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工分
河南南陽 樂悠悠
那年,我初中剛畢業(yè),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向陽花”。我不是在奉承自己,是一首唱紅大江南北的歌詞這樣說:“社員都是向陽花”。
從此,我們生產(chǎn)隊多了一位社員,我家多了一位棒勞力;也從此我開始拿“十分賬”,一年能掙三千多分;再從此我家結(jié)束了長期“缺糧戶”的歷史。
在長達十余年的農(nóng)耕生活中,我與廣大貧下中農(nóng)打成了一片,連成了一家。在這棵“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的“長青藤”上,我“愛公社,聽黨話”“不管風吹和雨打,齊心合力種莊稼”。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春不避風塵,夏不避暑熱,秋不避陰雨,冬不避寒凍;四時之間,總怕缺一個工,目的只有一個,多“掙工分”。
我,那時的我,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集體。一心想著“藤兒越肥瓜越甜,藤兒越壯瓜越大”,總希望“集體經(jīng)濟大發(fā)展,社員心里樂開花”,日子一天更比一天好。
說心里話,我也是個爭剛要強的人,不管干啥從不甘示弱。我深知,掙工分的艱難與辛苦。多少辛酸事,今日憶起,就像昨天發(fā)生一樣。
為了多掙幾分,我晚上加班去看場、去護青、去看渠、去值更;白河拉沙、蒲山拉石頭、槐樹灣拉電線桿,這本屬于牛馬干的繁重活,我都干過,因為干一天能多掙二分;挖河、鋪路、修渠、拾嶛壃,這些活工分也不低;打場、跺垛、拽樓、拉耙、抗旱、排澇、交公糧,再苦再累的活我從不推辭;割的草、拾的糞、攢的灰、積的肥、廁所的茅子(方言,指人糞尿),還有老墻土,我都毫不保留的交給了生產(chǎn)隊;有個頭疼發(fā)熱、小毛病,也從舍不得請假歇個工,怕的是少掙工分。
為了掙工分,不管是盛夏酷暑,天不亮,我就早早起床,背上籮頭去拾糞,等到隊長敲鐘,大聲喊“上工啦!”,我至少已拾二三十斤糞;伏里天,為了多割一些草,我從不午休,大多數(shù)時候是鉆進高粱地、玉米地、墳園里去割青草,胳膊上、脊背上劃破一道道血痕,汗水浸入,痛疼難受,但一個晌午頭能割幾十斤草,多掙三四分,心里十分高興。
我記得,拾糞和青草都是十斤一分;小灰(草木灰)一斤一分;茅子一挑(兩桶)十分;農(nóng)家肥一方十分。哪怕能多掙半分,對我心靈也是極大的安慰。這些額外的工分,一年下來,也多掙不少。
“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這是當時對農(nóng)民們勞動報酬和生活命運,最真實的寫照,最形象的描述。因為社員們分配的各種糧食、柴草、工資,都要靠工分來兌現(xiàn)。“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這是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原則。一家?guī)卓谌说某院却┐?、人來客去、紅白喜事、頭疼發(fā)熱、油鹽醬醋等等,這些一應開支,全靠工分來保障。社員們風里來雨里去、摸爬滾打,每天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為的就是多掙幾個工分。
那時憑工分吃飯,社員們都一心一意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除特殊情況,才向隊長請假。生產(chǎn)隊也不怕你不出工,你熬不了日頭,就掙不來工分,沒有工分就分不來糧食、柴火和現(xiàn)金,那你就無法生活。所以,生產(chǎn)隊里一有活,大家都爭著干、搶著干。社員們都把工分看成“命根子”,每一分里,都凝聚著農(nóng)人們的辛勤勞動和辛酸汗水。有很多社員為了掙工分造成手或腳傷殘,甚至終身殘廢,有的把命都搭上了。這不是危言聳聽,在我身邊,這樣的例子還不少哩,不再一一列舉。
其實,我早在七八歲時,就已經(jīng)“我是公社小社員,放學以后去勞動,割草積肥拾麥穗?!绷?,開始掙工分了。
工分,起源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和人民公社時期,是計算社員勞動消耗量和勞動報酬的單位。通常以十分為一個“勞動日”。我是工分制度的見證者,對那時人們“掙工分”的情況比較了解。
當時,每戶都有本“記工冊”,每天晚飯后,都到固定的牛屋去,找記工員核記當天工分。十天為一旬,每旬由記工員在牛屋的墻上再張榜公布一次,公示于眾,宜于核對,便于及時糾正。
工分,分為固定分、定額分、加班分、肥料分等。固定分也叫底分,俗稱基本分,像基本工資一樣,干一天活能夠獲得的工分。由生產(chǎn)隊根據(jù)男女、年齡、老幼和身體狀況確定,一般一年定一次。年滿十八歲以上的成年男子,稱男勞力,干一天活定為十分,一天三上工,早上兩分,上午、下午各四分;成年女子為女勞力,干一天活七分,早上一分,上午、下午各三分;體弱的婦女、學生、老人,干一天活掙五分。上地干活叫上工,或叫出工;收工也叫放工;中間休息叫歇歇兒。
有的農(nóng)活是定額計分,以此調(diào)動廣大社員的勞動積極性。這一制度,只針對某些特定的生產(chǎn)項目。如挖土方、割麥、摔麥茬、摘棉花、掰苞谷等,是按方、按壟、按斤記分。當然,力氣大、手頭快、技藝高的人,掙的工分自然就多些。
肥料分包括:拾的糞、豬圈糞、羊圈糞、廁所糞、漚坑糞、鍋道灰等。隊里會不定期,派人到各家各戶收集,或親自送到生產(chǎn)隊指定地點過稱。這些有機肥,會按隊里規(guī)定,以質(zhì)論價,折算成工分。有時晚上也干活,如搶場、看場、送通知、拉末子等,一般多給兩分,這叫加班分。割青草喂牛,漚圊肥,也按斤計分。掙工分的門道多著呢。
大隊干部、民辦教師、代銷員、赤腳醫(yī)生、獸醫(yī)員、拖拉機手等,屬哪隊歸哪隊,按所在隊平均工分偏高記工,有的按每月二十七天記工,不管天陰下雨都有工,這叫“補助工分”。這部分人都是有“頭面”的人。
那么工分究竟有多大價值呢?當時分配的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分實物,主要是分糧食、分柴草等;另一種是現(xiàn)金分配。一般在“年中”和“年終”各進行一次。年中分配在夏季,叫預算;年終分配在秋后,叫結(jié)算。年終結(jié)算,扣去各項支出,分紅到手,寥寥無幾。往往還有些戶,勞動力少,掙工分少,成了透支戶,俗稱“缺糧戶”。我想“秋后算賬”,若用在這里,最恰當了。
再說一說,按工分分配的原則。在“三級所有,隊為基礎(chǔ)”的人民公社時期,大家共同勞動,“各盡所能,按勞分配”。國家的具體政策是“先國家,后集體,再個人”,也就是說,“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才是自己的”。生產(chǎn)隊就是集體,必須有預留的糧食,包括種子、飼料糧、儲備糧和機動糧等。剩下還要扣除軍人、烈屬、干部、教師、工人、五保戶等家庭的“照顧糧”。最后,按“人七勞三”或“人六勞四”的比例分給社員,即一百斤糧食七十斤按人頭,三十斤按工分;或六十斤按人頭,四十斤按工分分配。個人分配爭議很大,余糧戶要求工分占比例大,缺糧戶期盼人頭占比例大,這由生產(chǎn)隊決定。
分給社員的口糧都是原糧,也要按當時的糧價標準收費,如小麥每斤0.11元、玉米每斤0.09元、紅薯干每斤0.08元等等,計算出總口糧的總金額。然后,算出日值,用你家總?cè)罩?,減去你家口糧用款,余下的就是你家應得的工資;正數(shù)為“余款戶”,負數(shù)為“缺款戶”。
在當時,究竟一戶家庭有多大收入呢?時間之久,比較模糊。所幸的是,幾天前我整理書柜時,偶然發(fā)現(xiàn),在一個久存的檔案袋里,珍藏著幾頁由我親筆記錄、早已泛黃的“生產(chǎn)隊分配我家有關(guān)情況”的記錄。再現(xiàn)了我們生產(chǎn)隊,從一九七二年到一九八一年,人均口糧、工分日值;我家所做工分、分糧、分錢等情況。僅以一九七二年我家決算為例,敘述如下。
時年,我家四口人,祖母、母親、二姐和我。我是10分賬,母親、二姐每天7分。全年全家共做工分8151分,其中,我做3831分(包括加班分),母親做1627分,二姐做1992分,積肥701分。全隊人均口糧435斤,我家人均470斤,全家全年共分糧1880斤。其中,夏季人均分糧(小麥)80斤,我家人均分90.75斤,共分小麥363斤(其中人頭分糧192斤,工分分糧171斤)。由此推算,我們隊是按“人六勞四”的方案分配。
據(jù)記錄,一九七二年,干一天活,日值(10分)能分糧1斤,日值錢0.48元。全家工分值錢391.2元,扣除口糧(包括糧棉油)用錢245.93元,全年我家共分錢145.27元。其中,夏季全隊共發(fā)錢700元,日值0.22元,我家夏季分錢28.84元。
當年,我們生產(chǎn)隊上交夏糧4萬斤,所謂夏糧,指的就是小麥。也就是說,我們這個200口人的生產(chǎn)隊,僅夏季的小麥,每人就給國家貢獻200斤。善良、無私的農(nóng)民,太可愛了。
綜上分析:我家四口人,每月人均原糧39.1斤,其中小麥每月人均6.7斤,每天只有0.2斤。辛辛苦苦干一年活,一個4口之家,每月僅收入12.1元,不說其它開支,就油鹽醬醋夠嗎?一個200口人的生產(chǎn)隊,夏季預算時僅發(fā)了700元,可憐?。⌒枰f明的是,我們生產(chǎn)隊,在全大隊屬中等偏上,還有更窮的。
看著看著,我兩眼濕潤了……那飽含滄桑的熱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染濕了那泛黃的歲月。那蒙塵了整整五十年的記錄,連我這個曾經(jīng)的當事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我的親人們,那樣的年景你們是咋過來的?如果沒有這珍貴的原始記錄,我給你說,你信嗎?
那年月,所有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最基礎(chǔ)的生活來源,都來自于工分。他們?nèi)諒鸵蝗?,年復一年的辛勤耕作,沒有太多奢望和企求,只求多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他們愛黨、愛國、愛集體,每年將曬干揚凈的公糧、余糧源源不斷地上交于國家;他們自己忍饑受餓,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艱辛平淡的居家生活,更祈禱來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工分,它曾在中國廣大農(nóng)村盛行30多年。曾為我國社會進步與發(fā)展,譜寫了光輝燦爛的一頁。其功績有目共睹,全國數(shù)百萬座星羅棋布的水庫塘壩水利工程;“田成方、路成行、渠成網(wǎng)、旱能灌、澇能排”的高標準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都是億萬民工,靠“工分制”結(jié)出的累累碩果。
工分?。∧阍谖疑械姆至?,別人無法理解。那一幕幕當時的情景,是如此的清晰,這些鮮活的記憶,正漸漸地埋沒在歷史的行程中;許多人、許多事就在這樣的歲月風雨中消失了。
在“掙工分”的年代里,我作為生產(chǎn)隊的“向陽花”,與父老鄉(xiāng)親為伴,跟炎日嚴寒雨雪相隨,讀懂了農(nóng)民的樸實、勤勞、無私與純真。每每這個時候,我又感慨萬千,感恩黨的無比偉大,讓廣大農(nóng)民過上了好日子。掙工分,這一時代的產(chǎn)物,一去不復返了!
作 者 簡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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