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個版本亨利·米勒的小說《北回歸線》。第一個版本的，如今暫時找不到了。不知道是借出去沒收回來，還是躲在書柜的什么地方了。第二個版本，從東風(fēng)第一枝于老板處買來的，版本不太好，且是他自己收藏的舊書。但相對于第一本，是全譯本。第三個版本，是去年在廣州南國書香節(jié)買回來的。
首讀《北回歸線》，為淺讀，主要看這書為什么長期在英國和美國及英語國家是禁書。１９４５年美國解放法國，好多美國兵在找《北回歸線》。讀過后，其實呢？與其說是禁露骨的性描寫，不如說是禁對西方頹廢、破敗、腐化的直白描寫，所帶來的政治影響。
第二次讀，主要是看版本買得值不值。于老板七折賣給我的，另外還有四本亨利·米勒的書。還不錯，沒有漏頁錯頁，當(dāng)真是全譯本。
這回讀，是在近讀過亨利·米勒的讀書集子《生命的谷倉》與《性愛之旅》后，想看看作者在《北回歸線》里的思想閃光與獨特筆法。
所讀的版本是譯林出版社袁洪庚譯本（２０１３年４月第１版，２０１４年第４次印刷）。序言有二，一是馮唐寫的《難得的是當(dāng)一輩子“流氓”》;二是作者自己寫的《癡人說夢：亨利·米勒及其代表作<北回歸線>》。
馮唐的文字，讀過一些。如《不二》《素女經(jīng)》《萬物生長》。另外，我訂閱的《智族ＧＱ》雜志的尾篇，常常有馮唐的玩玩文。不喜歡！這序，寫得玩性足而不失真誠，文字頑皮而態(tài)度誠懇，算是他所有文字中，比較正言正統(tǒng)的了。不過，最后也來了一點性器官名詞直白的寫法。也不怪，寫過《不二》與《素女經(jīng)》的馮唐，說《北回歸線》，要寫得干凈潔白，不是難為他了？馮唐對亨利·米勒是贊賞頌揚，倍加推崇的。他說：“亨利·米勒是我了解的文化人物中，元氣最足的。”“亨利·米勒一輩子，思考，寫作，嫖妓?！?/span>
我這次讀《北回歸線》的讀點，正好是思考與寫作。讀感呢？以嫖妓小形式上的描寫與敘述，解剖天下妓意。以身體的嫖，體會精神上的嫖與被嫖，再藝術(shù)的展示給讀者，不失是種入世的積極態(tài)度。玩笑的說，一個人當(dāng)天流氓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當(dāng)流氓。
天下一池水死水。有得幾個真正的“流氓”攪和，真實露底的帶著本質(zhì)的“真相”才會浮出水面。
亨利·米勒用大量的生活中的現(xiàn)象與瑣事的亂象為包裹，其中包括特別能表現(xiàn)人的本性的性色描寫，來表現(xiàn)自己想說那點“思考”。比如，“時光之癌癥正在吞噬我們，我們的英雄或者已經(jīng)自殺，或者正在自殺。如此說來，這個英雄不是時間，卻是永恒。我們必須步調(diào)一致、前仆后繼地朝死亡的牢獄奔去?！薄斑@不是一本書。不，這是無休止的褻瀆，是啐在藝術(shù)臉上的一口唾沫，是朝向上帝、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褲襠里踹上一腳?！薄笆澜缡且粋€毒瘤，正在一口口地吞噬自己……”“……對于一個猶太人，全世界便是一個野獸橫行的籠子。”“……靠誠實勞動換飯吃的人總是這副熊樣兒。”
全部的小說，并不完全是為了說故事，塑造鮮活的人物性格。更重要的，是通過故事和人物形象，述說心中那點潛藏很深的，甚至是潛意識的那點極其想說的東西。這個東西，可以說是思考的積淀，也可以理解為個人對人生與世界的最深刻的理解與看法。
小說家，在小說中首先是同自己說事說人，然后才是與別人說事說人。一個潛藏著某種強烈的“思考積淀”和“最深刻”意絮的小說，才稱得上是成功的小說。這樣的小說，才可能被傳播開來，流傳下去。哪怕潛藏其中的那點“思考積淀”與“最深刻”的意絮，并不好捕捉。亨利·米勒的小說，屬于這樣的小說。讀了進去，會激起心靈的同頻震顫。
小說，特別是只突出故事敘述的大部頭小說，很快要走到盡頭了。我所讀小說，特別是國內(nèi)的當(dāng)代小說，很難讀到思想特別深刻，語言特別自己個性的小說。要不是特別能說故事，思想?yún)s流于市井。要不有些想法，又特別不會說故事。只會說故事的小說，頂多是個好篾匠，可以編織一床涼快身體的席子，卻永遠不能讓人心起暖，或靈魂生得清涼之意。
小說，一定要有個思想的大致指向，或者是大致的暗示?？梢詻]有主題，但不可沒有思想。哪怕是自相矛盾的思想?！侗被貧w線》是通過作者自傳性質(zhì)的敘述，讓自己和那些藝術(shù)家的朋友，在雜亂無序與腐化骯臟的社會中赤裸裸的“墮落”，公然的變成“流氓”。而后，通過這個過程，揭示西方社會的蛻變與異化，以及世界“已經(jīng)死去”“還沒有埋葬”的可怕。
《北回歸線》是“暢我”的書寫手法。什么是“暢我”的書寫手法？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不管語法，套路，邏輯，秩序，故事，情結(jié)等等。亨利·米勒在小說中有這樣一句話，可能代表著他的寫作態(tài)度與習(xí)慣：“我曾跟自己訂立過一個無言的契約：寫過的東西絕不再改動一行。”換句話說，只改字母和錯的字詞，不改文字先前的意思。玩文字的人，會有這樣的體驗：后來的意思，并不見得對先前的意思高明許多。也許，會認為后來的意思與表達，會超過先前寫就好的東西。但我們離開了“共時”的原來境時境地，也說是當(dāng)時捕捉到的“兔子”已經(jīng)跑了，如今手上抱著的自鳴得意的“兔子”，已經(jīng)無法代替先前的了。堅持已經(jīng)成文寫就了的自己，這便是亨利·米勒。他，代表著“暢我”寫法的高手之一。舉例說明，選幾處，在我讀來快暢的寫法：“這本書將是一部巨著，將會出現(xiàn)大洋似的廣闊地域供人來往、漫游、唱歌、跳舞、攀登、洗澡、翻跟斗、發(fā)牢騷、強奸、殺人?！薄皬?fù)活節(jié)到來了，像一只凍兔子似的……”“她回到大雕木寫字臺旁，從魚缸里抓出一條釣魚吞下肚去。接著房間轉(zhuǎn)了起來，幾塊大陸一一滑進大海。那女人尚在，不過她的軀體也變成一大塊土地。我把頭探出窗外，埃菲爾鐵塔正在往外噴香檳酒，它完全由數(shù)字建成，黑色花邊遮蓋著它?！薄拔冶蝗藦倪@個世界上驅(qū)趕出來，像槍膛里的子彈一樣呼嘯而出。”“我的人類世界已經(jīng)死去。我在世上孑然一身，大街是我的朋友?！薄鞍屠柘褚粋€婊子，在遠處看她非常迷人，叫你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摟進懷里?？墒俏宸昼姾竽惚阌X得空虛，你厭惡自己，覺得受騙了。”
《北回歸線》想說什么？或者說那點“思考積淀”與“最深刻”的意絮是什么？就我的讀感而言，是自我的沖破與突圍。沖破什么，突圍到哪里？沖破的是小說中，也許是包圍作者思想與靈魂的圍墻的這樣一段寫照：“我是一個游蕩鬼魂，一個被這個冷冷的屠宰場嚇壞的白人。我是誰？我在這兒做什么？我墜入刻毒人性的冷墻中，我是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掙扎，沉入冰涼的湖水中去，身上壓著一大堆腦殼?！被貧w，回歸到?jīng)]有人造的“霧和雪”“高緯度”“淵博學(xué)識”“發(fā)藍的咖啡”“不抹奶油的面包”“感化院”等，接近人的自然狀態(tài)的：“每個人都憋著一肚子屎，這時廁所的下水道偏巧結(jié)冰了，大便像蟻丘一般堆積起來，人們只得從那個小臺子上走下來，把屎拉在地板上。”
注意了，回歸，從那個小臺子上走下來，把屎拉在地板上！
２０１６年９月２日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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