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學文,市作協(xié)會員,曾獲省文學大賽小說類作品二等獎、三等獎。
散文之窗:
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先前還艷陽高照,轉瞬就狂風大作,瓢潑大雨。深山里,唯恐被野獸美餐,我不得不繼續(xù)徒步前行。無奈腦袋暈乎乎,像要飄起來的棉花絨;腿像灌了鉛;渾身再也難以揮發(fā)出一點微弱的氣息。朦朧中,我恍惚聽到父母呼喊著我的名字,悲切地哭嚎。
當我醒來時,感覺身上很疼。我被一個高大魁武的藏族大漢綁在了他的馬背上。他著一身深色藏袍,腰挎一把長長的藏刀。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一直往下流,他似乎什么都顧不上,只是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馬鞭,一個勁兒狂奔。我沖他叫“我沒錢”,他根本就不理我。我想,我該成為他的刀下鬼了,不禁毛骨悚然,后悔不顧父母反對,只身跑去成都參考藝術學院。
那年,我剛十六歲,讀高二。
考試結果無顏見父母,只好去阿壩州找二叔,希望他能給我找份好工作。不料,剛到汽車站就被騙。手頭的錢,只夠我到達理縣,而理縣到馬爾康至少還有一半的路程。下午,一到理縣,我就去郵局給二叔打電話。才通話,二叔的厲聲訓斥就如一盆涼水,劈頭蓋臉地朝我潑了過來:
“你這娃,讀書好好的,來干啥?回去!”
不容我分說,二叔“啪”地掛了電話。那一刻,我恨騙子,更恨二叔,畢竟我們是親叔侄啊。去馬爾康,要翌晨才有車發(fā)。趁空,我就去公安局和民政局尋求幫助。沒人肯信,甚至有人鄙視的罵我‘騙子’。無地自容,我灰溜溜地跑開了。
理縣縣城,緊靠著岷江支流,四面高山環(huán)抱。走在大街上,我的心“咚咚”直跳,我特別害怕做個冤死的窮鬼;晚上,趁人不注意,我潛入一棟尚未竣工的樓里睡覺??晌覍嵲陔y以入眠,遠處的燈光,時而照射進來,過往行人的腳步聲,汽車的喇叭聲,以及山里的涼風也總上我這兒湊熱鬧。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最后在距我一米遠處突然停了下來。好像有四個人,手電在旁邊晃了晃,迅即離去。我被嚇得連氣兒都不敢出。這次醒來,夜已深。我沒敢再合眼,肚子也開始鬧革命。我唯有眼巴巴地祈望,黎明快來。
天剛蒙蒙亮,我就去汽車站懇求司機幫我。誰料,他兇巴巴地將我推到一邊,沖我嚷:“小小年紀,你也敢騙老子?”
當時,發(fā)往馬爾康的車,每天就一趟,要是錯過了?沒轍,我只好再次苦苦懇求他。說時遲,那時快,“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到了我的小臉上。近一天的車程,我不敢再奢望坐車。于是我傾盡身上所有的錢,買了十個燒餅和兩瓶水。
一路上,火球般的太陽炙烤得肌膚又辣又疼,我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嘴唇干得快要裂開,嗓子眼也開始冒煙。但我還是告誡自己,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那些食物和水??偹惆镜近S昏,走了六十多公里,我卻再也沒能控制住自己。我一口氣就消耗掉了所有的燒餅和水。
山里唯一的公路,像一條細長的帶子,隨著那流淌著的岷江支流,在兩邊的懸崖峻嶺中飄來蕩去。夕陽從山脊劃過,公路因為光線暗淡,而倍加陰森恐怖。離我不遠的山上、小路上,一些龐然大物成群結對,你來我往。誰也不知道它們要去哪里。我的存在就像被忽略了一般。偶爾,我還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怪異叫聲。
沿途的人戶真少。猛然發(fā)現(xiàn)一座民房時,我的心像一盞燈被突然點亮。但我不敢靠近他們,他們是藏民。據(jù)老家人傳說,藏民不僅邋遢,而且野蠻,殺人如捏螞蟻。想到這些,我被嚇得傷心地哭了起來。
后來,不知啥時侯,我被放在了一張舊木床上。我異常的驚恐,我身上的衣服全被換成了破舊的藏服,一個衣衫襤褸的藏族大男孩就坐在床頭。室內的陳設破爛不堪,且屈指可數(shù)。見我醒來,大男孩趕緊端來一碗粥。這粥里,我的臉影清晰可見。我看了又看,想喝卻又不敢喝。
“哥哥,你喝點吧,你一定是渴壞了,也餓壞了!”大男孩笑咪咪地望著我,那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清澈見底。
藏民也會說漢話,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你爸爸呢?”
“外面找藥去了?!?/p>
一個藏族小男孩跑進屋來,搶先回答我。我點了點頭,用盡力氣下了床。當我環(huán)顧四周,確定只有孩子在家后,我接過粥,三兩口就喝了個精光。兩個男孩盯著我,“撲哧”一下,臉上樂開了花:“太好了,太好了,媽媽交待的任務,我們完成了!”
說完,他們就遛了出去。而我的心,一下子又緊繃了起來,難道他們下毒了?想跑肯定難,更何況天已漆黑,人生地不熟。
“咳,咳,咳……”,一陣急促而猛烈的咳嗽聲驚動了我,緊接著是一陣痛苦的呻吟。我,悄悄地靠近屋墻,透過裂得容得下拳頭大的墻縫,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只見一個形容枯瘦的女人躺在床上,看樣子病得不輕,大男孩正給她捶著背,小男孩則在那兒用扇子扇著那盆剛生的冒著煙的柴火,嘴里還安慰著她的母親:“媽,你別急,我們會照顧好哥哥的,一會讓他烤烤就好了”。
這番話,非常震撼,我輕輕地回到床上躺下,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家呀?!從小不愁吃穿的我簡直不敢想象,他們怎么會過得如此寒酸。屋子是石頭砌的,雖沒我家磚房美觀,倒也收拾得特別整齊??晌倚睦锞筒幻靼?,這些自己都吃不上,喝不飽的人,他們?yōu)樯秾⑽遗竭@里來?
不多會,小男孩將生好的火盆端了進來。我用詫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還是那么笑咪咪地看著我:“哥哥,山里涼,你快烤烤吧?!?/p>
“好”,我開始向著他們笑,而后明知故問:“你媽呢?”
“病了,在床上躺著呢?!?/p>
“你爸呢?”
“找草藥去了。爸爸說,你的腿腫了,腳破了,不趕快弄藥會發(fā)炎”。
“哦”,我的心里不安起來,“你媽病得厲害嗎?”
小男孩點了點頭,微笑里帶著些許歉意,說起話來就跟大人似的,“哥哥,要不是我媽病了,你來我家多好,我媽對人好著呢,因為她患的是肺結核,會傳染的,所以她現(xiàn)在不能跟你說話,需要啥你就說,有我們哥倆呢。”
“你們哥倆?幾歲了?現(xiàn)在讀幾年級?”
“這個呀?”小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哥哥十二,我十歲,我們都讀到四年級,因為媽媽生病用錢,我們不讀書了。哥哥為讓我讀書,他停學都兩年了。現(xiàn)在,我長大了,也能照顧媽媽了?!?/p>
這時,大男孩走了過來。他是一個極不多話的孩子,當我問他倆“你們還想讀書嗎?”他竟偏著腦袋看了我好一陣,才輕輕地告訴我“想”。
“你們長大后,最想做啥事?”
大男孩說:“我想做老師,那些上不了學的學生,我教他們!”
小男孩說:“哥哥做老師,我就做醫(yī)生,那些沒錢看病的人,我就上山給他們采草藥去!”
……
經過這番攀談,我敢肯定,這是一個極為窮困,也極需幫助的家庭。我的心,忐忑不安起來,開時審視自己的一些想法,也許我過分自私,或因老人們的一些不經之談影響了我。
八點半左右,大漢回家來,渾身淌著雨水,進門就問:“小伙子,好些不?”
我感激地沖他笑了笑,叫了聲“叔”。只見他換掉衣服后,沒及歇息,就開使煎藥,然后拿著草藥往我腿上敷。忍不住那種燙熱,我叫了起來,他卻爽朗地笑了:“叫啥?還男子漢,好意思叫嗎!”
“嗯”,我點點頭,他也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替我揉捏著腫痛的腿和腳。那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靜靜的夜里,奔騰的江水聲清晰悅耳,就像鳥兒在歡唱。午夜,一陣劇烈地犬吠,突然伴著劈劈啪啪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達娃,開門,達娃,開門!”
達娃叔還沒睡,點了一堆柴火,手里正拿著我的衣服翻來覆去地烤。聽到敲門聲,他立即起身迎客。來人肩上扛一袋,手上拎一袋,“達娃,一點心意,就這點米和油”。
“老岳,我的天,這么大的雨啊,你居然還走了足足二十里山路。看你累得,快喝杯水吧!”
“不累,不累,要不是有的路太爛不便騎馬,我早到了,對了,梅朵的病好些沒?”,說話間,老岳瞟了瞟從床上爬起來的我,“這個是?”
“梅朵還那樣。只是這個娃呀,哎,黑天前,他暈倒了在山溝里,多危險??!”達娃叔深深地嘆了口氣,問我,“你娃為啥不坐車呀?”
“我……”,我的臉頓時滾滾發(fā)燙,也不想再掩飾,索性將這次,關于我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這下,老岳先急了:“你娃兒,生在福中不知福呀,你看你達娃叔家的孩子,誰不想讀書,沒錢供啊。你倒好,放著好好的書不讀,偏要跑去考什么演員,你以為演員那么好考,你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啊?;厝ズ煤米x書吧,父母那么疼你,你別以為翅膀硬了,就能飛了!”
岳叔這一頓教訓,我無話可說,只是打心眼里由衷感激,同時我對他也產生了好奇,“你怎么不穿藏服,漢話說得這么好,你是漢民嗎?”
“我是漢民,但我們也是兄弟!”岳叔笑了,好像在笑我無知或者偏見什么似的,繼續(xù)往下講,眼睛里充滿了激情與友善:“八年前的一天,我上山采木耳,沒想到腳下的樹枝突然折去。之后,我就躺在了他家,也就是你現(xiàn)在躺的那張床上,足足躺了一周,全憑大哥大嫂們精心照料,到處給我尋醫(yī)問藥,直到我的腿沒事了,他才肯送我回家。從此,我們成了好兄弟。這兩年,我弄點山貨賺點錢,日子開始好過點,看著大哥家遇到困難,想拿點錢給他,他硬是不要。他這人真怪,寧可到處借錢也不愿接受兄弟的一點幫助,沒辦法,我就想著送點用的吧。”
“好,我收下,就當借你的,以后一定還!”達娃叔笑了,笑得很甜,惹得我也跟著笑,我覺得達娃叔太過古板??此麄兞奶炷巧駪B(tài),猶如一汪清泉歡快地流淌,歲月沒有在他們的臉上刻下太深的皺紋,他們雖窮,但很快樂,快樂得像那春陽一般燦爛。話特少的達娃叔突然感概地說,“老岳啊,等我有了機會,也跟你去山外轉轉!”
“好!”哥倆激動地擁抱了一下,然后達娃叔又對我說,“把你綁在馬背上是我著急沒轍的事,諒解大叔吧!”
“嗯”,我使勁地點了點頭。我真不敢想,這話會是他說的,滿以為他人粗性子爆,看來我識錯人了。
這晚,我徹夜無眠,想著往事,心里極懊悔,要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我自私任性,能這么拖累達娃叔一家嗎?我要盡快離開。想必遠方的父母也在為我而急了,這些天過去,我居然還沒打過一個電話給他們。
天朦朦朧朧的時候,他們都睡得正酣,我輕腳輕手地找到我的衣服,然后寫了張紙條道歉和致謝,別的空話,諸如報恩之類的,一句也沒有。我想,做人,只有自個的良心是真的。
雨已停。我輕輕地開了門,朝有馬路的方向走去。當我回頭再看那破舊的小屋時,心里酸酸的,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多好的一家人,他們就住在那破屋里。我好希望,自己將來能有出息,能幫他們做點什么,愿他們能幸福,能早日走出大山。
我的腿還很痛,走得也慢,邊走邊歇。大概一小時后,一陣“的、的、的……”的馬蹄聲從后面奔來。待我定睛看時,達娃叔已到了眼前,“你娃咋就走呢?腿腳傷還沒好喲,快跟叔回去吧,養(yǎng)好了傷再走!”
“不,達娃叔,你們夠苦的了,說啥我也不能再回去!”
我一下子撲到達娃叔的懷里哭了起來:“達娃叔,告訴我你的姓名和地址吧,以后我來找你!”
達娃叔不肯告訴我,只是仔細地端詳著我:“娃耶,只要你過好了就好?。 ?/p>
我執(zhí)意要走,達娃叔就扶我上馬,徑直將我?guī)У矫讒I羅鎮(zhèn)上。替我買好車票后,他硬要塞給我二十元錢。這可急壞了我,那可是梅朵嬸救命的錢??!看著那錢,再看著達娃叔,我的心海里淚水洶涌。
“你這娃呀,咋不聽話呢?!”達娃叔生氣了,臉色發(fā)青。上了馬,他騎到我跟前,將那二十元錢往我的背包上一扔:“娃子,好好讀書吧!”
話音未落,達娃叔已勒轉馬韁,策奔而去。看到達娃叔遠去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一點點的消失,我的心如針刺,不知道何年何時還能再見面,他們一家人,可是我在外最難得、最好的親人啊。我向鎮(zhèn)上人打聽,但達娃叔那個山寨到這個鎮(zhèn)上足足有五十多里,根本就沒人知道他到底是哪個寨子的。
第二天下午,我終于順利到了二叔家。待了幾天,工作沒找成,我的傷倒是好了。眼見大家都忙,我很快又重新回到了學校。
整整二十年過去,我卻因忙于生計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不知道大嬸的病是否好了起來,不知道大叔是否早已走出大山,不知道那兩個可愛的小弟弟是否已走上講堂和穿上那身美麗的天使服。
我真是謝天謝地,那個叫理縣,叫米婭羅的小鎮(zhèn),那個令我一生溫暖的深山雨夜,讓我有幸結識了那么善良的一家人,我不僅學會了審視自己,從此勤奮上進,也更加懂得了如何去關愛他人。我要永遠祝福他們,米婭羅鎮(zhèn),我遠方的親人。
深山里的那個雨夜,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
張學文在雜志刊發(fā)的部分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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