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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
春露輕輕,偎浸衣衫,颯爽爽的春涼直透我的心扉。仿佛遠古走來的心曲,耳畔響起韻律悠婉的誦經(jīng)聲,我的淚,又一次無聲滴落在這方矮矮的墳?zāi)骨?,滴落在父親身邊的泥土里。我怕父親聽到我的哭聲,強忍住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我知道,父親在去往天堂的路上聽到背后傳來我的哭聲,必然會在頻頻回顧間更添一份沉甸甸的負擔(dān)。可是,我實在不能把我的淚水阻止在眼里,那么,父親看到我淚水漣漣的雙眼了嗎?我想,看到了,憑父親的聰慧和敏覺,他又怎能看不到自己兒子心痛的淚臉呢?我抬頭,看父親,厚厚的泥土掩蓋著層層炕面子,將父親呵護在那方小小的墳坑里,我看不到父親安詳?shù)拿嫒?。可是,我分明又仿佛看到了父親深情脈脈地注視著我,說:“兒呀,別難過,爹遲早要走,這一天是安拉的召喚,誰也不可抗拒?!蔽易屪约好悦善沛兜臏I眼透過父親身旁倩影婆娑的雜草,看到遠遠的東方,一輪扁圓的紅日初升在黃河水彌漫淡淡輕沙的半空中,朝霞婆娑著曼妙輕盈的舞袖,在紅日中抹上兩道短短的濃眉,一如父親慈祥的面龐?;牟萜嗥嗟膲瀴L中,我似乎聽到了父親的呢喃,呢喃著來自天堂殷殷祝福和切切鼓舞。而我,對父親的遙念,從此也只能“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了。
可是,作為他的兒子,我能做的是什么呢?我又有什么來回報他來自天堂的祝福和勉勵呢?我唯一能做的,是將他長埋于面前這片土地,這片他操勞一生掛念一生的土地,這片土地有他一世的寄托與收獲、一世的擔(dān)憂與喜悅、一世的悲歡與負重!我只能將他長埋于奶奶身邊,讓他們母子二人在來世緊緊相依,抵足而棲,脈脈低訴別離與牽掛的衷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牢記他生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都好好地?!笔堑?,要好好的,這是我最應(yīng)該做的,而且應(yīng)該做好的,唯有如此,才能讓他放心歸去。
尤其是,我更要好好對待我自己,照顧好自己,才能讓他在天堂生活得安心。因為,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唯一的兒子,他知道兒子身體不太好。臨終前的那天下午,他把三爺和伯父鄭重地叫到床前,從他已經(jīng)極度無力的嘴唇,輕輕地抖動出最后一個詞語,竟然是“兒子”,伯父連說三聲“放心,兒子好著呢”,他才點了點頭,閉眼稍息。
父親走了,歸回我們?nèi)f能的安拉了,我在離愁漸遠漸無窮的疼痛中,感受一種春水一樣迢迢不斷的無盡哀思。我用思念和懷憶的飛緒,串起父親坎坷一生負重一生的漫漫長路。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一方受黃河血水滋潤的千年沃土,一方被賀蘭山懷抱溫暖的萬載厚土。爺爺無常得早,那年父親才十二歲。就是靠著這一方土地,父親憑自己羸弱瘦小的身軀,過早地承擔(dān)起了家庭的全部責(zé)任。憑著這方樸厚的黃土地,父親養(yǎng)活了他的老母與妻小,并給他們創(chuàng)造了富足安康的生活。在這方土地的喂哺下,他的三個兒女在萬千農(nóng)村孩子中脫穎而出,考上了大學(xué),成為鄉(xiāng)親們欣羨的“文化人”??恐@方土地,父親得以讓奶奶頤養(yǎng)天年,直至安然歸主??恐@方土地,父親給了親友和鄰里多少無私的幫助和扶持,贏得了人們多少尊敬和譽美。
然而,就是這一方土地,也累垮了父親。常年的腿疼、腰疼,還有食欲不振,將父親的身軀塑造成一根只有嶙嶙瘦骨的標(biāo)架。我們年年勸說父親將田包給別人種,父親說:“再種一年吧,趁我和你媽還能動彈,自己多攢兩個錢,將來不給兒女增添負擔(dān)?!币淮未蝿窀赣H去醫(yī)院治病,執(zhí)拗倔強的他一次次搪塞推脫,無知的我們發(fā)一番脾氣后,也就懶得再勸說他了,而且僥幸地認為,爹的身體好著呢,應(yīng)該沒啥大的毛病。也許,是安拉對我們的無知降下的懲罰,我們的粗忽,最終還來了失去父親的慘痛代價,換來了無濟于事的終身悔恨。我們無數(shù)次愚蠢地認為,爹吃得少,是他口太尖,毛病多,或者胃不好,卻從來沒有認真地想一想,他的食欲低,有沒有別的更重要的原因。
2015年1月12日,父親被誤診為腰間盤突出,住院治療十天后,腿疼愈發(fā)嚴重,醫(yī)院讓回家休息兩天。出院時,父親說,一樣的病,別人都治好了,怎么就我治不好?我聽了,心里宛如一把滴血的刀在絞。兩天后,父親終致下身癱瘓,排便困難,無奈地插上了導(dǎo)尿管。早晨,我用輪椅推他到縣醫(yī)院做核磁檢查,下午堂哥他們開車送父親去做彩超檢查。殘陽如血的黃昏,我拿到了檢查報告單,報告單血淋淋地告訴我,父親竟然全身骨腫瘤轉(zhuǎn)移,也就是骨癌晚期!這時候,我上網(wǎng)查資料,得知骨癌的癥狀之一就是消瘦和食欲不振,我才明白,我們當(dāng)初是多么無知,我們沒有照顧好自己的父親!醫(yī)生含蓄地告訴我,父親的日子不多了,勸我放棄治療。我們不敢把實情告訴父親,只能擦干心中的血和淚痕,寬慰父親,沒啥,就是骨頭上有點問題。
時間緊急,在沒有聯(lián)系好床位的情況下,我們急匆匆地大清早送父親轉(zhuǎn)院到銀川。在人潮如流的附屬醫(yī)院,我們揪心地看著痛苦萬分的父親,一邊焦心地找醫(yī)生說好話,一邊無奈地謾罵著醫(yī)生的冷漠無情。太陽快落山了,住進附屬醫(yī)院的希望,終于破滅了,只好轉(zhuǎn)到解放軍第五醫(yī)院。面對醫(yī)生的安慰,父親臉上露出飽受病痛折磨以來久違的笑容。是的,父親一貫在說:“不用走醫(yī)院,我活個六七十歲就行了,全托靠主?!笨墒?,當(dāng)病痛掠奪了他的行動自由后,他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疼痛的恐怖和生存的渴望,讓他變得那樣聽話,甚至,連他一貫不喜歡的魚湯,也自覺地喝了起來。每一次,護士前來換藥,他總要比擬著娃娃的口氣對護士說:“謝謝姐姐?!碑?dāng)護士前來給他換洗床單被套時,他不無歉意地說:“給你們添麻煩了?!蔽艺f:“爹,你不要這樣說,這是她們的工作?!备赣H點了點頭,可是下一次,依然對護士說謝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發(fā)現(xiàn),每一個護士,只要走到父親的病床前,臉上立刻綻開嫵媚的笑臉,而且,在不繁忙的時候,這些漂亮的護士也都愿意和父親多拉扯幾句閑話。
終于要做伽馬刀了,面對醫(yī)生寫下的一大堆有可能存在的風(fēng)險,我在簽字時刻猶豫了,父親的臉上,明顯露出了對我的不滿,多次催促我快點簽字,即使聽到醫(yī)生說進了伽馬刀治療儀有可能再也不能活著出來,父親也淡淡地說,托靠安拉。
兩個星期的治療,每一次,父親都能一個骨碌就翻到伽馬刀治療床上,連醫(yī)生都驚嘆:“這個老爺子真厲害!”可是到了晚上,我在熟睡中聽到父親輕輕地叫我,起身,開燈,我看到父親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悲苦無助地說:“兒子,疼得很,你給我揉揉?!蔽医o他揉捏踝關(guān)節(jié)和膝關(guān)節(jié),卻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痛苦。終于,他受不了了,說,喊醫(yī)生來打一針。止疼針注射進皮膚后,父親總是不讓我多給揉捏一會,總是催著我快點睡??墒?,饑餓也在折磨他,總是在下半夜三四點左右,他在餓醒后,呼喚我給他拿點吃的。他吃一口面包,啃一口蘋果,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看我,看看窗外的點點燈光,然后失神地盯著病房的屋頂,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軟弱無力地等待著遠方的媽媽帶著一大堆好吃的早日歸來。我輕輕地嘆息一聲,關(guān)上燈,很快,父親那熟悉的鼾聲響在耳際,就像鼓點咚咚敲打在我的心坎。
看著我們因照顧他而來回奔波,因失眠而出現(xiàn)的倦容,父親沉重地說:“都是我的錯,當(dāng)初應(yīng)該聽話,也不至于現(xiàn)在拖累兒女?!焙髞黼S著病情的嚴重,他的這種自責(zé)心里愈發(fā)強烈,說三個兒女無巴憐的。后來回到家里,我們上班無法熬夜,母親每天晚上給他揉腿子,白天他睜眼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躺在身邊,就一個勁地喊母親過來躺一躺,說,你無巴憐的。我們的安慰,絲毫不能減輕他的自責(zé)。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有了這方神圣的土地,歲月的蒼老始終沒有改變他心靈的年輕,時光的長河始終未能沖垮他精神支柱的堅強如砥。有了這方土地,父親在父老鄉(xiāng)親中得以美名傳揚,贊譽頗多。我很少相信奇跡,可是,那天早晨,父親一醒來就告訴我,昨夜,他在迷迷瞪瞪中竟然猛地立直腰身坐了起來,然后才跌躺下去。再次嘗試,卻沒有坐起來。我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妹妹和表弟、姐夫他們,大家都高興地說,這是好的兆頭,說不定治療完后,他真的就會坐起來。父親笑了,說:“只要我能坐起來自己吃喝,你們的負擔(dān)還小一點。”我問他:“爹,如果你能回復(fù)行走,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的意思是,疾病讓他失去了行走的自由,如果能回復(fù)這個自由,他肯定會到外面的世界里好好地轉(zhuǎn)一轉(zhuǎn)??墒?,父親的話大出我的意外,他說:“做乃麻子。”我笑了,說,害了一場大病,你就這么點心愿呀?父親沒有笑,眼神里全是堅定和認真。我肅然起敬,是的,這就是父親心中另一方土地,一方深深地根植信仰和虔誠的土地,一方精神境界上的高地。在這方土地上,父親種下了行好行善的種子,必將結(jié)出濃香馥郁的果實,那就是,皈依安拉,永享后世的安詳與吉慶。
春節(jié)到了,按照醫(yī)院的規(guī)定,病人全部暫時出院回家過年。春節(jié)過去了,我們多次聯(lián)系醫(yī)院,得到的答復(fù)是,不能再治療,怕伽馬刀損傷骨髓。我們不敢告訴父親實話,聯(lián)系縣醫(yī)院,能否把他的前列腺治一治,爭取把導(dǎo)尿管去掉,答復(fù)是,不可能,就讓插著。一天天過去,父親大概猜出來,他的病,不是一般的病,再也不提治療的事了。再到后來,他的右腿從胯下直到腳尖腫脹得又粗又硬,我們使勁掐,問他疼不疼,他說沒感覺。但是他左腿左腳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加劇,尤其到了晚上,更是飽受折磨與摧殘,他的呻吟,響徹大半個夜晚。兩個多月里,伴隨他的呻吟與我的噩夢,我一次次半夜驚醒,起身給他吃藥,倒水,揉捏,然后看著他在痛苦有所減緩后逐漸入眠??墒?,因為白天上班,給他半夜揉捏的任務(wù),絕大部分落在了母親身上。金黃色的臺燈光影里,他對母親的切切低訴,如一縷吹笛幽幽咽咽捱磨到天明。
至今想來,那時候,父親肯定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開始絮絮叨叨地給我們安頓后事??墒巧倒弦粯拥奈覀?,哪里懂得他內(nèi)心的憂愁與焦慮呢,我們總是勸他少說點,好好休息,養(yǎng)足精神。
他的頭腦是那樣的清晰,所有的的重要事務(wù),他一律記得清清楚楚,都給我們做了交代,有些事連我們都沒有想到,他也早早地做好了規(guī)劃和安排。我的堂兄堂弟表兄表弟前來看望他,他總是囑托人家,將來萬一我有個病頭災(zāi)難的,盡可能地給我以幫助和照顧。他知道母親脾氣執(zhí)拗,一再叮嚀母親,以后要聽兒子的話,聽兒子的話錯不了。
他叮囑我們兄妹三人,以后要好好地,要和和睦睦,美美滿滿,要把母親照顧好,讓母親安享余年。
然而,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我。按他設(shè)想,把老家的房屋和農(nóng)田承包費分成三份,給兩個妹妹各一份,這樣,將來兩個妹妹因為有了老父親留給的財務(wù),可以堂堂正正理直氣壯地照顧我,而不必感到絲毫的為難。我說,爹你放心吧,妹妹對我好著呢,承包費給她們一份,我沒意見。我好著呢,將來也不至于可憐到離開妹妹的照顧就活不好的地步。他聽了,鄭重地點頭說,對,你有退休工資呢。
他吃得越來越少,整天心情不好,見人也不怎么搭理。老家來人看望他,一見面,他就潸然淚下,大家抹著眼淚安慰他,他說,放心不下妻子兒女。我們勸他多吃點,勸的多了,他就煩躁。我說,爹,你要多吃點,你多吃一點,我們心情就好一點,你不吃,看得我們難受。他安慰我不要難受,我大慟,抓住他雞爪一樣的枯手,將自己的額頭放在他堅硬的手背上,眼淚滴答在他的手上,說:“你讓我怎么可能不難受呢!”見我哭,他大放悲聲,從我的頭下抽出手,撫摸著我的腦后殼說:“爹知道,可是爹吃不進去。如果安拉給爹能力讓爹吃,爹肯定吃?!备缸觾蓚€手挽手,悲泣好一會,我怕他哭壞了身子,擦干眼淚,笑著給他講述上網(wǎng)看到的特大新聞,而他,也強挺著把妹妹端來的鴿子湯都喝完,并且吃了兩塊鴿子肉。到了下午,他的肚子就脹鼓鼓,硬邦邦,用手指敲擊他的肚皮,發(fā)出“嘭嘭嘭”的清脆響聲,一連幾天大便堵塞在肛門口下不來,各種通便藥都吃了,沒有明顯的效果。我們嚇壞了,從此再也不敢勉強他的吃喝,只能眼看著他日漸消瘦,如寒冬的黃昏后隨風(fēng)飄蕩的老樹干枝,暗自垂淚嗟嘆。
可是我不能就這么看著自己的父親就這樣被病魔把身上的肉和水分啃食吮吸殆盡,經(jīng)過反復(fù)深思,我決定,送他到自治區(qū)醫(yī)院接受生物免疫治療。他不同意,說沒必要。我說,爹,你聽我說,我們省下三萬五萬塊錢,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干不了什么事,可是給你治病,起碼能讓你精神好一點,覺睡得好一點,飯吃的多一點,痛苦少一點,而且能夠跟我們在一起多待個一年兩年。至于不能報銷,不報就不報吧,錢沒了我還能去掙錢,爹沒了我哪里去掙爹?他說,對著呢,我也盼想著安拉保佑,能多看看你們。可是到了醫(yī)院,他聽醫(yī)生說頂多能延緩兩三個月的生命,直哭得淚眼汪汪,讓我們趕快送他回家,說啥也不治了,說延緩他的生命就是延長他的痛苦。小妹還想給他解釋,他躺在醫(yī)院的推床上大發(fā)脾氣。我說,算了吧,爹不想治,我們也不能勉強他。
回到家,放棄了治療,他的心情格外好,話也多了,吃的也多了,時不時地跟我們開玩笑,到了晚上喊我們陪他打牌,一直到十一點多困得擋不住了,才說,睡吧。沒人的時候,他一遍遍地說:“我這一輩子值了,我把三個兒女都培養(yǎng)成了人才?!笨此耦^這么好,我們又一次產(chǎn)生了幻想,說不定,父親從此對一切看開了看淡了,始終保持愉悅的心情,再加上抗癌藥的治療,病情有所減緩呢。我們在自以為是的僥幸中期冀著“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規(guī)律在父親身上打破。
四月十日日,身患腦血管瘤的小姑媽無常了,我怕父親知道,瞞著他,請了假去送埋體。晚上回來,一進家門,父親就喊我到他的床邊,說:“不要瞞我,我都知道了,老姑媽完了,你一出去接電話,我就猜出來了?!蔽页泽@地說:“爹,你咋就這么聰明,連這都能猜出來?!备赣H指著自己的頭說:“爹這里沒糊涂?!比缓?,他就為小姑媽一連說了三聲“好”。說著,眼神放亮,灼灼閃爍著皈依安拉的向往。我只能開導(dǎo)他:“不要胡想,你和老姑媽不一樣,她連一點意識都沒有,可是你還能多少吃點喝點東西,還能看著孩子們來來往往,還能陪我們說說話,還能給我們拿拿主意。”父親點點頭,從此,小姑媽的三七就成了他又一個念叨。而這時的他,已經(jīng)基本上不能進食了,只能喝點稀湯寡水,而且每次只喝兩口,算一算,他一個星期所能喝進去的湯,加起來還不到一碗。
四月三十日,小姑媽的三七過完了,父親的形容更加枯槁,全身每一根骨頭都歷歷在目地頂著薄薄的皮膚,就像瑟瑟冬風(fēng)里一座座溫棚上那張薄薄的塑料膜包裹著干枯突兀的木根?!拔逡弧痹绯勘犻_眼,父親第一句話就是告訴小妹:“我不行了,給三爺打電話?!比缓笞尳o伯父打電話,此后,父親就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摸他的手和胳膊,冰涼得恰似“皓腕凝霜雪”。
四月三十日和五月一日,父親整整說了兩個晚上的糊涂話。五月二日的中午,我回自己家里拿東西,過來后,大妹告訴我:“哥,爹不知咋回事,我連著兩個晚上陪他熬夜,今天中午他非要讓我去銀行給他看看他的養(yǎng)老保險一本通,說上面有一千多塊錢,讓你差錢了去取?!蔽艺f,爹糊涂了,不知道應(yīng)該讓你好好休息。大妹說,就是。下午,我和大妹上市場買菜,回來后,發(fā)現(xiàn)小妹不在,問母親,說出去了。小妹回來后,告訴我:“我上街辦點事,爹不讓我走遠了,說他害怕?!蔽邑?zé)怪小妹,爹都這么說了,你還出去干啥呢。小妹委屈地說她工作上有點要緊事?,F(xiàn)在想來,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暗示我們一些什么,可惜,他的兒女們空有滿腹學(xué)問,卻不能理解自己父親最后一點心事。那時候,他是多么希望我們不要離開他,一刻也不要離開。可是我們呢,總是樂觀地認為,爹暫時不礙事,只不過腦子有點糊涂罷了。五月二日晚上,大妹堅持再讓她陪爹一個晚上,半夜,就聽父親又開始絮說起來。我走進父親的臥室,大妹正在邊哭邊給父親揉捏膝蓋。大妹告訴我:“爹讓我把他的肚子弄開,把他的膝蓋拿掉。可我不明白,肚子怎么弄開,膝蓋怎么拿掉?”我說,爹可能膝蓋疼,肚子脹,太難受了。這時,父親僵直著無力的目光,像在看我,又像是瞪著我身后,好像我后面還站著人。父親說:“你說我糊涂,我看你糊涂……”可惜,我也也沒有認真揣摩父親這句話表達著什么深意,只對大妹說了句:“爹糊涂了。”
五月三日,伯父、三爺、表弟光學(xué)和大姑媽都來了,守護在父親身邊。三爺和伯父教父親念清真言,父親的頭腦奇跡般地變得那么清醒,他念的清真言,吐字清晰,聲音響亮,而且,往往就念到了三爺和伯父的前頭去。妻子從銀川回來,他把我們兩個叫到床前,對妻子說:“要好好的?!蹦且凰查g,我坐在床沿,哀痛地彎下腰去,一任淚水噴涌而出,卻又不敢讓他看到。
半夜,父親在痛苦中叫喊起來,我走過去,伯父正在教他念清真言。我問他要不要吃藥,他點了點頭,我把藥喂給他,父親慢慢地安睡了。大概兩點多吧,又一次呻吟起來,我連忙翻身,就看到父親一臉的痛苦,大張著嘴,一個勁地說著:“我……我……我……”我問他是否又疼了,問他要不要再吃一片藥,父親點了點頭。藥喂進嘴里,給他喝水??吹贸鰜?,他的舌頭已經(jīng)僵硬。我看不出,他是在用舌頭頂住水杯的吸管不愿喝水,還是藥粘在舌尖上無法下咽。他用手把杯子推開,然后將手指伸進嘴里往出摳藥,卻沒有摳出來。他用舌頭往出頂藥,舌頭卻伸不出嘴??上В矣薮劳疙?,再一次誤解了他,沒明白他是有話要先給我說,還以為他吃藥困難呢。終于,藥物順著舌頭滑下去。
當(dāng)我再一次把杯子吸管伸進他的嘴里,父親抖動著嘴唇滿滿地吸了一口水,把藥咽了下去。我問咽下去了嗎,父親點點頭,深情地注視著我,久久地,無言無聲。我摸摸他的腦門,給他把被子蓋好,躺下,摸著他的手睡起來。他的手,依然冰涼冰涼。
凌晨四點半,三爺和姑媽起來做乃麻子,走進大臥室看父親,我在迷離迷瞪中聽姑媽說:“咽氣了!”我一個骨碌翻起來,父親已經(jīng)永遠地緊閉上了雙眼。三爺和伯父、姑媽、光學(xué)幾個人把父親的臉轉(zhuǎn)過去,面向麥加圣地的方向。母親“哇——”一聲大哭,我卻哭不出來,我終于意識到,昨晚不該給父親吃那兩片藥,哪怕看著他在萬分痛苦中叫喊到天亮也行,哪怕看著他的嘴型猜一猜他想要說些啥也好。可是,我沒有,我只是自覺聰明地自以為是,父親疼得難受,要吃藥。我不知道,如果我不給父親吃那兩片藥,父親將會是怎樣的情形。但我知道,起碼我們可以讓父親凝視著身邊的親人慢慢咽氣,咽氣之前最后念一聲:“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主的使者?!逼鸫a我們可以猜測著父親想要說的話,看看他點頭或搖頭。但是,沒有,一切都沒有,父親最后一點心愿,被他牽念一生的兒子扼滅在兩片止疼藥的麻醉中。父親的一生,那樣善解兒女,可是在他臨終前,他的兒女們卻絲毫未能讀懂他的內(nèi)心。
我問光學(xué):“如果我不給你舅舅吃藥,他能不能再熬一個晚上?”光學(xué)說:“難說,真主的事大,誰能知道呢?!比隣?、伯父和姑媽連忙勸我快別這么說,這都是安拉的撥派和定奪。我知道他們說得對,但我想不通,安拉的定奪,為什么偏偏要通過我的手來實現(xiàn)?我唯有把他們說的話,當(dāng)做麻醉劑,用來麻醉我對父親永久的虧欠和疚責(zé)。如果一定要尋找一個堂皇借口作開脫,只能說,我的喂藥,是安拉定奪父親在人世間的磨難和痛苦早日得以解脫??墒牵矣謫栕约海焊赣H臨近拜見安拉的那一時刻,就真的疼痛萬分嗎?看他那安詳?shù)倪z容,我知道,那一刻,他沒有痛苦。那么,這份安詳,是安拉對他的眷顧,在召喚他的時刻解除了他的痛苦,好讓他欣然而去呢,還是我那兩片藥的發(fā)揮的功效?我不知道,我只有用深深的嘆息給自己一個無言的答案,這個答案,無解。
黃河邊,那座小小的村莊里,前來送別父親的人那樣多,其中腿腳蹣跚的老人就有不少。面對父親的遺容,人們神色凝重,一致的言語是:“唉!無巴憐的,可是個老好人。”是的,父親的一生,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從來沒有虧欠過任何人,可是,虧欠他的人卻那么多。我們每一次咒罵這些人的時候,父親總是勸導(dǎo)我們不要罵了,說安拉的事大,該原諒的要原諒。
按我們的估計,五月初,正是播種稻子的繁忙時期,前來送埋體的人有可能不會超過二百個。但是,當(dāng)我們把父親送到祖墳上,諾大的稻田里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站滿了穆斯林,遠處的莊子里還陸陸續(xù)續(xù)有很多人急匆匆趕來。更令我感動的是,阿訇的排班中,有幾個老人戰(zhàn)戰(zhàn)巍巍幾乎要跌倒,一個老人腰身彎彎的幾乎要匍匐于大地,另一個老人則坐在輪椅上注目著父親的埋體,神色那樣凝重。初步估算,包括阿訇在內(nèi),前來送埋體的人幾乎多達五百。我們只好臨時改變計劃,將乜貼錢改成每人二十元(打墳人和掌學(xué)阿訇除外)。那個下午,面對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父老鄉(xiāng)親,我感到驚奇,沒想到,父親的名聲這么好,博得了這么多人前來為他送行,身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穆斯林,這是何等的榮耀!
在父親走進墳坑的那一刻,我的淚,終于不合時宜地奪眶而出。
父親走了,回歸他畢生崇仰的安拉了。父親走了,走不出我時濃時淡的憂念。父親走了,帶走了我心靈上一份安靠。我問自己,從今以后,有誰給我講述黃河灘上久遠的故事?有誰陪伴我的孤獨和嘆息?唯有一年一年的相思藤在我的心田纏繞,纏繞著歲月跌宕玄幻的剪影,纏繞著傾訴無盡的心語,纏繞著慈面入夢的遐想與驚喜。
父親歸真的夜晚,是農(nóng)歷三月十五,一盤滿月將最純潔的光明和博大的情懷傾灑人間。寂靜無人的夜晚,我仰望月空,仿佛看到父親正在用瘦弱的身軀,撐起一個家業(yè)的興旺富足和美滿安康,撐起油香和羊肉浸潤飄逸的樸質(zhì)心愿,撐起了周濟他人的良好口碑。我知道,我們兄弟姊妹應(yīng)該像月光一樣磊磊落落做人,一如祖先明明白白清清亮亮的生命本色。這,是父親留給兒孫另一方特殊的土地,這方土地上播種著回回民族的善良品質(zhì)。
父親的心中有一方土地,這方土地上,一個身影在耕耘,在收獲。這個身影舉起一枚果實遞給父親,父親笑了,遞果子的人也笑了。這個身影是我,我的耕耘和收獲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把自己的作品遞給父親看,父子兩個眼里滿是歡喜。我的歡喜是父親的自豪,父親的歡喜是我的動力。父親雖然識字不多,但是每當(dāng)有我的作品發(fā)表,他總要把報刊一翻再翻。他希望我讀書寫作的同時,抽時間學(xué)點教門知識,希望書本知識和教門知識在我的筆下能夠相促相成,甚至,他更希望,比起讀書寫作,我能夠好好地學(xué)一學(xué)古蘭經(jīng),做一個純粹的回回民族之子??上?,我一直未能如他所愿。當(dāng)我最后一次向他承諾,放寒假了去清真寺念經(jīng),他重重地點頭,一再說“對著呢”??上?,寒假沒到,他卻倒下了,我忙于照顧他,寸步難離,病床上的他,卻始終惦記著我要去念經(jīng)的事。
不久,他溘然長逝,而我,終未能在他的目光注視中走向清真寺的大門。
作者簡介
個人簡介:馬忠華,寧夏平羅縣第四中學(xué)教師,系石嘴山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二期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寧夏文學(xué)藝術(shù)院第四期文藝(散文)研修班學(xué)員。曾在“好心情原創(chuàng)文學(xué)”、“江山文學(xué)網(wǎng)”等多家大型文學(xué)網(wǎng)站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三十萬,并擔(dān)任網(wǎng)站散文、雜文編輯。在《賀蘭山》、《回族文學(xué)》、《六盤山》、《草地》、《參花》、《石嘴山日報》、《銀川日報》,以及《東方散文》等報刊和網(wǎng)絡(luò)平臺發(fā)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文學(xué)評論作品多篇。另有散文《黃河之濱,金色的岸》和《蒲葦之鄉(xiāng)》參加“2013美麗寧夏網(wǎng)絡(luò)征文”均入圍并入選《“2013美麗寧夏網(wǎng)絡(luò)征文”作品選》一書,其中《黃河之濱,金色的岸》獲三等獎。散文《潛老師的拼音順口溜》在教育部語言文字司舉辦的“我與漢語拼音”征文競賽中,榮獲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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