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道湖這個小小傍水村子里,原本只是劉姓一族,后從外地遷徙至此的幾戶雜姓也大多是劉姓姻親帶故的,或臨時落腳暫住的,像我們家便是。劉姓宗族原是道湖百年旺族,后來開枝散葉,分親立宅便有了二十多戶劉姓人家。我外公這一族原也算是人丁興旺的大戶,但從外公往上溯三代,不知惹上了什么官司,家族便迅速衰落下來了。到外公這代也僅有三戶人家,而且都不是興旺之家,外公育有兩男兩女。伯外公家有兩個女兒,叔外公家有一男一女。我們家寄居在道湖的時候,伯外公和叔外公家都已是嫁的嫁了,走的走了,只留下伯外婆一個孤寡老人守著一幢里里外外有好幾間的空房子。伯外婆人十分慈祥,她老人家也特別痛愛我的母親。這不僅僅是母親格外照顧伯外婆,而是當時父親他們國民黨第四軍駐守長沙時,父親于金錢物質對伯外婆一家三口格外照應,同時伯外婆兩個女兒出嫁時父親也給予她們不少資助。因伯外公去世的早,伯外婆一家生活十分拮據(jù),娘仨守著幾畝薄田過活。還有就是父親為伯外婆治好了困撓她多年生長在背部的癰疽疔癤病。因道湖是水鄉(xiāng),這兒的田地全都種植水稻,村民們幾乎常年赤腳,只有走人家或去城里辦事才穿上鞋。加之地域氣候常年潮濕,這處的癰疽疔癤病也幾乎人人都患,嚴重的半截腳都常年腫爛。而且癰疽疔癤并不只是腳上長,很多鄉(xiāng)鄰背部,肚子上,脖子上都長。父親在衛(wèi)生隊配置了一種特效藥,治好了許多鄉(xiāng)鄰的這種病,因而他在長沙東郊楊家山一帶也就有很好的名聲。父親也因好名聲娶到了被譽為楊家山下一枝花的母親。
外公是專做喜奩的精巧木匠,在長沙東郊一帶十分有名。尤其是他的精雕細刻技藝,被當?shù)啬竟な炙囆凶u為“喜奩劉一刀”。所謂的喜奩,是指專門為婚嫁喜事打制木器的木工行當,但它是木工行當中最為抜尖的技藝,活兒精,工錢高,不甚勞累卻十分討喜。尤其是大戶人家嫁女更講究闊綽和攀比,因此出嫁的箱篋柜臺就更講究了,而箱篋柜臺更講究上面的雕花鏤景,人物故事的浮雕。高檔如金絲楠木,黃花梨,檀香木,酸枝木等都是雕花鏤景,刻畫人物故事的上等木材。外公最擅長雕刻人物故事,而這些人物故事大多取自民間流傳的故事,諸如“八仙過?!?、“桃園結義”、“昭君出塞”、“西施浣紗”、“蘇武牧羊”等等。雕花鏤景則有“花開富貴”、“歲寒三友”、“出水芙蓉”、“石榴抱籽”。另有“三潭印月”、“春江水暖”、“蘆溝曉月”、“寒江釣雪”等介于風景和人物故事的浮雕。而這些雕鏤往往將國畫,山水畫和書法精妙地結合一起,把民間傳說與文學意境渾然架構,其意境深遠雋永,極具觀賞價值。
打喜奩大都是大戶人家,而且一般打一房喜奩差不多要耗時小半年。半年里吃得好,睡得安穩(wěn),風雨不侵,太陽不曬,因此外公像一介白面書生似的,穿得也清秀,顯得極文雅。外公本就是個美男子,身材高大,印堂寬闊敞亮,尤其是一雙深藍蘊藉的桃花眼,眼底蓄滿桃花水,眼波藏著春風笑,著實迷人。這就算了,關鍵是他鼻挺如峰,唇紅齒白,略顯稍瘦的一張臉總是綻放著笑顏。說起話來音量不大卻鏗鏘有力。所以他在大戶人家做功夫就占盡了先機,極受歡迎。請他上門打喜奩的都要提前一兩年打招呼。自然外公家的日子也過得豐足,何況外婆是在教會辦的育嬰堂長大,從小淑女般的教育,斷文識字,精明干練,且長得俊俏淑雅,氣質不凡,深得外公的歡心。外公在外雕鏤,外婆在內持家,她把整個家庭打理得條清理晰,庭院爽朗,很得外人稱道。
外婆生育兩男兩女,且是插花生育,母親為大,大舅隨后。母親和大舅把外公和外婆長相的優(yōu)點悉數(shù)繼承且發(fā)揚光大,而且他們兩姐弟的命運也有幾分相似,坎坷一生,歷盡艱辛。母親是長沙東郊遠近聞名的美女,初長成時上門說媒的就踏平了道湖村前的大路,城里開金鋪的老板甚至是聘禮先行。然而終究還是被父親握著的手術刀來了個“橫刀奪愛”。父親他們部隊駐扎在長沙東郊時,父親為楊家山下的許多鄉(xiāng)鄰治好了癰疽疔癤病而聲名遠播,這很得外公的賞識。當時正值抗戰(zhàn)勝利,國民黨的軍隊裝備先進而新潮。在一個年青英俊又威伍氣勢的白面軍官厚備聘禮,在一眾英氣勃勃的軍官簇擁著登門求婚的陣仗面前,外公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欣然同意了他大女兒的這門婚事。然而終究是外公的虛榮心害了我的母親?;楹髢赡?,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父親的部隊開拔前線,戰(zhàn)火紛飛的四五年間,父親無任消息。母親帶著姐姐寄居在娘家,日子變得艱辛起來。后來外公用父親抗戰(zhàn)后攢下交給他的錢為二舅娶親用了大部分,余下的買了幾畝薄田在母親名下放租并在道湖搭建了兩間極簡陋的茅棚,讓母親帶著姐姐艱難熬生活。我童年的大多光景都居住在那兩間簡陋的茅棚中,自打記事起凡逢刮風下雨,母親總要將谷米撒到茅棚頂上,并祈禱老天爺保佑我們,別被風吹雨打塌了茅棚,將一家子砸死。
父親成婚后十分感激外公,他把自己抗戰(zhàn)后積攢的幾乎所有錢除大部分交由外公保管外,還慷慨地資助大舅在廣州讀書,資助小姨媽在長沙讀書。直到他隨部隊開抜前線,所有積蓄幾盡掏空,并沒有給母親留下三瓜倆棗。后來我問過父親,抗戰(zhàn)后的積蓄從何而來的,父親告訴我大多是國民黨作為戰(zhàn)后的接收一方,大肆搜刮貪汚吃空餉得來的。軍隊里層層如此,司空見慣,誰都絞盡腦汁想分得一杯羹。當然這種景象也成了壓垮國民黨軍隊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然八百萬美式裝備的軍隊,何以被小米加步槍的解放軍用了八年的時光艱難地收拾完小日本后,僅僅用了不到四年的光景就打得分崩離析,剩下少量殘余滾到了臺灣呢。
這里不得不說下我的大舅和小姨媽。外公外婆最強大的基因遺傳給了我的母親和大舅,卻沒把他們長相的優(yōu)點遺傳給二舅和小姨媽。母親自不待講,長沙楊家山下遠近聞名的一枝花。大舅生得高大英俊風流倜儻,是一經(jīng)典的美男子,酷帥的翩翩少年。而且他聰慧多情,在國民黨軍隊辦的廣州無線電學校是妥妥的校草加學神。當然,他很快就被兩家資本家的闊小姐看中而爭風吃醋。其中一家是專做橡膠生意的大富翁,在南洋有上萬畝橡膠園。另一家是專門做衣服扣子生意的大老板,南中國的服裝扣子生意幾乎被他們家壟斷了。而大舅在兩位闊小姐中左右徘徊,舉棋不定。直到他從廣州無線電學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在國民黨一海軍軍艦上從事收發(fā)無線電報的工作。他才最終選中了兩位闊小姐中他認為最漂亮的那一位,結婚成家。
而另一位落選的就不甘心啦,在廣州解放后的第三年,居然特意從美國回廣州,向新政府部門檢舉揭發(fā)大舅在無線電學校時就是國民黨諜報人員。大舅很快就被政府逮捕收監(jiān)改造,其時大舅已生育了兩個帥氣漂亮的男孩。再后來大舅媽探監(jiān)回來后又生育了第三個兒子,更加帥氣漂亮。而此時,大舅媽娘家讓她隨家里一同移民去美國,大舅媽死活不肯,硬要帶著三個孩子在廣州等大舅出獄回家。然而她這一等便是枉了她的青春年華,枉了她的望眼欲穿。大舅出獄后便被發(fā)配到韶關一硫磺礦挑運硫磺,但他哪里就能吃得那般苦呢?在韶關挑運硫磺的第二年就死啦,及至大舅媽被通知去收尸時,大舅媽已辨認不出大舅的真形了。大舅媽把大舅的骨灰留了些在廣州家中祭祀,然后又特意從廣州把大舅的另一些骨灰,送回道湖老家安葬。大舅媽向我母親哭訴說,她去認領大舅的尸首時,大舅枯瘦如柴,臉部已腐爛難以辨認,身軀佝僂成一只蝦一樣,哪里還有從前1.92米的身形呢。大舅媽是從大舅后脖頸上一顆據(jù)說是富貴痣辨認出大舅尸體的。韶關的硫磺礦讓大舅媽確認大舅的尸首后,便匆匆將大舅的尸體火化后,交給大舅媽將骨灰?guī)Щ亓藦V州。大舅媽原是中山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的產(chǎn)科主任,大舅被抓后,醫(yī)院也將她辭退了。她只好靠著自己精湛的接生醫(yī)術,上門為街坊鄰居接生新生兒,賺幾個微薄的錢帶著三個孩子艱難度日。后來她的三個孩子都相繼偷渡逃港,老大和老二都逃了過去,只有老三葬身鯊魚腹。大舅媽也在文化大革命中患病逝去。
小姨媽也是靠父親的資助在長沙讀財會速成班畢業(yè)的。小姨媽這人是有些勢利的,她財會速成班畢業(yè)后分到商業(yè)局任會計,后與同任會計的前姨爹結婚后生有兩個女兒。57年前姨爹被打成右派分子,小姨媽便與他辦了離婚手續(xù),他們育養(yǎng)的大女兒歸了姨爹,小女兒歸了小姨媽。她的大女兒和我前后出生,我小時候奶水不夠,小姨媽回娘家坐月子,我還常吮吸小姨媽的奶水。長大后,小姨媽常微笑著對我說:“紅伢子,你是吃我的奶長大的哩,要記得長大報答姨媽??!”那時小姨媽還跟母親開玩笑說,要把她的大女兒許配給我,讓我們兩家親上加親。只是57年小姨媽和姨爹離婚后,前姨爹帶走了他們的大女兒。從那時起我也就再沒見過小姨媽那個大女兒,童年的印象也逐漸淡漠了,只記得她生有一對大又圓的眼睛,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她的名字叫“學媛”。
小姨媽也終究沒能擺脫與右派有緣的命運,后來她調去岳陽商業(yè)局工作,與同樣被打成右派從中央外貿(mào)部下放到岳陽商業(yè)局的后姨爹結了婚,又生下一兒一女。聽小姨媽跟母親說,其實那個女孩是被護士掉了包,她生下的是個男孩。為她接生的醫(yī)生給她看了,并反復告訴她是個帶把的。但之后送給她喂奶的卻是一個女嬰,當時她就詢問了護士,護士卻硬說小姨媽搞錯了,恰好后姨爹想要女兒,便阻止了小姨媽欲去找接生的醫(yī)生鬧騰。我見過小姨媽的那個女兒,既不像后姨爹,更與小姨媽無絲毫相像。后姨爹是上海人,盡管打成了右派,又從中央下到地方,但他博學多才,骨子里的優(yōu)越感和傲氣似乎與生俱來。他和小姨媽一樣看不起曾是國民黨軍醫(yī)官的我的父親,盡管明面上不說,但從他們的行事作派以及不與我們家怎么往來便知。尤其是文革后,后姨爹平反回了外貿(mào)部做到了關稅司司長的官位,姨媽也調到商務部任總會計師,我們兩家便再無來往。不知小姨媽可記著是靠我父親的資助,她才讀完書參加工作的,也不知她可記得她再婚生下的兒子也是我母親幫她帶養(yǎng)到三歲的。但我記得小姨媽刻意與我父親生分的情景,也記得文革中父親落難時,她刻意的避嫌。盡管那時后姨爹同樣下放到華容縣,真就住在與牛欄隔壁的臨時搭建的茅棚里。我下鄉(xiāng)時,母親讓我去看望后姨爹和他的一對兒女。那正是八月的秋雨季,后姨爹住的茅棚經(jīng)不住連陰秋雨的襲擊,往往第二天早晨起來,頭晚脫在床前的鞋子都漂了起來。而且外面是大雨,屋內是小雨,外面不下了,屋里仍是霪雨霏霏。那會母親帶大的表弟剛八歲,長得瘦骨伶仃的,且肛門生有饒蟲,總撓癢不已,每每讓我跟他撓肛門。及至我走時,兩個表兄妹巴巴地站在茅棚前,目送我消失在湖區(qū)濛濛的雨霧中。多少年過去了,那一幕還常常刺痛著我的心靈。后來聽我大姐姐說起,小姨一家在北京混得風生水起,我下鄉(xiāng)時去看過的那對表兄妹,現(xiàn)在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北京,兩兄妹聯(lián)手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財富如山。如今老一輩都已作古,我們晚一輩也再無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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