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江西撫州（古稱臨川）的青山依舊在，但王安石已誕生一千年了。近代梁啟超對他的評價非常高：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
王安石雕像
那么，王安石究竟有什么了不起，能讓梁啟超稱他為曠古完人呢？
01.首先，他是文學(xué)家中理性十足的政治家，理性和感性都十足之奇人。
因為文人偏于感性思維，詩人更是自我和理想主義，往往都成不了務(wù)實的政治家，才有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說法。正是：“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善于紙上談兵的文學(xué)家詩人，往往皆不適合管理國家大事，不比寫詩作文可率性而為。他們常感嘆懷才不遇，但真讓李白當宰相能行嗎？顯然不行。
因為政治家需要超常的理性，天性浪漫的李白斗酒可以詩百篇，斗酒治天下就要出岔子了。治學(xué)與治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領(lǐng)域，何況李白杜甫雖詩名蓋世，卻沒被定義為文學(xué)家。
所以，文學(xué)家通常難以成為政治家。王安石算得一個例外。
其一，他不僅是文學(xué)家中的政治家，更難得是政治家中的改革家。
如果說文學(xué)家加政治家既有文學(xué)造詣，又兼有治世之才的人，歷史上勉強還可以舉出司馬光、歐陽修、韓愈曹操等幾個來，文人作為改革家，這一條卻特別難得。
王安石從小就表現(xiàn)優(yōu)秀，過目不忘。他21歲時通過科舉入仕，以伊尹和姜尚兩位名相為榜樣，在地方上任職近30年，為百姓辦了很多的好事，極負盛名。
《大宋宮詞》劇照
說到北宋名相王安石，自然就會提到＂熙寧變法＂。
可能如梁啟超所說：＂夫中國人民，以保守為天性，遵無動為大之教，其于荊公之赫然設(shè)施，相率驚駭而沮之，良不足為怪也。＂
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王安石能夠生逢其時，良相遇明君只能靠運氣——北宋文人能在政治舞臺上唱主角，在中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大宋宮詞》劇照
縱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一心致君堯舜上的王安石，如果不是宋神宗的青眼有加，真的要如其《浪淘沙令》中，自比大器晚成的伊尹姜尚所嘆：＂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王安石具有優(yōu)秀政治家超前的眼光，他看到了北宋繁榮下的危機，上書宋神宗直言“三冗”之弊，制定了相關(guān)的新法：青苗法、市易法、保甲法、方田均稅法等，大刀闊斧地開始全方位的＂熙寧變法＂。因這一番雷厲風行的改革，他被史學(xué)家譽為十一世紀最偉大的改革家，將他和變法的商鞅相提并論，足見其政治能力和智慧。
王安石有此運氣加天賦，實在是可遇不可求。而這正是有讓領(lǐng)銜大宋文壇的蘇東坡，司馬光、歐陽修不可與之相比的優(yōu)勢。
其二，王安石也是政治家中的文學(xué)家。
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王安石文采斐然，創(chuàng)作了近2000首詩詞佳作，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作品，在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政治上創(chuàng)新，文學(xué)上崇古的王安石，講求嚴謹?shù)膶W(xué)者之風，兼改革家的氣度，還被另個大文豪黃庭堅引以為師。
歐陽修有詩贊王安石說：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
比如課本中要求背誦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一句中的＂綠”，被眾詩家引為經(jīng)典；又有＂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詠梅佳句；更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的自信，顯示出行文獨具的倔強之氣，為曾國藩所稱道。
《大宋宮詞》劇照
至于＂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這一句，簡直就成了新春佳節(jié)的代言詩。正如歐陽修所言，王安石的詩詞中帶有濃厚的政治氣息，但是也充滿了學(xué)者思辨意義。
對于唐宋八大家的名次，通常以韓愈為老大，而元代理學(xué)家吳澄在《臨川王文公集序》中卻說：
＂荊公之文有以異于其他七家者一焉，彼七家者，皆文人之文，而荊公則學(xué)人之文也。＂
他認為王安石別具＂含蓄紆郁之態(tài)＂，文學(xué)成就應(yīng)和為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并列，二人互為師友。王安石與其余七個大家比起來，在于他是學(xué)人之文，其他人是文人之文的區(qū)別，這一點評相當有見地的。
梁啟超就特別稱贊王安石的議論文，如《上仁宗書》等特別有大家之氣，且文備諸體，集句詩體是從他所起，還創(chuàng)新了寒山體詩。
王安石的名著《字說》，他講《易》之作《三經(jīng)義》，針對儒家道家多部經(jīng)典進行解義，諸多文學(xué)成就后世卻只見些許幽光，頗有替他鳴不平之意。
梁啟超
王安石與孔子、老子、杜甫等一起，被胡適評為影響中國文化的十大名人。放眼上下幾千年歷史看下來，能夠戴上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的三頂堪稱重量級桂冠的文學(xué)家，簡直少得可憐。
既能入世平天下，又能出世做學(xué)問，算得上是文武全才，這就是作為政治家王安石的曠古之處了。
02.而且，王安石還是個品德高潔的完人。
王安石自幼崇尚節(jié)儉，為官以后淡泊名利，生活相當?shù)暮啒?。《續(xù)建康志》上說王安石第二次罷相之后，獨居于江寧距城七里的下門外，距蔣山也是七里。他平日里乘著一匹小驢子，或坐小船帶一個老仆出行，從不騎馬乘轎。
由于住的地方比較荒僻，他自建的小宅半山園外連圍墻都沒有，看上去就跟普通的農(nóng)舍沒有區(qū)別。簡陋得讓他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多次勸修個圍墻才像退休老干部的模樣，他也不答應(yīng)。中國人講究榮歸故里，何況像位極人臣的王安石，若以荊國公的身份歸鄉(xiāng)買地建房，安享晚年并不為過。
元豐末年王安石病重時，上報朝廷愿意捐出此宅為寺，被允后賜名＂報寧＂，不過最后改成了半山寺。他病愈后到城里租房子住，至死都不曾再置業(yè)建宅，可見其豁達。
晚年王安石寫有寒山別體詩二十首，別有佛道禪思之意，下面這首則言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志。
我曾為牛馬，見草豆歡喜，又曾為女人，歡喜見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長如此。若好惡不定，應(yīng)知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認物為己。
黃庭堅說王安石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是一世之偉人。老對手司馬光都敬佩他的為人，寫詩夸獎其文采飛揚。在私下生活中，二人也是好朋友，想來王安石變法失利后尚能得善終，與他的謙虛謹慎，寬容待人的作風分不開的。
03.值得一提的是，王安石在家庭生活中亦難得是個溫情之人。
撫州王安石紀念館
王安石父親早亡，他入仕后供養(yǎng)祖母母親和寡嫂，以孝友聞名。令人想不到，＂執(zhí)拗＂的改革家王安石還尊重女性。
他和兩個女兒的關(guān)系親密，一副慈父模樣。
大女嫁給新科進士蔡卞，也就是蔡金的弟弟。雖然蔡氏兄弟二人雙登科，蔡金名次還靠前，然而王安石擇女婿選才更選德。事實證明，謚號＂文正＂的蔡卞還是不錯的。小女兒嫁給了吳充的兒子吳元持，也是一個青年才俊。他的兩個女婿皆是福建人，或有對韓愈的仰慕在里面，不得而知。
當小女兒在京都思親，王安石寫信勸慰道：＂伯姬不見我，乃今始七齡。家書無虛月，豈異常歸寧。＂雖然文采算不上華美，但是其父慈子孝之心躍然紙上。
王安石妹妹素有詩名，嫁給張奎為妻。兄妹倆感情深厚，王安石到老年后還常常親自去張家接妹妹回家小住，以慰其情。由此看來父女情篤，月月書信不斷，也就不足為奇了。
無情未必是真豪杰，王安石是一往情深的好丈夫。
《大宋宮詞》劇照
“十年生死兩茫?！币痪?，蘇東坡給了后人癡情漢的印象，圈粉無數(shù)。但他也曾紅粉換追風，略顯薄情。如果和清心寡欲的王安石比起來，他就是酒色之徒了——蘇東坡多小妾，而王安石清心寡欲拒絕納妾。
雖然宋代文官地位和收入也高，三妻四妾的人很多，位高權(quán)重的王安石卻只有一個妻子，連妻子吳氏都過意不去。她以為丈夫怕自己不高興，就偷偷買了個美女送去，卻被王安石拒絕，還放該女子回家團圓去了。
面對如此才高志大，能力強，脾氣好，不貪財好色，家庭幸福的完人王安石，連守舊派對手都找不到打擊他的理由。
他們只好攻擊他大奸似忠，或編排一蹩腳個段子來人身攻擊，比如抹黑他不講衛(wèi)生，從不洗臉洗澡。這其實非?？梢?。畢竟王安石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假如面對面討論國事之際，他身上一股子異味熏鼻，宋神宗如何聽得進去？
《大宋宮詞》劇照
說不定這是為實施新法，親自下田間考察，忙得忘了三天沒洗臉造成的，或者他人長得黑，反成了證明王安石公而忘私的證據(jù)了。
所以這樣一個人格、膽識、業(yè)績、文采如此出眾，文壇和政壇同時大放光彩的王安石，無疑是個文理兼修的奇人，的確算得個曠古完人的。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王安石在后世卻顯得門前冷落。
這是因為那場轟轟烈烈，卻很快被廢的＂熙寧變法＂，讓他在后世毀譽參半。尤其明清兩代，對于王安石的這場變革運動評價并不高，甚至認為他是北宋急劇衰敗的禍根，讓他背上了千古的罵名。
那么，該如何評價王安石的變法之事呢？
白頭追想當年事，幕府青衫最少年。作為王安石鐵粉的梁啟起，面對晚清積弊難返，欲挽狂瀾于不倒的維新派領(lǐng)軍人物梁啟超，深知變法圖強之艱，未免有惺惺相惜之意。
梁啟起專門寫了本《曠古完人：王安石》對其推崇備至，認為變法之所以失敗，王安石不過是用人不當，替人背了黑鍋而已。他甚至因之批評《宋史》乃元人偽作，最不可信，算得上愛屋及烏了。
歷史學(xué)家黃仁宇認為王安石與現(xiàn)代人近，而與他同時代的人物遠，是具有超前眼光的歷史人物。當代的一些學(xué)者和專家認為王安石變法太脫離實際，在千年前的北宋根本不具備大規(guī)模實施的條件，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失敗。
王安石雕像
盡管王安石變法初衷是好的，但他過于激進又用人不當，加上推行過程中黨同伐異，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好經(jīng)也被歪嘴和尚念成了＂歪經(jīng)＂，落得罵聲一片。
比如青苗法規(guī)定，青苗錢百分之四十的利息，由朝廷借貸給平民本是好事，但是否與民爭利，有無抑制盤剝的作用，完全要看下面實施的效果，搞不好百弊叢生。
但正如歷史學(xué)家錢穆所說：王安石革新政治的抱負失敗了，但他做人為學(xué)的精神與意氣，則依然為后人所師法，直到近期的中國。
細細想來，除開變法得失是非的評判，大概天地生人，曠古完人不如微有瑕疵，太過完美就容易遭人嫉妒，顯得太不真實，也就不那么可愛了。
又或是王安石相關(guān)的研究發(fā)掘宣傳不夠，以致當今世人對他不過教科書式過于高冷的刻板印象，所以喜歡不起來。
但不管怎么說，對王安石了解得越多，連我這個東坡門下走狗，也對這個千年前的家門路轉(zhuǎn)粉，不禁油然而生崇敬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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