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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草木間

文/盧永

斬不斷的草

家鄉(xiāng)村頭的那棵老槐樹下，瘸子叔叔的家門前，總長年擺放著一口鍘刀，它是供村民們將干麥草鍘成碎段，喂牲口用的。很長一段歲月里，這把鍘草刀是村人們必不可少的物件之一。

鍘草刀是鐵質(zhì)的。它足有一米五長，厚沉的刀背末尾處，連接著一個木制刀柄。它的刀刃較薄，被磨成亮白色，很是鋒利。底座是一段粗壯的整木頭一分為二后，中間掏出凹槽做成的。平日里，孩子們從不敢輕易觸碰這把鍘草刀，它猶如臥在樹下的一只老虎，尤讓孩子們心生畏懼?；蛟S是因為它的鋒利，也或許是因為看管這把鍘草刀的瘸子叔叔，總是對想要觸碰它的孩子們，一頓訓(xùn)斥的緣故。

一頭牲口就是一家人的希望。對莊戶人家來說，牛，除了可以幫助村民耕地、拉車外，牛本身也是較好的經(jīng)濟來源，養(yǎng)好牛，成了村民們家庭重要的一件大事兒。養(yǎng)牛，當(dāng)然少不了草料。鄉(xiāng)村從不缺少草兒，草兒茂盛的時節(jié)，農(nóng)閑時孩子們牽著牛沿著山坡、田邊走上一圈，回到家端盆水撒上幾把麥麩，牛兒就可以填飽肚皮。但農(nóng)忙季節(jié)，牛兒下地勞作，村人們就得割些青草。冬季時，沒了青草，就得把麥桿兒用鍘刀鍘碎后，用來喂養(yǎng)牛兒。

小時候，家里養(yǎng)了一頭耕牛。因為父母整日里忙著生計，父親把割青草喂牛的任務(wù)交給了我和哥哥。記得有天下午，當(dāng)我們割滿整整一大筐青草，天已經(jīng)徹底的黑了下來。我和哥哥抬著一大筐牛草，又累又渴，走到一片蘿卜地時，我不由地停下了腳步，央求哥哥拔個蘿卜吃。起初，哥哥怎么也不同意，但他終究沒能經(jīng)得住我的軟纏硬磨?？删驮谖野纹鹛}卜，準(zhǔn)備離開田地時，看蘿卜的叔叔不知從哪里走了過來，他沖著我說，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小就不學(xué)好，學(xué)會偷東西了。我害怕極了，當(dāng)時就嚇得大哭起來。但那個叔叔，只是用手拍了拍我的頭，告訴我：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是再好也不可以拿，便讓我和哥哥趕緊回家去。我和哥哥沒敢把偷拔蘿卜的事告訴父母，叔叔的話語，已如同雙腳踩在泥濘的路上一般，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生命中清晰的履印。那晚，我一如既往地用破舊菜刀將青草剁碎，可我第一次聞到了青草汁液清香但厚重的味道。

冬季沒了青草。村民們只得將干麥草鍘碎了來喂養(yǎng)牛兒。此時，村子里唯一擁有一把鍘草刀的瘸子叔叔那里便開始熱鬧了起來。瘸子叔叔雖說腿有點兒跛，但力氣很大。村民把捆扎好的干麥草拉到他家門前那棵老槐樹下，瘸子叔便握著鍘刀把，抬高了鍘刀，在村民將干麥草在膝蓋下壓好，放到鍘刀下時，瘸子叔用力下壓，干麥草便齊刷刷地被切成了碎段。隨后，麥草濃郁的香味兒便慢慢地飄散開來。

后來我步入了城市。我發(fā)覺，城市的霓虹燈很明亮，但它照亮的更多是孤單的影子，虛空的靈魂。鄉(xiāng)下的螢火蟲雖黯淡，但那是它們生命的燈盞。我在城市風(fēng)雨中走得越久，就越懷念鄉(xiāng)村草兒清爽、干凈的味道，越來越認同村民們恪守的那些樸素之禮。在城市高樓林立的叢林中，不停地尋找與渴望間，我終于明白，原來我就是故鄉(xiāng)渾厚土地上的一株草，歲月這把鍘刀從未能斬斷游子深扎在土地里的根。

踩著桐花的青春

桐花開的最盛的時候，在谷雨過后。

有人說，桐花太過于肥俗，花落時滿地頹靡，毫無雍容也或精致的美感。可告別了曾以為有足夠的光陰可供揮霍的青春，腳步開始放慢，腦海中竟時常浮現(xiàn)出踩著桐花走過的日子。

離我家老屋后墻不遠處有一棵桐樹，村人習(xí)慣稱之為泡桐。據(jù)父親講，那棵泡桐樹是自己長出來的，比我的年歲還要大，待我離村時，它已經(jīng)長到比一個成人合抱還要粗壯的腰圍。泡桐樹在農(nóng)村并不怎么受歡迎，因為它的木質(zhì)松軟，中間空心，無法用來做任何家具。農(nóng)村人更喜歡的是參天的白楊和木質(zhì)堅硬的槐樹，它們才是用來做家具的好木料。

老屋后有一片較為寬大的場地，北面是一個不大的池塘，場地上除了有一棵泡桐外，便是幾株槐樹。鄉(xiāng)村的夏季，時常熱到無處躲藏，尤其是夏日的午后，哪兒有濃密的陰涼哪兒就成為村人的福地。有一年夏日，收割了一上午麥子，實在勞累的父親，中午提了個竹席，就地躺在泡桐樹下，誰知這一躺便成了習(xí)慣，父親自此每個午后，都會在那里小憩一會。用父親的話說，看似無用的泡桐樹，是個乘涼的寶地，涼快且不說還沒有蟲子。父親的話，很快傳遍了村子，隔日泡桐樹下便多了好幾條村人們中午納涼的涼席。父親索性平整了那塊場地，鏟去雜草和低矮樹枝，那棵泡桐樹下成了村人們閑暇時相聚最多的地方。

泡桐花開的時候，往往伴著陰雨，因為四、五月份是家鄉(xiāng)雨水正多的季節(jié)。泡桐圓圓的葉片尚未長到巴掌大，一簇簇淡白粉紫，略似喇叭狀的桐花，便開始綻放了。隔著迷蒙的水光煙靄望去，高大的桐樹猶如開在我家屋頂?shù)脑贫洹６┗ǖ南阄兑酀饬业街弊踩说男男?。只是桐花零落時，像極了倏然而至的薄涼。陰雨的日子，鄉(xiāng)村是寂寥的，一朵一朵的桐花，在短暫的怒放后，隨風(fēng)啪嗒、啪嗒地敲打著青瓦屋頂或者地面，的確是讓人生出莫名的憂郁來。而我一直覺得，夾帶在我的性格里的綿密淡涼和從小至少年時代，傾聽細雨敲打桐葉和風(fēng)吹桐花零落有關(guān)。那大朵大朵的桐花零落到地面頗有些悲壯的味道，整個樹的周圍滿是慘白、淡紫，踩上去啪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濕重粘稠的味道，如同無法預(yù)料的命運。

大學(xué)畢業(yè)原本以為，可以穩(wěn)穩(wěn)把握命運脈搏的我，在失戀的陰影和尋找工作不順的雙重打擊下黯然回鄉(xiāng)，做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泡桐樹猶在，只是我沒有了少時腳踩著一個個桐花聽其爆裂的興奮。路過滿地的桐花，我選擇了小心翼翼地繞行，生怕一不小心觸痛了它們安然墜落的夢。漫長的暑假絲毫沒有帶給我悠閑和寧靜，夏季的午后，靜坐在那棵泡桐樹下，我想，不能做一朵桐花，在開得正艷時，轟然墜落。我想到了逃離。

家鄉(xiāng)在遙遠的江南，我卻到了西北小城。城市不長野草，這個城沒有粗壯的泡桐。飄雨的夜晚，回起想與家鄉(xiāng)老屋那棵泡桐、桐花相伴的日子，我體味到那時的簡靜和清美，就像熟稔了喧囂才會明白，在鄉(xiāng)下哪怕是尋常的日子，只要細細品味也如同被踩裂的桐花般，散發(fā)著醇香。

做一株麥子

母親說，麥子是天地間最養(yǎng)人的植物。

母親說這話，是因為有自己的體會。母親有胃疼的老毛病，貧困的歲月，無錢買藥，每次她胃疼時，舀一碗清水，放上一小勺麥子磨制的面粉，攪拌均勻，倒入鍋里燒開的水中，待鍋內(nèi)面糊沸騰時，趁熱將一碗面粥喝下，很快胃就會舒服很多。

炙陽烘烤下，母親正弓著腰，手握著鋒利的鐮刀，貼著地面割下一把又一把成熟的麥子。母親身后的田地里，已經(jīng)躺倒了很多排列有序的麥子，她們在等待著拉到麥場上，變成麥粒。我之所以，用“她們”來形容麥粒，是因為麥粒，如同我們的母親，史詩般的承續(xù)著我們的生命。

麥粒要伴著秋霜才能種下。秋后收割完莊稼的田地，一片肅穆，幾分蕭索。此時，麥粒登場了，它們在農(nóng)人們翻犁過的土地里，悄然醞釀著新的生命?；蛟S是在一場冬雪過后，你會發(fā)現(xiàn)原本光禿禿的田地，已然是滿眼的青翠。她們是生命的悖反。在萬物冬藏，嚴冬酷冷的時刻，她們卻演繹著綠色的神話，講述著生命的奇跡。整個冬天，她們幾乎貼著地皮，頑強地等待著生命的春天。一場春雨，幾場春風(fēng)過后，麥子們似乎一下子就高出了地面許多。生命在拔節(jié)的聲響中，蔥蔥蘢蘢。麥子們在等待回報農(nóng)人。

母親說，麥子是天地間最樸素的植物。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麥子正在揚花。麥苗長到了我的胸口那么高。

母親在麥地里，拔著一些野草。年幼的我在田頭，望著縱橫的阡陌小路，聞著麥苗的清香，卻沒有看到麥苗如同我所見的，油菜花的絢爛，楊柳花滿天飛舞迷人眼的鋪張。我問母親，麥苗真的有花么？母親讓我仔細觀察一株麥芒。我才看清了幾乎每一個麥芒上都懸掛著幾乎和針眼般大小的細碎花粒。我敢說，直到如今，我也一直堅信，這是我見過的最不起眼的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布谷鳥在鄉(xiāng)村上空，啼叫幾遍后，麥子就開始黃了。五月，屬于農(nóng)人的季節(jié)。一株株成熟的麥子，被收割后，運到麥場，等待著脫粒，揚殼，晾曬，最后堆放到農(nóng)人的麥倉。

新麥粒入倉后，母親總會先洗凈了手，然后把一些麥粒淘洗干凈，磨成面做成饅頭。把香噴噴的饅頭用盤子盛放好，恭敬的擺放在家堂，祖宗牌位前，再點起一炷香，祭拜天地和先人。

母親說，麥子是天地間最懂得感恩的植物。一小粒種子落地，會回饋大地一整棵麥穗。

在我厭倦了鄉(xiāng)村緩慢而平淡的教書生涯，選擇再次移植城市時，臨走前，母親第一次哭得很傷心。我擁抱著母親，我告訴母親，我已經(jīng)是天地間一株麥子，在城市，我也會扎下根。幾年后，我把母親接到城市，再隔幾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在郊區(qū)一大片麥田面前，我告訴孩子：我們生命的養(yǎng)分，來自于麥子。

豌豆花開

定居城市十余年了，每到夏日，我?guī)缀醵紩鼙槲鞅边@座小城的大街小巷，品嘗各種涼粉，可遺憾的是，我卻從未吃到一碗記憶中的豌豆涼粉。

母親會做豌豆涼粉，但到了城市，她再也沒有做過。母親說，沒有石磨，水質(zhì)有別，豌豆不同，她做不出老家的味道。在家鄉(xiāng)，每年六月前，豌豆就成熟了，成熟的豌豆和初時幾乎沒什么兩樣，青青的皮，飽滿的粒，看著就讓人心生喜歡。把豌豆做成涼粉，更是夏季解暑的美味。

鄉(xiāng)村七月，收割完畢的麥田又將迎來大豆的種植。流火的七月，田地里毫無遮擋，即便是毒辣的日頭，依舊無法阻止村民們辛勤勞作的腳步。將麥茬點燃，深翻埋入地下，土地平整一番后，便開始種植黃豆。勞累休息的間隙，又渴又熱的村民們，最希望得到的莫過于一大碗豌豆涼粉了。

家鄉(xiāng)，用豌豆做成的涼粉，最大的特點是細滑、柔軟且筋道，是解暑的佳品。每年春日，母親都會在田間地頭，種上些豌豆。種下不久，豌豆就會冒出青綠的芽，長到離地面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時，母親會用竹枝等物給豌豆們搭起一個個架子，供豌豆苗攀爬。豌豆開花時，極其美麗，一個個淡紫色的豌豆花，開得含蓄而婉約，如同初長成的少女，娉婷裊娜地在風(fēng)中搖擺著腰肢，又如一個個村莊，憂郁但頑強地站在廣袤的大地上。豌豆，自形成豆莢后，就可以食用了。青青的豌豆莢，很是美味，用牙一咬，甜甜清香的汁液立即盈滿口中。嫩豌豆生吃或者用開水煮了，更是香甜可口，只是豌豆大多是等到成熟后母親用來做豌豆粉，所以兒時的我，能吃到嫩豌豆實在是一件幸福而期待的事兒。

豌豆成熟后就變成了青綠堅硬的豆粒，幾個日頭暴曬后，便可以儲存起來。新豌豆用石磨磨成細細的豌豆粉后，做湯時可以用來勾芡，也可以用來做豌豆涼粉。用來做豌豆粉時，先將一些豌豆粒，大米，用清水泡漲，磨成漿汁。將適當(dāng)?shù)耐愣狗塾们逅{(diào)勻，加入些明礬攪拌后煮沸，再加入大米和豌豆磨成的漿汁，繼續(xù)加熱，攪動至熟，倒入瓷盆里冷卻，新鮮的涼粉便做好了。那時鄉(xiāng)村沒有冰箱，做好的涼粉，村民們大多用清涼的井水浸泡著，以防變質(zhì)。將粉坨切成條，澆上蒜泥，辣椒油等拌好的調(diào)和汁子，美味的豌豆涼粉便可以食用了。

村子里幾乎每個女人都會做豌豆涼粉。炎炎夏日，不管是田間地頭勞作的漢子們，在家中操勞的女人，還是鄰里間有了縫隙，只要一碗豌豆涼粉下肚，似乎所有的燥熱，不愉快，都會在一瞬間煙消云散了。豌豆粉，對于村民們來說，似乎已不僅僅是一盤美味的食物，更是一帖清涼的潤滑劑。

那日，我和友人們在一家酒店聚餐。友人點了一盤水煮豌豆莢。菜剛端上來時，我立即就被吸引了。問了服務(wù)員價格，我卻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覺，不到三十片的豌豆莢，居然要六十元。曾幾何時，那些熟悉到就連夢里也能清晰地感知它味道的豌豆莢，曾幾何時變得如此昂貴起來了？兒時一心想要走出鄉(xiāng)村，到城市尋找一片天空的我，在城市真的如同那一朵朵豌豆花，開得自由自在，散漫但愜意么？

不止一次，腦海中有過這樣的想法，如果田野依舊是兒時的田野，草兒結(jié)它的種子，豌豆開著淡紫的花。眼前依舊有父親勞作的身影，累了熱了，有母親的豌豆涼粉，我寧愿還是當(dāng)初的那個少年。

只養(yǎng)尋常花

搬入新房后，自然少不了養(yǎng)幾盆花，可經(jīng)過近兩年的摸索，我確定了養(yǎng)花的方向，只養(yǎng)尋?；?。

起初，出于花和新房互相配搭的心理，我花了不菲價錢買回了牡丹，米蘭等“富貴花”，可它們卻相繼枯萎了，最后我只得對著空空的花盆嘆息。剛買那盆牡丹時，它枝條茁壯，青綠的葉片間綴著許多紅色的花骨朵兒，很是養(yǎng)眼。那日，我專門從網(wǎng)上查了牡丹的養(yǎng)殖方法，空閑下來，我給它松土、施肥、澆水，沒過多久那盆牡丹果然開出了幾朵碩大的花兒，給新房增色了不少。可，讓人想不到的是，雖然我更為精細地“關(guān)照”這盆牡丹，但它在開完幾朵花后不久，葉子就慢慢地凋零，最后連根也枯干了。心痛之余，去花市又買了盆米蘭，和那盆牡丹一樣，剛買回的米蘭，小小的油綠色橢圓葉片間，鼓漲著許多鵝黃的小花兒，聞起來香味濃郁撲鼻。我時常把它抱到陽臺曬太陽，施營養(yǎng)土，葉面噴水，幾乎像對待嬰兒一樣地照看著它。但養(yǎng)了不到兩個月，這盆米蘭也開始簌簌地掉下葉子，最后只剩下了干枯的枝條。而當(dāng)初和牡丹同時買回的吊蘭、綠蘿、虎尾蘭，常青藤等花，雖沒有花費多少心思照顧，卻活得有滋有味。

尤其是吊蘭，剛買時那么小，可僅僅幾個月的時間，它已經(jīng)長得團團簇簇，綠葉葳蕤。去年冬日，它還從葉片間抽出了長長的莖稈，開出了白色，淡雅的小花，雖不顯眼，卻生機勃勃。綠蘿也幾乎不用怎樣伺候，盆土很干時，澆點兒水就活得綠意盎然，隨手從綠蘿上掰下帶莖的葉片，放到盛著清水的玻璃缸內(nèi)，就可以成活。

那日出門，在小區(qū)樓道門外，無意間看到別人遺棄的一盆滿天星，雖然枝條凌亂，但花兒卻還活著，遂動了惻隱之心。將它抱回家，用剪刀修剪后，澆了水，施了些花肥，未曾想，當(dāng)年的冬日，這盆滿天星就回報給我欣喜，滿枝頭紅紅的碎花兒，那喜悅的心情，實在無法言表。

“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或許，花如人，花與人也要投緣吧。既然養(yǎng)不了富貴之花，在鬧市中過安穩(wěn)的日子，養(yǎng)些尋常的花草，歷練一顆平淡之心，卻也自得其樂呢！

仰望一棵樹

前日讀到一篇文。文的大意是：江南殷實人家，若生女嬰，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女兒待嫁時，樹亦長成，媒婆在墻外看到了，即登門提親。嫁女之際，家人將樹伐下，做成兩只大箱子，放入綢緞做嫁妝，取“兩廂廝守”之意。這雖是一地之風(fēng)俗，但樹與人通過這種親密關(guān)系連接在一起，實在是件美好的事。

小時候，很多次，我總能看到父親一個人吸著煙卷，默默地對著屋后那棵椿樹，琢磨著什么。每到下雨也或刮風(fēng)的時候，父親就徹夜不眠，他擔(dān)心著屋后的那一棵椿樹，一旦傾倒會壓垮老屋。椿樹已經(jīng)長到有成人半個腰圍那么粗了，它是做“八仙桌”的好材料。父親和屋后那棵椿樹，“對峙”了將近十年，有擔(dān)憂，也有期待，最終父親贏了。父親請鄉(xiāng)親們幫忙放倒這棵有半抱粗的椿樹，將椿樹劇成段，在木材晾干后不久，父親便讓村里的木匠，用結(jié)實的槐木做桌腿和邊框，用紅黃相間的椿樹木料做桌面，打制了兩張“八仙桌”。而大姐與姐夫?qū)@張“八仙桌”更是尤為珍愛，用了幾十年依舊油光锃亮。

我家窗戶不遠處也有一棵樹，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的根部十分粗壯，樹冠巨大。我看過風(fēng)在它的頭上呼嘯，暴雨在它的身上肆虐，我看過很多人在它樹冠下納涼，鳥雀在它的懷里安睡，我還看過一對相愛的人兒在它的身上刻上彼此的名字……直到有一天，這棵樹綠葉落盡，露出它的錚錚鐵骨，我發(fā)現(xiàn)它的枝椏間居然有一個大大的鳥巢時，我對它更是敬畏不已。在對這棵樹多年的凝望中，我已慢慢地學(xué)會了沉默安詳、寵辱不驚。

《詩·小雅》中言，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在古代，后輩見到父母栽種的桑、梓樹時，是該肅立生敬的。一棵樹不但可以用來做農(nóng)具、日常器具，還可以用于養(yǎng)蠶，庇蔭后人。不管是在鄉(xiāng)下還是在城市，如果連一棵樹都沒有那是無法想象的。

每個人都該有一棵親密的樹。仰望一棵樹，其實就是學(xué)會敬畏，懂得厚德載物。

心中的花草

單位新找的保潔員，四十多歲，有些偏瘦，個頭也不高，原以為她很難勝任這份工作，可干了不到一年，大家已對她刮目相看。

四層辦公樓僅一名保潔員進行衛(wèi)生保潔，對一個弱女子來說，干好這份工作并不容易。每日，大姐都會提前到單位，在認真完成保潔工作后，她還會提著換了新袋子的保潔桶挨個辦公室問，有沒有需要傾倒的垃圾，她的這一做法是以前保潔員所從未有過的。

為了美化辦公環(huán)境，多年來單位沒有少買盆花，可說不清為什么養(yǎng)一段時間后，那些花花草草便沒了生機，還有的枯死了，幾乎每個樓層的洗手間都擺著一些只剩下干硬泥土的花盆或是殘枝的花。自從大姐進入單位后，閑暇的時間她便開始將那些盆土傾倒、整理并摻入農(nóng)家肥。很快，那些只剩下殘枝的花兒們?nèi)缤皇┝四Хò愕刂匦聼òl(fā)了生機，原本空盆子內(nèi)也長出了各種花草。大姐將那些盆花除了安放到各個辦公室外，就連樓道走廊也擺上了，整個辦公樓不管走到哪里都舒心養(yǎng)眼起來。

母親也愛養(yǎng)花。她沒讀過幾天書，但卻識得些字兒，對生活有自己的見解。記憶中，有很長一段日子家里很窮。土墻圍成的院落，因常年遭受風(fēng)雨的侵襲只剩下半人高，可每年春天母親都會在土墻邊種些牽牛花、鳳仙花或夜來香等。鄰居們對母親的做法很不理解，有人問母親，飯都要吃不飽了，你怎么還有心思種花？其實，不只是鄰居，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疑問。但當(dāng)夏季來臨，在我看到母親坐在花旁，一邊沐浴著花香一邊納著鞋底，臉上寫滿了愉悅的神情時，我懂母親了。

有同事說，大姐的養(yǎng)花技術(shù)真好，是個魔術(shù)師。還有的說，花草兒也認人呢。對這些贊美的話，大姐只是靦腆地一笑。同事的話我不置可否，可我更相信，保潔大姐和母親一樣樸實、勤快。不管走到哪里，她們的內(nèi)心都有一片花草地，靜靜地開自己的花，長自己的葉，四季芬芳。

作者簡介：盧永，寧夏作協(xié)會員。寧夏文聯(lián)第二期小說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發(fā)表于《當(dāng)代》《星星》《散文百家》《朔方》《佛山文藝》《安徽文學(xué)》《連云港文學(xué)》《歲月》《美文》等刊，被《思維與智慧》《特別文摘》轉(zhuǎn)載，入選《中國鄉(xiāng)村詩選編》《稻花香里》等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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