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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瑣憶
文丨任曉娣
圖丨曹新慶
媽媽說，我剛出生時，她讓父親去叫村里的醫(yī)生給我打針，村醫(yī)說，一看父親進門時的臉色，就知道生的是個女孩。
父親不喜歡女孩嗎？可是，留在我童年記憶里的，都是滿滿的父愛。每次他回家，總是先抱起我，用胡子扎我的小臉，逗我咯咯笑，逼他快點刮胡子才作罷；冬天的早晨，溫暖的被窩，我和弟弟一邊一個，聽父親講廣饒才子邱二齋的軼事……
生性溫和的父親很少責備我們，他一回來，我們總是圍著他轉，將他的衣服口袋、提包翻個底朝天，也許會翻出一包糖果、或者幾塊點心、一本書和一沓報紙，讓我們樂滋滋地享受意外之喜。他則笑瞇瞇地坐在那里，聽我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把他不在家的時候家里發(fā)生的大事小情統(tǒng)統(tǒng)告訴他，再偷偷告媽媽一狀！
我們家是典型的嚴母慈父。媽媽在姥姥家行二，大舅很早就在外地參加工作，底下有弟妹五個，姥爺從年輕時身體就不好，重活不能干，好吃的要留給他，還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母親從小看孩子、做家務，稍大些就挑溝挖壕，帶領著弟弟妹妹們地里干活。家里孩子多、底子薄，要強的她總是恨娘家的日子起不來，干活不惜力，一般的男勞力也比不上她，從小鍛煉出的莊稼好把式。別看母親外表五大三粗，其實心靈手巧，縫紉、針線也是一學就會，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用母親的話說，她在娘家當牛做馬，但好在弟弟妹妹們長大了，能添把手。嫁過來之后，發(fā)現(xiàn)奶奶家會拿鋤頭干活種地的人簡直沒有。大伯和父親都在外面當兵，叔叔身體不好，惟有看書解悶，后來英年早逝。家里沒有壯勞力，爺爺從來干不好莊稼活；奶奶是小腳，下地更不中用，比娘家的情況還愁人。
所幸媽媽“藝高人膽大”，用自己厚實的肩膀挑起了這副重擔，性格爽朗、干活利落的她靠自己的能干贏得了村里人的敬重，日子漸漸有了起色。帶孩子、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冬天放下鋤頭就開始織布、編席、摸針線給孩子們做衣服、納鞋底，樣樣不耽誤，現(xiàn)在想想，當年的母親真可謂“超人”。也因此，母親年輕時的脾氣是火爆的，從小到大，我們姐妹兄弟沒少挨她的打罵。我們平時多少有點害怕媽媽，在媽媽的治下服服帖帖，說東不敢上西?？墒歉赣H一回來了，家里就開始各種鬧騰，因為有給我們撐腰的了，我們不再害怕，可以開媽媽的玩笑，告媽媽的狀。媽媽雖然依舊屋里屋外忙個不停，有時候嗔怪父親一回家，家里就亂了套，可是臉上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媽媽說，后來父親還一廂情愿，提議要把我送給遠在鎮(zhèn)江的大伯，也就隨口說說罷了，大伯家已有兩個孩子，人家根本不想要。我怒沖沖地質問父親，為什么要把我送掉？父親只是笑著說，傻閨女，那是為你好，希望你能上城市里，接受好的教育。哼，再好也不去，你們不能沒有我！這個家不能沒有我！
漸漸長大，走在街上，村里的人都說，這個閨女長得和她爹一個模樣，腿長長的，人瘦瘦的，頭發(fā)黃黃的，連走路的姿勢都像，外八字撇。
相像的不只是模樣，還有性格與愛好。
父親喜歡讀書看報，與朋友相聚，幾盅小酒下肚，可以滔滔不絕，談古論今，議論時政。我曾取笑他，李白斗酒詩百篇，老爸杯酒話三車?？墒牵綍r的他，卻是個內向、內斂的人。父親1959年從學校當兵，年僅十七歲，先在天津上了一年的汽修學校后，分配到汽修連隊，一干就是八年，被評為五級修理工。后來，父親從部隊轉業(yè)回來，有半年多的時間閑置在家，在村里的大隊部做事。雖然他有文化也有熱情，可是他的熱情是書生的熱情，興沖沖地組織村民開會，讀報、討論，開展活動，他遠沒有村里的農民們能說會道，也缺少從政者的機變和謀略，實在不適合從政，哪怕是最基層的村官！據(jù)媽媽說，有一次開會，他在臺上講著，底下的人竟然漸漸都走了。最后只剩下一個人堅持到最后，父親激動地以為遇到了知音，問他為什么沒走，說是為了工分，可以想象他此時的尷尬了。
小時候的我可是能說會道的，像枝頭嘰嘰喳喳的麻雀，聒噪得很。哥哥每次去姥姥家，都要帶上我，說我嘴甜，可以負責進村后喊姥姥叫妗子的寒暄。十幾歲的時候，也是喧囂不已的快樂女生，成天魚吐泡泡般一串串稠密的話，經(jīng)常在自習課上與課桌前后左右的同學聚眾談論，被老師勒令閉嘴。
不知何時起，天生的機靈勁漸漸沒了，是父親基因的緣故嗎？我變得越來越木訥沉默了，不善于傾訴與表達，很多的思緒和想法只在內心醞釀，借著紙和筆吐露一二?？墒?，那沉默的外表下隱藏著的熱情，也許會偶爾被碰觸到開關，那時的我也會像當年酒后的父親般打開話匣子，高談闊論一番。
如今的我已然明白，父親與我，骨子里都是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始終做不到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有些話不想說，有些話不能說，有些話不會說，我們固執(zhí)地守護著心靈中柔軟的部分，真誠、敏感而羞怯。
父親是愛書之人，在我印象中，他每次回家，提包中總少不了書和報紙。父親看過后，我就可以大快朵頤了，印象比較深的是《佩劍將軍》、《馬克思與燕妮》兩本書，是父親從縣圖書館借的，上小學的我，其實都是一知半解、囫圇吞棗地讀著。
我最喜歡的是《參考消息》，那份報紙囊括了國內國外、時政要聞、海外風情、科技文化等好多最新內容，簡直為我打開了一個神奇的新世界。雖然已多年不看報了，但我一直對《參考消息》有種老友般的親切感，它像一道陽光，照亮了生活在閉塞鄉(xiāng)村的我。
那時候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寬裕，可是無論是哥哥初中時訂閱作文選刊、還是我訂閱《少年報》，父親都是爽快地掏錢，從來不曾為難過。
因為癡迷看書，媽媽有過一次“焚書”之舉。那一年臨近春節(jié)，父親單位的圖書室處理書籍，父親喜滋滋地抱回了一大堆，于是乎，我們每人一本，都埋頭看書，渾忘了年關將近，家務繁多。媽媽一個人忙里忙外，又要打掃房間，又要煎炸烹炒，看著我們一個個不理窗外事的樣子，忍無可忍，怒氣沖沖地把父親手里的書奪過來，扔進了火爐里，那是一本關于南唐皇帝李煜的小說，分上下集，寫得非常生動，我看過上集，只覺得里面的詩詞極美?？上В急粙寢尭吨痪媪?。父親自知理虧，雖然心疼他的書，卻也無可奈何了。我們一個個也都乖乖忙碌起來。不過，那套書父親一直念念不忘，我在濟南上學時，曾去書店尋覓過，因作者和書名都忘記了，胡亂買了本《南唐后主傳》回來，父親卻說不是原來那個版本，這也成為一個永久的遺憾了。
耳熏目染，父親對書的熱愛在潛移默化中深深影響了我。回憶自己的童年時光，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與伙伴們游戲的快樂，不是下地勞動的艱辛（我從小被大人目為銀環(huán)，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姐姐能挑水、哥哥能下地，我負責在家里看著弟弟、燒點熱水、熱熱飯菜）而是對文字的熱愛，到處尋找?guī)ё值募垼思覊ι腺N的報紙、年畫、哥哥姐姐的語文課本……只要是帶字的紙，必定看看，那種閱讀的快樂與迫切，可以用如饑似渴來形容了。后鄰的三大爺賣書，家里有一個小書店，那是我春節(jié)期間逗留的地方，哥哥姐姐們在隔壁打牌、聊天，熱火朝天；而我坐擁在各類的作文選刊、《今古傳奇》、《故事會》中安之若素，一本《聊齋志異》就是在三大爺那里斷斷續(xù)續(xù)看完的。
少年時代，到別人家串門，如果人家家里有書，那是最好的，挑選一本，坐在一邊就可以神游書里的世界了，隨便多晚都沒關系；如果沒有書，那就如坐針氈般，恨不能一走了之。
過早地體會到閱讀的快樂，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如今我疑惑，當我們的頭腦中充斥著書本中的思想，是否在不自覺中被模式化了，我們自身對世界的感知反而不是新鮮的、真切的，而是淪為第二位的。當我們望著月亮，就會不自覺地想到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先有認知預期，然后再去體驗，那種體驗的強度就會降低了。如果重回到童年，我寧愿自己盡情奔跑、盡情游戲、盡量勞動，用全部的身心去體驗，而不是一味沉浸在書中的世界。可是，我也不能想象，如果沒有那些年的閱讀，我會成為什么樣的我。
父親手很巧，汽車駕駛是他一生的職業(yè)，也是他的熱愛所在。從小，我就聞慣了他身上的汽油味，也見慣了他鉆在車底下修理的模樣。那沾滿油污的手套、新鮮剛烈的汽油味道混合著煙草的味道……是讓我瞬間淚目的父親的味道。
寒冷的冬天，大卡車不好發(fā)動，得先用沉重的搖把使勁搖上幾下，再趕緊去發(fā)動，高大威猛的解放牌大卡車猶如一匹被馴服的駿馬，在父親的手里溫順而聽話?？ㄜ嚒⒓?、轎車，父親一生開過的汽車很多很多，他曾盼望退休后自己買輛車開著玩，可惜，天不假年，他竟沒能開上自己的私家車。父親有一個大大的工具箱，里面有全套的鉗子、扳子等修理工具，沒事在家，他喜歡搬出工具箱，修修自行車，拾掇拾掇不好用的家什，每到此時，最高興的是弟弟，跟著他忙前忙后，鼓搗上一天也不嫌煩。唯有弟弟遺傳了父親的一雙巧手，就愛擺弄這些工具，如今家里的電器、水管壞了，第一反應是先打電話給弟弟。
記得有一次我看到《讀者》上的一篇文章，說的是父親給結婚的女兒親手做了一套家具，父親看了后鄭重地跟我說，等你結婚的時候，我也給你做上一件?？墒?，父親沒能等到我結婚，我沒能收到父親親手做的禮物。每當我參加別人的婚禮，看到待嫁的女兒挽著父親的手臂走過，都會忍不住揣想，臺上父親的心情想必是又心酸又驕傲吧，而幸福的味道就是這一種酸酸甜甜吧！我也總會在心底里呼喊：請珍惜當下的幸福吧，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擁有此刻這一種圓滿的。
父親是個情感細膩的人。奶奶聽力不好，說話嘮嘮叨叨，他從來沒有不耐煩過，總是細心照顧她；我初中時臉上開始冒痘痘，是父親幫我買了第一只祛痘的洗面奶；哥哥和我出去上學時，每次離家的背包，都是父親事先幫我們整理好；我開始工作后分配到廣饒，父親送我到單位，在暮色中離開時，我忍不住掉了眼淚，媽媽說，父親回家后也黯然神傷了好一陣……
人生總有遺憾，父親給了我足夠的愛，為我的人生涂上了溫暖的底色。斯人雖逝，愛卻長存。當我孤獨寂寞時、當我歡欣鼓舞時，我會在心中默禱：父親，感謝你一直指引著我，放心吧，我們都會好好的，努力活出幸福的模樣，因為你的愛始終與我們同在。
作者簡介：任曉娣，珍惜瑣碎人生中的詩意與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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