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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老屋是五間北房。墻的里層用土坯砌成，外層貼砌上一層紅磚，名曰：“磚包皮”；屋頂是用爐灰渣與水泥混合捶打而成，名曰：“石灰捶頂”。這樣的房子，在六十年代末老家一帶要算得上一流的了。

印象里依稀記得，老屋的前身是三間土草房，每逢下雨天，便滴滴答答地漏雨，家里的臉盆、面盆、水桶、塑料布就都用來接雨。有時睡到半夜里，我們哥兒幾個被漏濕的被子浸醒，忙想喊醒娘。睜開眼，但見娘早已忙里忙外，找接雨的家什，掃走那些積在炕上、地上的雨水。我們又都酣然睡下，只有娘恐怕到天亮也難得睡安穩(wěn)了。后來爸爸和娘商量要翻蓋房子，當時一家人全靠爸爸一個人微薄的工資生活，每年連“缺糧錢”都交不起，要蓋幾間房子談何容易！后來還是蓋了，而且蓋得標準還算不低。那時爸爸和娘的想法是：五個兒子將來也得有五處房子，既然蓋就要差不多，不然兒子們長大了，怕連媳婦兒也娶不上。

老屋究竟是哪一年翻蓋的，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許多鄉(xiāng)親們來幫忙，白天拆房子，晚上夯地基，那打夯的號子是一個遠房的叔叔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看見誰唱誰，直唱得那人跑掉才作罷。有些幫著干技術(shù)活的勞力還要管飯，聽母親說過，人家吃完飯，白菜湯都倒到桌子底下了。老屋蓋完，家里便鬧起了饑荒。爸爸四處借的錢多年也還不上，家里經(jīng)常有外鄉(xiāng)人來“看望”，說不上幾句就提“還賬”的事。全家剛剛擺脫了漏雨的煩惱，卻又有了欠賬的包袱。直到我當兵提了干，爸爸還把一部分債務分給我。后來爸爸表揚我“三兒超額完成了任務”。

那時日子雖不富裕，老屋里卻充滿了溫馨和歡樂。奶奶上了年紀，一只眼睛早就失明了，老人家自己住在老屋的東里間。一年四季，娘做好飯，給奶奶都是另做一樣，或炒個菜，或蒸個雞蛋羹，都是我們給奶奶端進屋里。到現(xiàn)在二哥還經(jīng)常提起，每當看到娘為奶奶另作的飯菜，我都饞的垂涎欲滴，眼巴巴地望著娘，盼著她開恩讓我們也嘗嘗，可總是以失望告終。冬天天冷，我們幾個孫子輪流陪奶奶睡覺，為她暖腳。那年，大哥到縣水泥管廠參加了工作，第二年就有人給大哥提親，可把奶奶和娘樂顛兒了。娘做著飯或針線活，奶奶就過來給娘說大哥訂婚的事。而且奶奶就像下命令似的，一定要在她活著的時候，看到大孫子娶媳婦。于是大嫂還未過門，就被請到老屋的東里間見奶奶。包餃子的時候，奶奶一個勁兒地瞅著大孫子媳婦：齊端端的頭發(fā)，白白的脖頸，麻利的搟餃子皮的動作……奶奶和娘又樂了。就這樣，我們在老屋里度過了難忘的青少年時期，老屋，成了我們?nèi)松膿u籃。

時光飛逝。繼大哥參加工作后，二哥在所謂“教育回潮”年代，考取了地區(qū)機電學校；我高中畢業(yè)后，在縣文化館工作一年后參了軍，當兵第三年提了干；時隔兩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四弟考取了河北財貿(mào)學院，五弟考取了河北財經(jīng)學校，先后都在省會參加了工作。妹妹高中畢業(yè)后當了教師，也出嫁他鄉(xiāng)。父親退休后先是回到農(nóng)村老家，幫著母親種種責任田。后來上了年紀，四弟接兩位老人住進省城，安度晚年。五個兒子都相繼成家立業(yè)、遠走高飛了。老家，只留下了五間空蕩蕩的老屋，請好心的鄰居代為看管。

現(xiàn)在，不管因公因私，只要路過故鄉(xiāng)的土地，我們弟兄幾個都要回去看一看老屋，在老屋跟前照相留影。到屋里摸摸土炕的炕沿，瞅瞅日益變窄變黑的門框，想聞到爸爸和娘的氣息，想尋找爺爺奶奶的足跡......歲月漫漫，老屋的墻壁已經(jīng)有些斑駁了，“石灰捶頂”的屋頂有的地方也塌陷了。每每站在老屋面前，我都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像是回到了童年時代，仍然生活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

走遍天南地北，走不出故鄉(xiāng)的老屋。

1995年6月

（選自馬譽煒著《磨合人生》一書，201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

王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