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
與清玩
現(xiàn)代西方的生活美學有一個重要命題,即--日常生活審美觀,這常常被視為“后現(xiàn)代文化”中的特定內(nèi)容。
壹
反觀中國古代文人的生活,這卻早已不是新鮮概念,那自古就有的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哲學,以及追求大音希聲、得意忘言的含蓄表達,早已經(jīng)超越西方美學的后現(xiàn)代追求。
明代陳繼儒在《小窗幽記》中有一段月夜自省的描述,
“月夜焚香,古桐三弄,便覺萬慮都忘,妄想盡絕。
試看香是何味?煙是何色?穿窗之白是何影?
指下之余是何音?恬然樂之,而悠然忘之者是何趣?
不可思量處是何境?”
生活就是藝術(shù),藝術(shù)也是生活,
他們生活,也如同詩畫一樣,追求著一種心境,
在不斷自問和追問中,探索著詩意的棲居。
貳
詩意之居之于成功文人,便是游藝于字畫和清玩之間的書齋。隨意取個明代普通仕人的書齋來看,多以收藏書畫清玩為傲,就如長州顧國本的齋閣“藏書數(shù)千卷,率皆秘本。
唐宋以來法書名畫,充棟插架,以及尊罍彝器,杯盅幾案......”二者融自然山水之美于千古文化傳承,抽離了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的現(xiàn)世,經(jīng)由審美主體心靈之陶冶與創(chuàng)造達至至美之境,故二者實不分彼此。
而相較書畫,清玩之趣“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勾起耳鼻口舌身意所有的機能,牽一發(fā)動全身,在各個維度撫摸、浸潤、涵養(yǎng)著書齋主人。文玩清供不在簡單地享用聲色,更在觀賞中體會超越感官的情懷和自由的境地,然也。
若當把玩清玩成為一門高尚的藝術(shù),自然地便有了高下雅俗之分。
董含(1624-1697)曾有一段總結(jié):“士大夫陳設(shè),貴雅而忌俗。若乃排列精嚴,擬于官署;幾案縱橫,近于客館;典籍堆砌,同于書肆;古玩紛遝,疑于寶坊,均大雅之所切戒也。士君子讀書出身,雖位至卿相,當存一分秀才氣,方是名士。今人幾席間往往玩寶斥,黃白燦陳,若非賈豎,則一富家耳?!?/p>
叁
臺北故宮博物館收藏佚名氏所作的倪瓚肖像圖,大致可以作為一間高雅的書齋布置的典型。圖中倪瓚著純白儒服,端坐于床榻上,兩側(cè)仆人手持巾帕、盥洗用具和拂塵。床后圍繞著一款描繪溪山清遠、江湖契闊的花屏,周旁擺設(shè)著卷軸、硯臺、古青銅尊,別無他物。觀摩之,一間書齋之所陳,盡在“奇”、“雅”耳!
“奇”字,本義為奇異,《說文.可部》釋:“奇,異也,不群之謂”荊浩《筆法記》曰:“奇者,蕩跡不測,與真景乖異,致其理偏,得此者亦為有筆無思?!彪m有獨特風格,卻是徒有筆墨卻無情思之作,所以荊浩將奇列在神、妙品之后。
而劉勰《文心雕龍.史傳》篇曰:“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旁說,舊史所無,殘書則傳?!比粍t,求奇、求變的創(chuàng)新理念又往往蘊含于各個朝代的優(yōu)秀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中,精神奇崛,情感自由,風格也就顯得自然而無法,深為后人所喜愛。
明 黑漆嵌螺鈿春日讀易圖文硯屏
款識:閑坐小窗讀周易 不知春去幾多時
硯屏,屬文房器具之一,常置幾案上,是用作陳列、擺設(shè)的觀賞性小型屏風,故江南又稱云屏。
清 紫檀嵌百寶童戲圖紋筆筒
百寶嵌是一種采用多種原料的鑲嵌工藝。其工藝始出現(xiàn)于明代,是在螺鈿鑲嵌工藝的基礎(chǔ)上,加入寶石、象牙、珊瑚以及玉石等材料形成的鑲嵌工藝。進入清代以后,百寶嵌發(fā)展成為清宮造辦處制作的重要鑲嵌技術(shù)之一。
南宋詩人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就指出“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p>
奇”是在這樣動靜不定的審美追求中得到體現(xiàn),成為文人士大夫獨特的審美標準。奇瀾壯闊波厥云涌之態(tài),更是文化人內(nèi)心處試圖突破常規(guī)、沖擊文化劣態(tài)的表達,其改革之心可謂彌足珍貴。
無論城市經(jīng)濟和世俗娛樂文化的大步發(fā)展,還是通俗文藝、戲劇的形成,都有仰仗文化人掀起波瀾,有時他們甚至樂于作個旗手號角,而文房賞玩的求奇心態(tài)則踏出了革新的第一步,用嘴輕柔、最私密的部分,承載千百年來文化人的奇思妙想。這正是古代人精神之典型體現(xiàn),若沒有“奇”的精神內(nèi)涵,又怎能做到不囿于物、不流于欲的鑒賞收藏呢?
肆
追溯“雅”的根源,乃是“鴉”的本字?!墩f文解字》曰:“雅,楚烏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钡裉斓摹把拧敝?,完全出自另一個假借義—“夏”?!掇o海》解:“通‘夏’,指中夏地區(qū)的語言?!笨梢姟把拧奔础罢倍?,“正”者,文人儒士的浩然正氣耳。故至雅之人,甚至會把筆墨當做人來尊重。
白居易之名篇《紫毫筆》云“起居郎,侍御史,爾知紫毫不易致。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今貴。慎勿空將彈失儀,慎勿空將錄制詞?!彼P鋒犀利地指出,筆之美在于人格正確,不然,即使再奢華的筆也淪為災難的工具。相較于“奇”而言“雅”之美學另有“我”的維度—“我”有賴于物的美達,物依仗“我”的發(fā)揚,“人能敬以直內(nèi),不使少有私曲,則其心潔清,無物欲之污,可以交于神明矣”(蔡沈)??梢?,正身才是圣王之道。
伍
正因如此,常有人誤解文人口中之“雅”過于“定言”。好比中國牙雕藝術(shù)的總結(jié)性著作—《Chinese Ivories from the Shang to the Qing》,曾以歐洲人的視角解讀中國古代文人的審美情趣,書中以文震亨為例,說“文震亨有所有文人的特點,并享受這種生活風格。他的專著搖擺于他敏捷的感受力和他自以為是的專家口吻。他的最高評價是‘雅’,而最糟的批評是‘俗’。
但是這重要的雅和俗的界限卻從未定義過,也從未被辯護過。”此話誠然。其實中國文人并不擅長議論文,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自傲的文化人無意去定義雅俗。物的雅俗不止物音物形,亦在釋放胸懷、懷抱自然、激勵美感的情境。而這情境的收放取舍全賴雅人心態(tài),在一切美的心態(tài)中調(diào)整和打理,在寓意于物而不滯于物,于閑適之中自在的玩味、獨立個性的自由,“雅”不過是種生活態(tài)度。
陸
“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成功文人對清玩大多是嚴苛的,他們覺得那些復雜講究特別之神圣,而俗物似是萬惡的根源,是絕容不下的鬼胎。故即便一處小小書室,也有各種無來由“禁忌”—“池旁植垂柳,忌桃杏間種”,“忌荷葉滿池,不見水色”,“近更有以大塊辰砂、石青、石綠為研山、盆石,最俗”,“略雕云頭、如意之類,不可雕龍鳳花草諸俗式。”士大夫們精于邏輯,深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只有朝乾夕惕才有望獨占鰲頭,生活必得付出全部力氣來才可應對。故“玩味”一事,之于文人實在太為重要,只因它們生活中最重要的調(diào)味劑。
而士大夫們資產(chǎn)雄厚,只有在更嚴格的禁忌中才可體味別具一格的獨特心理,在高不可攀的頂峰得以呼吸綻放的情懷。明代文人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將一種情感完全寄托在他所癡迷的事物之上,沉溺之中,直將生死置之度外,“癖之所在,性命與通”(李漁),求清探雅對這些人來說實在是書齋的極致,藝術(shù)的極致,性命的極致。
文 by 王春華
編輯 by 四月
圖片 by 網(wǎng)絡(luò)
王春華,1974年出生于蘇州市吳中區(qū)雕刻之鄉(xiāng)藏書鎮(zhèn)。1992年開始親戚家學徒3年,專攻紅木雕刻,1998年成立文石山房雕刻工坊,至今從事木雕雕刻工藝制作與研究已有20多年,有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較高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技藝全面、精湛,具有良好藝術(shù)創(chuàng)造與藝術(shù)設(shè)計能力,對蘇州傳統(tǒng)紅木雕刻技藝的傳承有著積極的作用。其作品皆被國內(nèi)外頂級藏家及博物館以及拍賣機構(gòu)廣為珍藏。
2015年,被蘇州市人才工作領(lǐng)導小組,中共蘇州市委宣傳部,蘇州人事局,蘇州市文化廣播電視管理局,蘇州市工藝美術(shù)學會授予"蘇州民間工藝家"榮譽稱號。
2016年,被蘇州國家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蘇州市虎丘區(qū)人民政府政府授予"蘇式紅木小件制作"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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