馮延巳為首的南唐詞派。(許是清人不知有南唐詞派。)花間派作品繁盛,其勢頭蓋過了南唐詞派,讓人覺得花間詞的風格就代表了五代詞的特點。起先,王國維對三人不在《花間集》范圍還有點不平,但從風格、格局和對五代詞綺靡之風的轉(zhuǎn)變和突破意義的角度,王國維后來反倒慶幸了,“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其實,兩層意思合起來還是一個總的意思,就是南唐詞風有別于花間詞派,其格局更大,馮詞在詞史上有因循出新、承前啟后的意義。下面來讀這首《上行杯》。
上行杯
【五代】馮延巳
落梅著雨消殘粉,云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
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里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其實,這首詞有很濃的花間詞的味道,比如“羅幕遮香”的室內(nèi)氛圍,“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寫女子的裝飾和了無意緒的慵懶心境,這些都與“花間詞”的風格很相似。故而王國維說“不失五代風格”。但即便這樣一篇寫得較為普通的男女相思相別之詞,仍然有“堂廡特大”處。
第一,這首詞中蘊藏著一條花褪殘紅的自然時序線。詞人將更多的視野放在了戶外,置于自然之中感受生命的流逝。先是“落梅著雨”,大地落紅點點,觸目驚心;接著是“寒食近”,意味著冬去春來、春來夏近,已經(jīng)滿樹柳綠,已經(jīng)可以踏青了;而“飛絮入簾”,白色的楊花漫天飛舞之時,正是春光將盡之日,日子變得更長,人也容易犯困。寥寥幾句,竟道盡古今男女都不堪的韶華流逝之憾。從冬到春,從春到夏,這么快,這么短促,美好的時光竟在不知不覺中溜走了。曾經(jīng)滿地殘紅,曾經(jīng)滿樹柳綠,曾經(jīng)漫天白絮……都在孤寂無聊的生活里消磨殆盡了。
第二,該詞雖仍是閨情詞,其空間境界比較闊大,并不囿于居室之內(nèi)。正如前面所寫,其大部分視野是落在廣闊的自然之中的,其中尤以“柳外秋千出畫墻”一句意境最佳。寒食節(jié)在清明前一兩日,古人有郊外踏青的習俗。行人穿梭在綠樹濃蔭處,突然從煙柳畫墻里傳出秋千少女銀鈴般的笑聲?!皦锴锴ν獾溃瑝ν庑腥?,墻內(nèi)佳人笑”,此一有心,彼一無意,總在一墻之隔間,春愁也總纏纏綿綿,惹人惱?!傲馇锴С霎媺Α保挟嬅?,有色彩,有聲音,有動感,有意趣,還有無限遐想,所以這一句常常被模仿,還啟迪了后人的名句。比如《人間詞話》第二十一則就提到“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但歐語尤工耳”。歐陽修的這一千古名句可以追溯到馮延巳,這也算馮延巳“開北宋一代風氣”的明證吧。
第三,以樂景襯哀情,一倍增其哀樂?!傲馇锴С霎媺Α币痪渖拭髅模汗鉅N爛,笑語盈盈,用樂景來反襯前文的傷春、惜春之情,來表現(xiàn)后文思婦深沉持久的憂愁苦悶和抑郁不歡。這樣情景的逆向配置,更加重了抒情主人公的悲劇色彩。
《人間詞話》第二十則中改變了前面通過詞人間的對比來凸顯馮詞“深美閎約”、端容清麗、“堂廡特大”特點的寫法,而是將馮詞中的景與唐代兩位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的寫景名句進行對比,我們來看看王國維想要表達什么。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shù)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嘀^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馮延巳最為著名的有十四首《鵲踏枝》和九首《菩薩蠻》,這些詞能夠比較集中的體現(xiàn)馮詞的品格。在這則詞話中,王國維摘取馮延巳《醉花間》詞中“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兩句,與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和孟浩然兩句公認的寫景名句對比,并認為馮句有超過之勢。很明顯,王國維這樣的評價帶有一點個人的傾向性?!傲魑灦筛唛w”是韋應(yīng)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中的名句。不看全文,單看此句,就將清冷孤傲之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同時又有“無我之境”的超然和閑逸。“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是孟浩然的聯(lián)句,宴會中聯(lián)到此句滿座嘩然,直接都擱筆了。因為該句氣象清絕、洗脫凡近,大家無以為繼了。韋孟的這兩句寫景名句都是超然物外的“無我之境”的上品名句。王國維拈出馮詞的“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兩句,意指宴歌酬答的小詞里也有已成氣派的詩中的大境界,馮詞“堂廡特大”還表現(xiàn)在其詞作風韻的清新俊逸上。
醉花間
【五代】馮延巳
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這是一首詠春惜別的詞,上片寫園中早春之景。春要來未到之時,園中還有一層薄薄的晴雪覆蓋著大地,池邊的梅樹卻有一兩朵悄悄綻放了。白雪紅梅,山川風物自然美好。從小園中的雪,到池邊的梅,再往上看,春景的生機越來越盎然了。高樹上喜鵲飛來飛去,它們在銜泥筑巢呢。燕雀是常見的鳥類,與人類的生活最為密切,因而亦能深深感知時序的變化。詩人常常用它們作為自己的共情物,比如“明月別枝驚鵲”“誰家新燕啄春泥”等等,將自己對環(huán)境、對時節(jié)敏銳的感知通過它們表現(xiàn)出來。“高樹鵲銜巢”,高天之下,一對黑色的精靈在飛進飛出,忙忙碌碌,為晴明的碧空平添了幾分靈動和活潑氣息。這是小園白日的春景,到了夜晚呢?一彎新月斜掛天邊,月輝的清寒鋪灑向覆蓋著一層白雪的大地,從上到下,天地間潔凈明亮、清幽冷寂,即便白夜映照出春草的顏色,那色彩也是充滿寒意的冷青。
“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這兩句極寫早春之美,一種是美得明艷動人、活潑俏麗;一種是美得冰清玉潔、幽冷絕塵,一動一靜,一晴一寒,從白晝到深夜,整個春日都美到無與倫比。于是,詞人傾倒于這種美,由山川風景的極美生出人生的極恨。“少年看卻老”,江山永恒,人生易老。所以,人生幾時易相逢,“莫使金樽空對月”?!皠e離多,歡會少”,詞人又在清寒的早春之夜道盡了多少人的悲苦心事。
馮詞與唐代的山水田園派詩歌一樣有“無我之境”高蹈絕塵的詞句。馮延巳擅長用闊大的格局、高遠的境界來表現(xiàn)人類說不清道不明又始終纏繞心頭、擺脫不掉的愁緒,且將這些愁情與人生短暫、生命有限這些人類憂患意識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其詞情感內(nèi)涵顯得更豐富,思想境界也更闊大。馮詞將囿于一室之內(nèi)的艷情詞,帶到了山林,帶到了天地間,而成為才子借以抒發(fā)情感的“文人詞”,拓寬了詞的創(chuàng)作境界。這應(yīng)該是王國維評其詞“深美閎約”“堂廡特大”的真正意義吧。
編輯:蔡兆霞
校對:吳中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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