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奶的年三十 □徐棟 天邊剛露魚肚白，二老奶就起床了。她倒完馬桶，把馬桶刷好了，側放在茅廁邊上晾曬?；氐皆鹤永?，拿起大掃帚，又把院子掃了一遍。這是二老奶每天起床后必做的事情。做好這兩件事，二老奶就走進鍋屋，開始燒早飯了。 早飯燒好，太陽剛剛從天邊探出頭來，紅彤彤的朝霞染紅了大半個天空。“啪”“啪”……時有時無的鞭炮聲從或遠或近處傳來，給寂靜的村莊增加了些許的年味兒。 “今天上街，賣了雞蛋，鞭不要忘記買了啊。”二老爹起床了，隨手丟了煙頭，咳嗽著，走進鍋屋，端起碗，一邊盛著稀飯一邊吩咐二老奶。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農(nóng)歷二五八十逢集，今天只剩下半個集了。再不趕集買年貨，就來不及了。昨天晚上，二老爹和二老奶就盤算過了，從門旁鄰居家借了五塊錢，再把家里聚了兩個多月的雞蛋，拿上街賣了，買糕、果、糖，再買二斤豬肉，一條魚。大白菜家里小菜地今年收了不少，不用買了，只要再買點豆腐、豆芽、千張之類素菜，賣雞蛋的錢加上借來的五塊錢差不多能買齊這些年貨了。 “你不去上街??？”二老奶拿著碗走向鍋臺邊，抬眼看著二老爹問了一句。 “去那么多人干嘛，就你一個人去吧，我把小菜地挖一挖，開春好種菜呢?！倍系镂锖戎★垼^也不抬，有氣無力地回答了一句。 “我怕買這么多東西不好拿回來呢?！倍夏滩粺o擔心地嘀咕了一句。 “就這點東西還愁拿不回來?那你也算沒用到家了!”二老爹不知道怎么就來了火氣，嗓門大了起來。 二老奶是知道二老爹的脾氣的。他是莊子上出了名的“炮仗”脾氣，點火就著。年輕時候，因為二老爹這臭脾氣，二老奶不知道和他打了多少次架?，F(xiàn)在都是五十出頭的人了，二老奶也算習慣了二老爹的火爆脾氣，每次看到他發(fā)脾氣，二老奶用眼睛瞪二老爹一眼，忍住氣，罵一句“狗不吃脾氣!”就算過去了。 二老奶聽到二老爹嗓門大起來，知道又要犯他的驢脾氣了，不再說話，盛了兩勺稀飯，端到鍋門后，吃了起來。 兩碗稀飯下肚，早飯就算吃好了。二老奶挑著兩籃子雞蛋趕集去了。 到底是最后一個年集，路上行人不絕，三三兩兩，有說有笑，有肩挑手提去賣東西的，也有空著手去買東西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從四面八方潮水一般向著集鎮(zhèn)中心涌去。 一路上，二老奶歇了兩三回，終于走完了七八里地，來到了人頭攢動的街市上。 二老奶小心加小心，生怕挑子里的雞蛋被來來往往的人流擠壞了，有好幾次，她險些要和擠到她的人吵了起來。好不容易來到了買賣雞蛋的雞魚肉蛋行，一顆懸著的心才終于放回了肚子里。雖然是天寒地凍的三九天，二老奶卻是一臉的汗水。她找了一處空地，把兩只盛著雞蛋的竹籃聚攏到一起，揭開上面蓋著的衣服，露出一顆一顆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雞蛋來。她剛一蹲下來，就感覺到，內(nèi)衣涼嗖嗖地貼著皮肉，怪不好受的。真是汗干涼，先前走路渾身熱烘烘地感覺不到，現(xiàn)在停下來，被汗水浸濕了的衣服涼浸浸的讓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二老奶的雞蛋個頭大，看上去一顆一顆又都是干干凈凈的，剛擺放出來，就有好幾個婦女圍攏過來，爭著要買。一番討價還價，兩籃子雞蛋，不問多少，總共十塊錢，被一個嘴唇上長著一顆大黑痣的胖胖的婦女包圓了，那個胖婦女說，她的兒媳婦剛給她生了一個大胖孫子，正等著煮紅雞蛋給親戚報喜呢。 二老奶做夢也沒想到，兩籃子雞蛋居然賣了十塊錢。到底是年集，什么東西都貴，平時是肯定賣不了十塊錢的。 她覺得這個胖婦女真是爽氣人，千恩萬謝地接過胖婦女遞過來的十塊錢，撩起衣襟，從夾層褂子里掏出一個舊手帕，那里面有昨天晚上從鄰居那里借來的五塊錢，把十塊錢連同五塊錢一起卷好，把手帕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疊好，滿心歡喜地放回夾層褂子的口袋里。擔心沒放好，她又把手伸進衣服里捏了捏，硬硬的一團兒妥妥地在內(nèi)衣口袋里，她終于放了心。二老奶順順暢暢地吐了一口氣，挑起兩只竹籃，向賣豬肉的攤子走了過去。 人流如織，依然是人擠著人。二老奶幾乎是被人流簇擁著來到一處賣豬肉的攤子前。賣豬肉的就是賣豬肉的，平時一定是沒少吃豬肉，臉膛紅撲撲的，油光锃亮，像是要冒出油來。二老奶看了一眼賣豬肉的，隨口問了一句，豬肉多少錢一斤？ “七毛五!” 平時七毛一斤，大過年的，七毛五，只漲了五分錢一斤，還算不錯的。 “來五斤，肥一點的!”二老奶連自己都不相信，她居然要了五斤豬肉。今天她的雞蛋賣了好價錢，她的內(nèi)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十五塊錢讓她第一次體會到財大氣粗的感覺真是很美好。 賣豬肉的把切肉的刀片在鐵桿上來回蕩了幾下，“這塊肉怎么樣？”他用刀刃在一片肥嘟嘟的肉上比劃一下，問二老奶。 “行，就要這塊!”二老奶吞了一下口水，眼睛并不看著賣肉的而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肉片說道。 “正好五斤，五七三塊五，五五二毛五，一共三塊七毛五?！?/span> 二老奶把手伸進夾層褂子的口袋里。摸了一下，沒摸到鼓鼓囊囊的錢包。她渾身一激靈，冒出了一陣虛汗。一種不祥之感一下子緊緊的攫住了她的一顆心。她急急忙忙放下挑著兩只空竹籃的扁擔，她打算認認真真找一下她的錢包。她再一次把右手伸進夾層褂子里，她摸到了口袋，她把手伸了進去，用力地抓了一下，空空蕩蕩，她什么也沒抓到。她渾身一陣燥熱，她似乎感覺出汗水已從脊背上往下流。臉上也有了汗珠在慢慢地往下蠕動。她索性脫了外面的棉襖，寒風冷嗖嗖的，燥熱被吹走了一大半，她感到了寒冷。棉襖下面穿的是一件的確良褂子，那是去年夏天，她過五十歲生日，侄女替她做的衣服，她一輩子無兒無女，侄女待她兩口子比親閨女還要親，衣服沒有口袋，她自己后縫了一個口袋，專門留著裝錢用的?，F(xiàn)在，千真萬確的是，口袋癟癟的，用舊手帕包著錢的錢包不見了!她不相信似的，把衣服里里外外抖了幾下，沒有，錢包不翼而飛了! “肯定被害手的害去了!”一個戴著三塊瓦帽子的老年人說。 “逢年過節(jié)的，害手的多了，害手的多數(shù)手上故意挎?zhèn)€篾籃子做掩護，趁你不在意，就把你的錢包順走了。財不外露，你的錢肯定被害手的上眼了!”戴著三塊瓦帽子的老年人又補充了一句。 二老奶呆住了，像個木雕一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連脫了的棉襖都忘記了穿，周圍圍攏著的人也忘記了要買肉，都直愣愣地看著她，他們在議論著什么，二老奶一句也沒有聽見。 二老爹的脾氣你已經(jīng)知道了。那天，二老奶失神地回了家，被氣急敗壞的二老爹狠狠打了一個耳光。二老奶沒有還手。她飯也沒吃一口，躺在床上一直睡到了晚上。遠遠近近，家家戶戶開始放鞭過年的時候，二老爹家傳來一陣哭聲，二老奶用那件的確良褂子接著拉犁的牛繩，套在屋梁上，上吊吊死了。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二老爹仍然健在，今年已經(jīng)八十五歲了，耳朵不聾眼睛不花。如果你在每年過年的時候，經(jīng)過白水村，假如你看到有個倚在墻角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抹著眼淚講著二老奶故事的老年人，那個老年人不是別人，他就是我的二老爹。
作者簡介：徐棟，江蘇泗陽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學語文教師，國家級、省市級以上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等各類文章千余篇。出版長篇小說《青春的歌謠》一部（2018年團結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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