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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
金鐵匠,
銀石匠。
半金半銀是木匠,
不金不銀是篾匠。
在民間,對于一個群體的評價,最后都歸于金銀二字。
把勞動的價值和技術價值疊加在一起,轉化為金銀的價格,是西峽民間對于工匠的酬勞。
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的工匠精神,首先是對于工的肯定,然后是對于匠的肯定。工含有技術里物理的成分,匠含有技術里工藝的成分。工和匠復合在一起,叫工匠。而沒有物理成分的手藝人,叫匠人。
西峽民謠說的金鐵匠,是對鐵匠的褒獎。在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冶鐵是最為偉大的工業(yè),鐵匠也就是最為偉大的匠人,所以鐵匠就和金子聯(lián)系在一起。在匠人里,鐵匠排在首位,是民間對于物理有關的匠人的尊重。因為在鐵匠之后的匠人,無論如何技藝精巧,他們的工具都來源于鐵匠。在鐵匠沒有誕生之前,就有了石匠、木匠和篾匠,那時人類最初的匠人,工藝是很粗糙的。冶鐵出現(xiàn)之后,誕生了鐵匠,隨之就誕生了石匠、木匠和篾匠的工具,讓手藝和工藝相結合,從而石器、木器和竹器達到了一個技藝上的高度。
民間把鐵匠定格為金鐵匠,除了工藝和技藝之外,鐵匠的勞動強度也是最大的。近乎夸張的勞動過程和工藝技藝結合在一起,就讓鐵匠有了金子一樣的價值。莫言的小說集《晚熟的人》開篇的中篇小說《左鐮》里,就有一個高密民間的鐵匠,他的兒子最后是某軍區(qū)的司令員。誕生于農(nóng)業(yè)文明的小說家莫言,對于鄉(xiāng)村鐵匠的崇拜,屬于人類最低級的工業(yè)文明崇拜。
排在鐵匠之后的是石匠,所以就叫銀石匠。鐵匠的價值是金子,石匠的價值就是銀子。排在首位的石匠,是磨匠,也就是打造石磨的匠人。在群山之上,有很多石頭,但是并不是每一塊石頭都能打造石磨。磨匠首先要選取堅硬的耐磨的石頭來打造石磨,對于石匠來說,也是很需要技術和眼力的。民間有個詞叫指山賣磨,意思是說石匠很離譜,指著一座山上的石頭就可以賣磨了。
其實,從一座山到兩扇石磨的過程是很漫長的,從選擇石頭到磨坊里的石磨能夠磨面,是需要很多工序的。石匠鍛打的兩個磨扇,是分陰陽的,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標準的八卦圖。因為一個磨扇是公齒,一個磨扇是母齒,才能磨面。平時說莊家佬三分陰陽,一個鍛打石磨的石匠,最少是七分陰陽。磨匠還鍛打碾盤和石磙,還鍛打石槽和舂米的石臼。技藝精巧的石匠,還鍛打大戶人家門口的石鼓和進士門口的石獅子。鍛打的石磨上扇留有兩個磨眼,小麥從磨眼里流入磨扇中間,磨碎后從兩個磨扇中間流出來,是石匠最后的輝煌時刻。
因此,在電腦上用全拼打小說家莫言的名字,排在第一的不是莫言二字,而是磨眼二字。所以民間說銀石匠,也是有道理的,從磨眼和莫言的全拼順序就可以斷定,石匠是銀子,小說家不是銀子。
在確立了金鐵匠和銀石匠之后,排在第三的是木匠。木匠分兩個種類,一個是蓋房子的木匠,村莊叫大木作。一個是做家具的木匠,村莊叫小木作。在漫長的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宮殿也是大木作蓋起來的,就是故宮也是如此。大木作又分兩種,一種是起梁蓋屋的,一種是給門窗雕花的。走進古老的宮殿,就可以看見這兩種大木作為人類建筑史做出的貢獻。
現(xiàn)在行走于西峽的民間,還能遇到零星的老院落散落于鄉(xiāng)村,也能看到兩個分工不同的大木作在民間建筑里表現(xiàn)出來的渾厚和精巧。小木作才是這首民謠里說的木匠,根據(jù)他們手藝的特點,把他們定義為半金半銀。他們勞動的價值就轉化為價格,就比鐵匠和石匠少一些。木匠的勞作也是可以傳世的,比如明清雕花的老家具,不但歷史和木頭值錢,木匠的工藝水準也是很值錢的。
我記憶最深的一個木匠,就是我們房后的許大叔,和他年紀差不多都叫他許氏。別小看那個氏字,在鄉(xiāng)村也包含了一個村子對于木匠的尊敬。他每一年初夏,都要用一節(jié)木頭做一個水槽,四角各釘一個釘子,用繩子連接起來,拴在一根竹竿上,靠在井臺上讓過路的人打水喝。這個簡單的物件,村莊叫做梆子。許大叔做了很多梆子,村莊說每一年許氏都積福行善了。給他的褒獎,就是他活了94歲,并且是無疾而終。半金半銀的木匠,屬于手藝人,就被村莊記憶了。記憶就是一種尊敬,我們今天說的工匠精神,也包括了記憶的因素。
在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篾匠與每戶人家的生活相聯(lián)系。每戶人家的籮頭是篾匠編的,籃子是篾匠編的,夏天鋪的席子是篾匠編的,曬小麥的曬墻是篾匠編的,蒸饃的鍋籠是篾匠編的,撈酸菜的笊籬是篾匠編的 。哪怕是裝筷子的筷籠也是篾匠編的,就連筷子也是篾匠用竹竿刮出來的。一個篾匠的足跡,一輩子在附近的幾個村莊里編竹活,也是過得不錯的。一個篾匠一生走過了十幾個村莊或是幾十個村莊,這個篾匠的手藝就是爐火純青的手藝了。假若一個篾匠被幾十里外的村莊大戶人家請去編席子,這個篾匠就會被記憶很久。
盡管篾匠和人們生活聯(lián)系的很緊密,但是篾匠的活路輕巧一些,勞動強度小一些,工錢自然就少一些。民謠就把篾匠定格為“不金不銀是篾匠”。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木匠的工錢是一天一塊三,篾匠是一塊二。雖然只差一毛錢,在民間也就有了半金半銀和不金不銀之分。
隨著工業(yè)革命的車輪席卷大地轟鳴而來,鐵匠這個金子一樣的手藝人從村莊消失了,銀子一樣的石匠比鐵匠消失得更徹底一些。慢慢地半金半銀的木匠也從村莊里消失了,只剩下一半個不金不銀的篾匠,偶爾編一些竹籃在街頭擺著,也幾乎是沒有銷路。某個時候,會遇到一個機動的車子上,掛了上百個竹籃從街道上經(jīng)過,不但買的人很少,街道上也沒有他們擺攤的一席之地,偶爾還會被攆來攆去的,很是落寞。
看來這些民間的匠人們,文字不去記憶他們,民謠不去記憶他們,誰還會記憶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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