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他與勞倫斯一樣提倡從身心兩方面進行性解放,把性看作為重要的人生體驗;另一方面他也并非將其看作是一種嚴肅的儀式,而是時不時對它大加嘲諷,甚至把它看成一種狡詐的、貪婪的、毫無廉恥的詭計,而人們對它的認識又多么無知而可笑。
文 | 張旋 編輯 | Agnes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亨利·米勒全集,除了最為人熟知的《南回歸線》、《北回歸線》外,《黑色的春天》、《情欲之網》、《大瑟爾》等十六部作品共同為我們展現了一個全息的文學怪杰亨利·米勒。他作品中最常被人提及的性主題到底富有何種特點而讓其有別于其他作家?對性的態(tài)度又折射出亨利·米勒怎樣的道德觀?
亨利·米勒或D.H.勞倫斯
尊崇傳統(tǒng)價值和古典文學——特別是玄學詩的大詩人T.S.艾略特,在他的中年時期改宗英國國教,而且是最保守的高蹈教派,這意味著他的思想完全倒向唯靈主義。因而與他同時代的兩位揭示肉體意志和性道德的小說家D.H.勞倫斯和亨利·米勒在立場上就與他明顯格格不入。但是對這兩位小說家,艾略特并未回避,而是抑此揚彼地做出了不同的評價。
艾略特首先接觸的是勞倫斯的小說,勞倫斯的小說推崇肉體意志(與尼采的思想有重合的地方),并且認為美好的性本身具有啟發(fā)良知的作用。艾略特對這些小說持矛盾的態(tài)度,曾說自己對其看法一直徘徊在憎惡、惱怒、厭膩和崇拜之間。
他的憎惡都被另一著名文學評論家利維斯收進《偉大的傳統(tǒng)》一書。為此他不得不在《批評批評家》中聲明自己同時也把勞倫斯(以及另一反天主教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看作是非常嚴肅而富于教益的作家,而且認為天主教也完全沒必要譴責他們。他自己(做人非常謙遜)只是對勞倫斯小說中表現出來的自我中心、殘忍和缺乏幽默感完全無法接受。
因而,對于亨利·米勒這位一邊從生理和心理兩方面細致地描寫性,一邊尖酸刻薄對其加以嘲諷的作家,艾略特在看了《北回歸線》之后卻立即給予肯定的評價。他說:“這是一本十分卓越的書……一部相當輝煌的作品……在洞察力的深度上,當然也在實際的創(chuàng)作上,都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D.H.勞倫斯的代表作)好得多?!?/span>
亨利·米勒
把艾略特這些贊語和他對勞倫斯的批評作對比,我們可以推斷他贊賞亨利·米勒的究竟是什么,即風格上的:非自我中心(有自知之明)、富于人道精神(不殘忍),以及足夠的幽默感。
當然,另一方面說,亨利·米勒在推動性價值方面的作為就微不足道了,至少被他那些批判思想自我削弱了。以他的作品,人們并不容易斷定他關于性道德的立場,他總是使自己處于搖擺之中。
一方面他與勞倫斯一樣提倡從身心兩方面進行性解放,把性看作為最重要的人生體驗;另一方面他并非像勞倫斯那樣對“性”心懷美好的愿望——把它看作一種最嚴肅的儀式。而是時不時對它大加嘲諷,甚至把它看成一種狡詐的、貪婪的、毫無廉恥的詭計,而人們對它的認識又多么無知而可笑。
如果說勞倫斯的思想大大超前于他自己的時代,那亨利·米勒的思想則大大超前于勞倫斯(以及尼采)的時代(這個時代在二戰(zhàn)前只是曇花一現)。當然,對我們現在這個更具包容精神現時代來說,他的思想已成為紛紜萬象的主流中一個支脈,或者說已成為人們關于性的某種共識。至少現在他的書不再成為禁書,無論是讀者還是批評家都更愿意忽略他在性描寫上的勇氣,而純粹去批評其文學價值,以及美學趣味。
“大瑟爾圣賢”的遺產
那么現在的問題是忽略掉亨利·米勒在寫作上的驚世駭俗的“勇氣”之后,他的作品還能留下什么樣的文學價值呢?艾略特對他的評價是否還有助于人們將其視為卓越的作品之一加以閱讀和研究嗎?答案也并非顯而易見,也要從正反兩面來說。
從正面價值方面說,亨利·米勒的作品與很多經典作家相呼應,比如拉伯雷、薩德、卡薩諾瓦、蒙田、愛默生、尼采、左拉、塞利納、勞倫斯,以及法國二十世紀最驚艷的藝術流派中的那些超現實主義者。所有這些人的思想、寫作風格、文學趣味都在他身上有不同程度的體現,而且他在繼承前輩作家的傳世價值方面非常卓越,爭取做出微小的超越,努力向前邁出了一小步。正如T.S.艾略特所說,在某些方面更富洞察力,在某些篇章寫得更輝煌,這是不容否認的。
作為最具反判性的作家,他啟發(fā)出來的作家數不勝數。而真正繼承他那種被稱為“自發(fā)性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方式的著名作家也數量頗多,比如開啟美國文學新時代的垮掉派代表作家杰克·凱魯亞克。這確實是他文學價值中最值得繼承和研究的東西。
下面是他在《巴黎評論》的訪談中曾描述過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的,其中一句很能代表其特點:“單純敲打鍵盤的機械動作所帶來的手指的觸感,都會讓我產生很多新的想法,然后卻發(fā)現自己正在修改已完成的東西。”這的確一種很美妙的寫作狀態(tài)。
從反面價值來說,亨利·米勒受當時流行的超現實主義的影響比較深,這種影響使他的小說里有一半篇章顯得矯揉造作。他的小說明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則是大段大段的超現實主義的幻象,與達利的畫有異曲同工之妙,畫面里都是些具象的、有象征意味、但并不真實存在的事物。
比如“……貝殼狀的鋼琴,花冠射出和諧的光亮,變色蜥蜴在書的重壓下蠕動,土耳其宮殿在塵埃廢墟中奄奄一息,音樂像火焰那樣從苦觀的隱身日全食中迸發(fā)出來,芽孢和石珊瑚在地上泛濫,肚臍里吐出痛苦的明亮魚卵……”(《北回歸線》)
另一部分則是左拉那種自然主義的敘述,在這方面,他則以自然的態(tài)度對待“性”,也以淡定而略為粗暴的態(tài)度對待異性(諷刺、欺騙甚至毆打她們)。他一直是從外部冷冷地觀察她們,從未認真地要把自己融入對方的意圖和動機之中去理解她們生活的意義。不過,所謂“旁觀者清”實著有理,他在描述女性方面,比那些以女性視角體驗世界的作家寫得更精確和生動。從下面他描述的一位女性肖像中可以體會一番:
“她一睜開眼睛,就完全醒了……她裸露著四處轉悠,嘴角叼著一支香煙。梳妝打扮是她十分偏愛的事情……就像一個田徑運動員,準備參加當天了不起的比賽。從她專心致志研究的頭發(fā)根,到她的腳趾甲的形狀和長度,她身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在她坐下來吃早飯以前被徹底檢查過。盡管我說她像田徑運動員,但是在她的臉上,她更像一個機械師為一次試飛而徹底檢修一架超音速飛機。一旦她穿上連衣裙,她就開始工作,開始飛行,這飛行也許最終會在伊爾庫茨克或德黑蘭告終,她在早餐裝下足夠的燃料……”(《南回歸線》)
總之,亨利·米勒的作品有一半內容可能要隨著超現實主義的衰落變得不合時宜、難以卒讀。但另一半所描寫的人生百態(tài)仍趣味昂然、生氣勃勃。因而關于亨利·米勒,最后還要加以強調的是,他與后世那些也以粗暴和玩世不恭態(tài)度描寫性和異性的作家有所不同,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千變萬化,不像后世模仿他的作家只會很單調地描寫某種潑辣放蕩的女人——特別是那些色情雜志上刊登的二流小說。
正是與這些單調的色情作品相比,我們才能辨認出亨利·米勒小說式的價值取向:性在他的作品里并非點綴,而是具有統(tǒng)馭全局的隱喻地位。他借 “性”嘲諷來對人類的道德敗壞(最主要是針對貪婪)加以批判。這也是他后來被尊稱為“大瑟爾的圣賢”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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