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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過幾篇母親的文章，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讀后捎來話，期望寫父親，鄉(xiāng)親們淳樸善良的意愿撥動了我的心弦，按下鍵盤，又怕寫出來對他不屈的精神打折扣。雖然父親活得很平淡，但縱使是丹青高手，也難以勾勒出他堅挺的脊梁。

父親離開人世38年，對他的思念，卻始終塵封在記憶中。我是從父親離開人世后，才慢慢讀懂了他，他改變的是兒女，影響的是全村。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身體就沒有強(qiáng)壯過，他患的是哮喘病，每走一段路，就得停下腳步喘口氣，劇烈的咳嗽把滿臉憋得通紅，等到一口濃痰從嗓子眼里吐出后，他的氣管就會暢通很多。氣候?qū)ο∪擞绊懞艽?，父親最怕過冬春兩季，每到這個時段，他縮卷在炕頭上，全身腫脹的像發(fā)酵的面團(tuán)，仍舊指揮著家里大小事務(wù)，他的號令不僅僅對著母親，還有他的子女。直到那年秋天，接連幾天臥床不起，還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父親才感到鬼神在逼命。我偷偷給二哥寫了封信，二哥趕到家時，埋怨母親耽誤了父親治療的時機(jī)，背起父親直奔汽車站，那是父親第一次到醫(yī)院看病。

父親離開家的時候，母親的眼睛很遲鈍，心里委屈得直想哭。她很想救父親的命，家里缺的是錢，不是旁的什么原因。父親只在病情嚴(yán)重時吃一顆“安乃近”，那也是母親從牙縫里摳出來的。大哥呆滯地坐在父親旁邊，任憑汽車瘋狂地顛簸，像是接受懲罰。二哥用軍大衣裹著父親，父親乖巧得像個孩子，走到半路時才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望著兩個頂事的兒子交代起了后事：“我怕是要見閻王爺了，幾個沒有成人的弟妹就交給你們倆了……”兩個哥哥不停地鼓勵父親，父親的眼角擠出兩行淚。趕到縣醫(yī)院時，兩瓶藥水還沒有掛完，父親就閉上了眼睛。

消息是父親的堂弟傳回的：“嫂嫂，開門吧，我哥沒有了……”堂叔在院子里邊呼喊著母親，邊失聲地嚎啕起來。我和弟弟被噩耗驚醒，腦子一片空白。堂叔和母親商量，眼下最要緊的是把父親的遺體運(yùn)回來，他準(zhǔn)備套著騾車去，母親同意我一同前往。凌晨四點(diǎn)，我和堂叔趕到了醫(yī)院，父親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我摸了摸父親冰冷的頭，仿佛陷入冰雪世界。

父親走了，他不再痛苦；父親走了，痛苦的是兒女，我們只能把一路的懷念輸給時間。父親沒有死在自己的家中，他的棺木只能停放在院子里，跪在他的棺木前，浮現(xiàn)出的是父親一幕一幕的教誨。

父親喜歡讀書，他唯一的資產(chǎn)就是四大名著，無論是下地干活，還是坐在炕頭，書是不會離開身的。我從小就喜歡聽父親講水滸的故事，聽起來比看小人書過癮，從我認(rèn)真的態(tài)度中，父親覺得我是讀書的料。八歲那年，母親賣了十個雞蛋，買回我讀書用的鉛筆和白紙，還有一塊橡皮。父親親手把兩張白紙裁剪成兩個作業(yè)本，怕我折壞本子，還用牛皮紙做了封面，父親送我到學(xué)校報了名。第一天上語文課就學(xué)會寫“毛主席萬歲”五個字，我興奮地拿給父親看，沒有想到，父親上來就是一巴掌：“敗家子，這么寫得有多少紙才夠？”原來，我寫的字太大了，一張紙上只寫了五個字，該是多大的浪費(fèi)！父親那巴掌把我的字打小了，從此我懂得了節(jié)約，直到現(xiàn)在也寫不大。

父親沒有能力改變家庭的窮困，他讓我們子女都要學(xué)會勤勞勤儉。父親有病，生產(chǎn)隊很照顧他，他干的活都是相對輕松的。父親是村上為數(shù)不多的老黨員，他是不會輕易不出工的，他要給群眾做表率。父親躬背在田間地頭，夕陽的余輝將他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忽而直起身來撐著被雙手磨掃光的鋤頭，忽而猛咳嗽一陣子，他那張臉皺得像久旱的老樹皮，沒有一絲光澤與生機(jī)。他舉起鋤頭，又深深地將它扎進(jìn)黃土地，吃力地站起來幾乎要將天頂高了幾尺。我終于明白了，父親是山，我是樹，山總是給予樹恩惠，樹不斷吸取山的精華向上；父親是嶺，讓我踩在他的脊背上將他壓彎，甚至是壓倒。 

母親說，父親的最大愛好是唱戲，他唱戲的目的是給村里人帶來快樂。父親年輕時很活躍，他個頭不高，長得又白凈，戲里扮演的是女性角色，只要油彩涂抹在臉上，唱腔、耍逗……很多女性都難以實(shí)現(xiàn)。每年農(nóng)閑的時候，村里都被寂寞籠罩著，那些游手好閑的青年少不了惹出些事端。父親在大隊擔(dān)任村黨支部委員，他就和書記商量著組建文藝演出隊的事情。父親在戲班里成了主角，有時候還擔(dān)任導(dǎo)演角色，臺上唱《晉劇》，臺下扭秧歌，為的是全村人的心情?！拔母铩睍r期演出最多的是樣板戲，他把村上有趣的事情搬到了舞臺，讓人們田間地頭的話成為唱詞，一場演出結(jié)束，留給人們的是說不完的故事。

大嫂是看著父親的表演走進(jìn)家門的，父親生病后沒有力氣唱戲，她接過父親的角色，她的唱功比父親要強(qiáng)，十里八里的村莊都有她的名號。大哥年輕時就怕看戲，每次嫂子登臺唱戲，他就躲回家，他不想看到嫂子的角色，為這事沒少鬧別扭。父親站在嫂子的立場，對大哥的指責(zé)是嚴(yán)厲的，說他自私得沒有了邊緣。大哥仔細(xì)體會和領(lǐng)悟了那份指責(zé)，所蘊(yùn)含熱切的鼓勵，他在鞭策和殷殷的期望中撐起了家。

父親貧窮但有孝心，村上的人都夸他有德。姥姥年輕時就守寡，她獨(dú)居在井溝的一間土窯洞。姥姥的窯洞很特別，聽說是姥爺看中了那塊厚實(shí)的黃土，有直立性，不易裂縫，建造起來不需要什么成本，只要有兩只手，不需要太高的手藝和繁難的工序，就可以有自己的家。姥爺有力氣，一把镢頭，一把鐵锨，一輛獨(dú)輪車，平地里辟出了兩間土窯洞，冬暖夏涼，還免受風(fēng)雨的侵襲。姥爺走后，姥姥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倒也很清閑。姥姥的土窯洞距我家約有三四里地，要穿過一條長長的陰暗的溝梁，我常常是跟著母親才敢去。我很喜歡去姥姥家，是因?yàn)槔牙褧o做頓像樣的飯。有次，我和弟弟餓急了，兩人鼓起勇氣一路奔跑，憑借模糊的記憶摸進(jìn)了姥姥的窯洞，姥姥和我們聊天的功夫就做了一頓炸油糕。油鍋里翻騰出的一股清香縈繞在鼻間，緊接著延伸到肚子里，看著黃燦燦的油糕，我和弟弟都在舔舌頭。姥姥從一個罐子里挖出一勺糖說：“油糕要趁熱吃，沾糖吃更香！”我和弟弟嘴里滿是香甜，燙的喉管直跺腳，但根本顧不得那么多，只知道油糕在我家里是稀罕東西，只有過年時才能享受。我們兄弟倆撐著肚子回到家，遭到父親的懲罰，他要求我們背靠院墻反省過失。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吃姥姥的飯還能有錯？直到后來才領(lǐng)悟，那頓糕面是姥姥借來的。

姥姥年紀(jì)大了，父親想去看她，卻經(jīng)不起哮喘的折磨，總不能讓老人來回跑。父親邊咳嗽邊和母親商量，要把姥姥從土窯洞接到家里一起生活。母親也很為難，爺爺奶奶都是七八十歲的高齡，奶奶常年臥床不起，況且爺爺都是四處打游擊棲身，吃什么倒無妨，關(guān)鍵是沒有多余的炕席。父親建議和我們擠在一鋪炕上，那樣心里踏實(shí)。在父親的眼里，老人才是他活下去的勇氣，哪怕是一碗面糊糊也得先給三個老人盛。父親硬撐著病魔的身體送走了奶奶爺爺和姥姥，他給姥姥的棺木扛了大頭（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是兒子扛，姥姥沒有兒子），下葬的時候，父親失聲地哭著：“媽，我最對不起的是這輩子沒有能力給您做身新衣服?！?/span>

父親感到慚愧，村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卻不這么認(rèn)為。誰都清楚父親是個大孝子，他身體有病，心里裝著是大家，養(yǎng)活了三個老人，沒有吃到人間美味，但都是笑著閉上了眼睛的。他的孝心，激發(fā)起的是子女對周圍世界的關(guān)心，如同光焰照耀、溫暖著凝聚在我們心靈深處的意向，形成無與倫比的偉大力量，凝聚成了我的勤奮毅力和意志，永遠(yuǎn)閃耀在我青春的光芒之中。

父親活得比誰都踏實(shí)，村子里的人誰都知道他有顆公道的心。父親地里的活干不了多少，但掌管著公家的物資，集體的東西很難從他手中流失。父親病情加重那年，家里養(yǎng)了一群兔子，母親說，兔子養(yǎng)大賣了就能買新衣服，我把這話裝在心里，只要放了學(xué)就約同伴去拔兔草，兔子養(yǎng)的膘肥體壯，我把希望都寄托在兔窩里。我一直在幻想自己能穿的體面些，白色的上衣，藍(lán)色的褲子，把麻繩底子鞋換成白色運(yùn)動鞋，明知道是空想，還是少不了跑到村供銷社，偷看一眼那雙白色的球鞋，假裝起神氣的勁！眼看“六一”兒童節(jié)就要到了，母親沒有賣兔子的跡象，母親是舍不得賣，說要準(zhǔn)備過個肥年，我和弟弟一臉的不解，哭著要穿白襯衣，藍(lán)褲子，母親想到了父親保管著村里一批白底雕花的“罩衣”，偷偷拿出兩件披在了我和弟弟的身上，又買了一丈白布用墨水染成了藍(lán)色，連夜裁剪成褲子，那是我第一次穿著新衣服過“六一”。

我再次站在“三好學(xué)生”領(lǐng)獎臺時，突然低頭看見露腳指頭的鞋子，想起那雙誘人的白色球鞋，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無奈，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發(fā)誓一定要穿上它，走出村莊，甚至走得更遠(yuǎn)。弟弟穿著那件“罩衣”一不小心摔倒，衣服撕開幾個洞口，徹底把事情敗露了。父親發(fā)了很大的火，質(zhì)問母親誰給她占用公家物資的權(quán)力，母親委屈地和父親吵了一架。原來，那些衣服是大隊秧歌隊的衣服，在父親手上保管了十幾年，卻沒有被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是趁著父親睡著才偷拿的鑰匙。

父親沒有給我創(chuàng)造幸福童年，他用巴掌警示我把對錯分辨，用肩膀扛起我的信念。父親臨終時唯一和三哥交代的事情，是補(bǔ)交他拖欠的黨費(fèi)。父親有過輝煌的經(jīng)歷，在區(qū)委公署當(dāng)過干部，不到二十歲就入了黨。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不少干部響應(yīng)黨的號召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據(jù)說也是奶奶逼著父親回家的，理由也簡單的讓人哭笑不得，父親掙得工資養(yǎng)不了家。父親是寫文章的能人，但不是干農(nóng)活的料。回家后第一次上山砍柴火，他根本不知道砍柴還有技術(shù)，一頓蠻干就被刺傷了眼睛，右眼從此失明。父親沒有埋怨過誰，他堅信奶奶的無奈和組織的決定都是正確的。他努力用毅力戰(zhàn)勝命運(yùn)，最終還是讓貧窮說服了他。老干部平反政策恢復(fù)后，村上兩個有過和父親一樣遭遇的老漢，享受到了政策的滋潤，不但子女沾光，老漢自己也是滿臉榮光，手里端起了酒壺，還喝起了茶葉水，時常站在我家的窯頭晃悠，父親很坦然。二哥堅持要找組織，躺在炕上的父親滿身怒氣，寫信阻止他的莽撞，說這樣做他死都不能瞑目，父親把辭官務(wù)農(nóng)的責(zé)任歸咎于家庭，假公濟(jì)私的事情，他這輩子沒有做過。

父親和三哥結(jié)了一輩子的“怨”，但他還是把一生的遺憾托付給了三哥：“你從小不安分，為這事沒少打罵你，打你是為了長記性，罵你是為了長本事。你出生時家里困難，差點(diǎn)把你餓死，是姥姥用米湯偷偷地喂活，既然活下來就得活出個出息樣，大大（爸爸）估計活不在這個世上了，不能看到你成家，不能看到我孫子出生，也許是這輩子的遺憾，但大大（爸爸）最遺憾的是這么多年沒有好好和你說過一句話，沒有輔佐你成才，但你要成人。最后求你一件事，我估計這輩子走不出村了，你將來有錢了，無論如何不要忘記大大（爸爸）欠下的兩塊五毛錢的黨費(fèi)，還有那件撕爛的衣服，移交時已經(jīng)和書記已經(jīng)說清楚，折算成錢一并還上。”父親走了幾年后，三哥日子過得好起來了，他按照父親的遺言向組織還清了黨費(fèi)，跪在墳上告訴了父親。

父親的命很苦，他的生命定格在52歲，他沒有和村里同齡的老漢一樣，能見證到今天的幸福生活。尤其是當(dāng)了幾十年的老支書陳鳳山，每次見到我總少了拉呱幾句：“娃呀，你父親真是個苦瓜命，要是活到現(xiàn)在……”

父親的生命短暫，但演繹的人生是精彩的，他全然不知自己的血脈是如此強(qiáng)大，繁衍成近百口的子孫，學(xué)會播撒感恩的種子，傳遞著百事孝為先的真諦，流傳在家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上。父親如同一本人生字典，滿載著做人的道理，伴隨我走過半百歲月，余生也要讀懂那本字典里深奧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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